他转身就跑,街道上的路人们纷纷惊恐躲闪,所到之处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为首的裁决者冷哼一声,站在原地,对准逃犯逃跑的方向举起手来。伴随着教士的吟唱和路人的尖叫,数条耀目的光链竟是直接冲着人群砸了过去,丝毫不顾忌是否会造成误伤。
光链在泥地上犁出数条深深的沟壑,但是等扬起的雪雾与尘土消散,本来胜券在握的裁决者震惊地发现,现场只余下一片狼藉,被波及的路人躺在地上呻吟,掀翻的货物洒落一地,而那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学生却是没了踪影。
混乱不堪中,一道无人察觉的黑影悄悄离开了此处。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但压根没敢回头看,只是瞄准任何一条看起来隐蔽些的小巷便胡乱往里面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一只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他差点拳打脚踢着惨叫出声,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嘘,是我!”
艾德里安震惊地瞪着她,等对方放手后,这才惊叫出声:“——梅森太太?!”
见他重归冷静,梅森太太示意他跟着自己,七拐八着穿过街巷,竟带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家中。
艾德里安不安地低声道:“这样我会给你们全家带来麻烦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梅森太太摇了摇头。此刻的女人看起来冷静极了,竟一点不像一个懦弱无知的农妇。她直接从地板上掀开一道隐蔽的小门,带着一头雾水的艾德里安爬进了地下室。
“这是……”
梅森太太点亮了油灯,艾德里安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地下室里仔细摆放着属于孩童的衣物和玩具,用料劣质,造型粗陋,却明显是经过用心挑选的,只是陈旧得仿佛被遗忘在记忆里的产物。
“我曾有一个儿子。”
女人举着油灯,语气平静,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我的小卢克,死的时候只有五岁,那天早上他去教会学校念书,走之前还亲吻我的脸颊,兴高采烈地和我道别。但是我等啊等,等啊等,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回来。”
梅森太太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起来:“我到处找他,那些教士说我的儿子死了,却连尸体都没有让我看一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跪在地上哀求他们发发慈悲,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把我的小卢克还给我。”
“最后是一个年轻教士可怜我,收了钱后偷偷告诉我说,今天下午异端裁决所在抓捕异端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小卢克。”眼泪忽然从女人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我发了疯,不停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至少让我看看孩子的尸体——但是那些教士突然改口了,宣称怀疑我的小卢克也是异端,否则为什么和异端来往,再闹下去连我也一起抓起来。”
她的声音嘶哑,喉咙仿佛已经被盐水腐蚀得支离破碎:“——我倒宁愿他们这样做!我那才五岁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异端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
艾德里安呆呆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心碎的母亲。
梅森太太似乎变得冷静了一些,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他们说的那个异端是镇上卖蜡烛的寡妇艾琳,教士们说她在梦中和魔鬼偷情——但我知道真相。”
她嘲讽而憎恶地冷笑一声:“不过是那不幸的漂亮女人不愿意成为教士的情人,还威胁他要去向教区的主教告状——然后他们就贿赂了异端裁决所的人,宣称她是异端,当众杀死了她。”
“可是我的小卢克呢?我的小卢克是很懂事的,他知道家里蜡烛用完了,那天不过是下了课去买蜡烛——”
艾德里安以为她要再次崩溃了,但女人没有,只是麻木地怔怔地望着儿子的玩具与衣物:“我的小卢克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这么多年来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他……”
“……我的丈夫害怕我自杀,劝我再生一个孩子,就当这只是一场噩梦。”
名为复仇的火焰在一个母亲的眼中灼灼燃烧,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如果我不记得小卢克,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人再记得他了——我想给我的儿子报仇,但我该向谁报仇?那个误杀了他的裁决者,还是那个陷害艾琳的教士?我一个普通的农妇又能对那些老爷们做什么?”
梅森太太缓缓弯下腰来,从废弃的柜子里翻出了厚厚一踏纸,上面爬满了笨拙丑陋的字迹。她将这些东西递给了艾德里安:“我记下了这些年来偷听到的、打听到的东西,其中有不少教士的丑事……我想这对你们来说有些作用。”
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他结结巴巴的:“您、您就这样相信我们……”
“你们都是好孩子。”梅森太太轻轻摇了摇头。她看起来一下子瘫软了下去,静静靠在墙上,用手去抚摸那些小小的衣物。
“……而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123章 异端
直到深夜,冰冷的月亮笼罩大地,伊凡·艾德里安才敢偷偷返回白塔大学。他觉得自己怀里就像捂着一团火,源源不断的热气顺着那些早已干瘪脆弱的纸,不断蒸腾着他的胸膛。
白塔青年会的其他学生早就急坏了,艾德里安回来时,他们已经商量着要不要去找猫头鹰先生帮忙了。
“光明神呐,伊凡!”同伴们激动地冲过来挨个拥抱他:“我们听说异端裁决所在大街上追捕你,你没事吧?!”
一名学生担忧地望着他:“你在发抖。”
“他们没抓到我。”艾德里安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已,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只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激动。
“不说这个!”他掏出那沓得来不易的稿纸,分发给众人:“你们不会相信我得到了些什么,我……”
“怀亚特先生让你回来后立即去找他。”一名学生打断了他。等艾德里安匆匆赶到校长办公室时,发现诺瓦先生也在那儿——向来笑眯眯的副校长坐在办公椅里,难得绷着脸,而他们的神学教授坐在待客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
微卷的黑发遮住他的脸,看不清神情,被皮革手套严密包裹的手指抵在下巴上,仅仅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他像一尊沉默不语的石碑,在海浪的冲刷下屹立不倒。
“艾德里安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吧。”怀亚特疲惫地望着他:“我希望你们停止这项危险的‘社会调查’。”
艾德里安怔怔地站在原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白塔青年会已经取得了许多进展,”他急切地说:“我们通过收集资料,调查得出短短五年来白塔镇便发生了八十三起异端审判案件,而这仅仅只是记录在案的。我们走街窜巷,发现一些‘异端’只要交足‘赎罪金’便草草了事,但还有一些闹出了人命,其中许多都是无辜者!”
“除了异端审判,还有教士强占房屋土地的,贪污受贿的,强制‘捐献’的,逼奸妇女的……”年轻人的眼睛在灼灼燃烧:“一些是口口相传的捕风捉影,一些是受害者亲自诉说,只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艾德里安先生!”副校长有些头痛地打断了他:“你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艾德里安皱眉望着他:“怀亚特先生,我是个成年人,白塔青年会的成员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旁的教授冷漠地插话:“他的言下之意是我在利用你们。”
“什、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在利用你们。”黑发青年微微抬起眼来,语气冰冷无波:“只有我一人不可能和教廷对抗,我会被人暗杀,我会被抓捕入狱,我会死在异端裁决所里——所以除非有你们的帮助,否则我将一事无成,代价却是令你们深陷危险当中,甚至需要你们献出性命。”
“先生,不是这样的,您曾经将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了,这是我们自己思考后的选择。”艾德里安严肃地望着他:“我们同样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斗争,也是在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而斗争。如果按照您的说法来推断,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您呢?”
没法再聊了。怀亚特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声称此人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教廷统治,这些仿佛被洗脑的年轻人也会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欢呼雀跃着支持他们的教授。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了起来,白塔青年会的学生依旧分散着去往各个街巷,只是行动更加隐蔽,警惕性更强,并将那些被认定“排斥心理强”的镇民从调查对象名单中排除。
这是一步险棋。不少人担心昨晚大街上发生的事,会令镇民们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甚至遭到举报,但大多数镇民居然没有因此对他们另眼相待,反而态度更热络了些。调查中途,甚至时常有人跑来报信,告诉他们异端裁决所的人在往此处来。
他们就像在“打游击”——这是教授的原话——在镇民的帮助下,这些几乎没有武力的年轻人竟在白塔镇七转八折的街巷里如鱼得水,不可思议般一次次避开了来自异端裁决所的追捕。
这对向来战无不胜的异端裁决所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毕竟那些“异端”大多是些无知懦弱的农夫农妇,只会瑟瑟发抖着跪地哀求,稍微逃跑几步都称得上是勇于反抗。
“这都是些许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为首的裁决者大发雷霆,冲着手下咆哮道:“而你们是武者,是术士,现在却告诉我哪怕连一个普通人都抓不住?”
他的手下却颇为委屈:“告密的人实在太多了,现在变成了我们在明,学生在暗。您别看那些平民看起来老实本分,实际上最奸猾不过,时常我们刚刚掌握了学生的踪迹,另一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逃跑。”
他们可没有掌握米勒主教那种高阶层术士才会使用的追踪法术。
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倒是知道学生的大本营在白塔大学里,但是他们敢在上级尚且态度暧昧不清的情况下去白塔大学里抓人吗?哪怕不提他们必将直面那位向来脾气古怪的主祷术士的怒火,万一闹出什么事来,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些干活的背锅。
“那些镇民怎么敢同异端通风报信?难道都是异端的同党?”裁决者的眼神慢慢变得阴冷起来。他的手下也不敢提醒他,这些学生还不能称得上异端——至少截至目前还没有得到来自法律的判决。
“原本异端裁决所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裁决者面容冷厉,胸甲上的双枪闪烁着冰冷的光:“可是这些异端同党既然不知好歹,肆意妄为,那么别怪我们换一种方式了。”
就在学生们以为事情会顺利发展下去的时候,他们突然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梅森太太一家被异端裁决所抓住了。
裁决者包围了这栋破败的小屋,里面本就少得可怜的家当被全部搜罗出来,摊开在屋前空地上。就连床板和桌面都被人劈开了,检查其中“是否藏有密信”。
“有人举报你藏匿异端,对抗教廷。”为首的裁决者站在那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面前,她的丈夫已经被人按着跪在了雪地上。
梅森太太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直到有人捡起一个相框,她才忽然抬起头来,发了疯似的尖叫着往前扑:“——别碰他!”
周围的裁决者立即控制住了她,一个瘦弱不堪的女人此刻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两个壮年男人才勉强按住她。
检查相框的裁决者同样被她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立即恼羞成怒地撬开了相框,一张轻薄脆弱的相纸掉在地上,被脏污的雪水沁湿了边角。
相框被劈开了,什么也没有。对方捡起那早已发黄发脆的相纸,小心翼翼地试图寻找其中是否有夹层——但直到彻底将照片撕成了细小的碎片,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得颇为遗憾地汇报道:“只是一张旧照片,什么也没有。”
女人陡然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与哀鸣。
她在冰冷的雪地上挣扎着,试图用颤抖的手去拢那些和雪水融为一体的碎纸,周围围观的镇民几乎不忍再看。
一名裁决者从那低矮的屋子里钻了出来:“我们发现了一间地下室。”
为首的裁决者皱起眉来,冷冷瞥了那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农妇一眼:“里面都有什么,难道是些试图召唤魔鬼的邪物?”
“这……属下愚钝,都是些小孩子的衣服和玩具……”
为首的裁决者从身后揪出一个平民,直接严厉质问道:“你不是说梅森一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吗?”
梅森太太陡然抬起头来,血红一片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那人不敢看她,只是唯唯诺诺着将脑袋低下去:“没错啊老爷,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六年了!好、好像也是因为异端一事死的!”
“那么事态很明确了。”裁决者语气冰冷地宣布道:“玛娜·梅森因为儿子受到审判心怀愤恨,多年来尝试与魔鬼进行交易,企图复活早已堕入深渊的儿子,地下室里的衣物和玩具就是罪证!同时她还积极接触其他异端,试图妖言惑众,报复教廷……”
“汤姆·梅森!”他忽然看向梅森太太的丈夫,厉声质问道:“你和你的妻子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是否知道她所犯下的罪行,你是否故意为她进行隐瞒,你是否曾经参与其中?在光明神的注视下切不可撒谎,立即回答我们!”
那一向老实本分的农民已经被吓得脸色一片惨白,几乎尿湿裤子。只要对方为了脱罪,指认自己的妻子,那么人证物证具在,这件事便算是板上钉钉。
“……我、我的妻子是无辜的。”
裁决者慢慢皱起眉来。
对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爷们,她是无辜的,她绝不是什么异端,她只是太想孩子了,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第124章 年轻
目睹这一幕的艾德里安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其余同学都没有他对这一片的地形熟悉,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但是再一次的,一只手忽然悄无声息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拽进阴影,一根冰冷的尖锐之物直接抵在他的脖子上。
“伊凡·艾德里安,别做傻事。”一个陌生的、年轻男性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你现在出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和梅森一家一同被抓进异端裁决所的监狱里。”
脖颈上的锐物比雪还要冰冷。
“不要叫,我就放开你,明白的话点点头。”
他慢慢点了点头,对方果然缓缓松开了手,脖颈上的锐器也随之离开了,艾德里安下意识低头一看。
“……钢笔?”
“唉唉,这可真是我最不帅气的一次挟持。”听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异常活泼地在他背后嘟嘟囔囔着,艾德里安刚想回头,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脑袋。
“看过我的脸的人都得死,”那人语气格外轻松,笑嘻嘻地问他:“伊凡·艾德里安,你确定要看吗?”
艾德里安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相信了?我的黑夜神呐你居然信了!”对方忽然大笑起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变态,我可是个好人。”
艾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