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教授看起来并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了:“而且你为什么一恢复感官就试图向我寻求帮助与谅解?我只是个普通人,怎么看都是抓你的人占据主导地位,而且你看见我的时候没有显露任何惊讶神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
“让我们坦诚一点。”诺瓦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脚下的俘虏:“表现得过于愚蠢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好处。”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教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厌倦地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书房外走,只留下一个轻飘飘的命令。
“杀了他。”
在场所有人看起来都被他惊到了,帕斯尤甚,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你不能杀我!我是贵族,我身上有魂灵护颂!”
“哦,比尔·法姆身上也有。”已经走出书房的黑发青年颇为不屑地说。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帕斯只听见对方向那个抓走他的黑衣人冷漠地嘱咐道:“动作利落些,不要把我的地板弄脏。”
奥雷:“……”
想起某人的叮嘱,他啧了一声,一把揪住帕斯的头发,迫使他暴露出脖颈。
“我是无辜的,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
带着森寒杀意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进皮肉,帕斯终于崩溃了,他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我说!我说!让他住手——”
那种令人牙关打颤的寒冷终于离他的脖颈远去了,俘虏顿时瘫软下去,大口喘着粗气,些许温热的血一点点顺着伤口溢了出来,彻底染红了衣领。也许再迟一秒,他就再也无法开口——帕斯颤抖着,看向那个逆光的人影时,真切庞大的恐惧终于渐渐染上他的眼底,仿佛在瞧一只从深渊里爬上来的魔鬼。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魔鬼的声音淡漠无波:“非要来这么一遭。”
他一步步向他走来,鞋跟与地板碰撞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你是有些小聪明,演技也不错。”高挑瘦削的男人停在他面前,将油灯举高了些,帕斯清晰瞧见那双失去镜片遮掩后、显得毫无情感可言的烟灰色眼睛。
那人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总结道:“——可惜在我面前算不上聪明。”
俘虏简直浑身都在发抖。
“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诺瓦轻声说:“晚上好,帕斯先生。”
……
等教授结束问话,夜色已经浓稠得完全看不清了。他捏着眉心离开书房,至于帕斯已经被重新封闭了感官,捆得结结实实地丢进了卫生间。
“阿祖卡呢?”奥雷已经在他的宿舍里逛了一圈,有些稀奇地问道:“怎么没见那家伙?”
对方不是总和暴君形影不离,一副紧张兮兮深怕某人把自己作死的神经病模样吗?
“他有他的任务。”诺瓦冷淡地回答。
半夜被人吵起来,他现在头疼得要命,一阵阵发胀,偏偏脑子转得停不下来。大致估算了一下某人回来的时间,恰好够冲泡一杯咖啡,只要迅速灌下去——他干脆去烧开水,又往杯子里筛了些咖啡粉。
刺客忍不住沉默了一下:“……你大半夜的喝咖啡?”
按理来说这家伙哪怕喝毒药都和他无关,他甚至还要拍手叫好——但是此刻对方看起来苍白得像只鬼魂,眼下的倦色完全无法遮掩。作为将人吵醒的罪魁祸首,奥雷总有些莫名的良心难安。
“与您无关。”
暴君裹着绒毯守在咖啡杯前,闻言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您怎么还不走?”
奥雷差点被这用完就丢的混蛋气笑:“这得问你的助教。”
他冷嘲热讽道:“我也很想知道你给他下了什么药,或者他干脆就是在发疯……”
“——我发什么疯?”
奥雷愣了一下,扭头便瞧见正说着坏话的对象推门而入,闻言冲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刺客立即习惯性地浑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和人大打出手。
结果那家伙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随后奥雷有些错愕地发现,暴君那张常年表情缺失的脸上居然闪过一种……呃,也许可以用心虚来形容的情绪?
“教授。”阿祖卡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用指骨在咖啡杯旁敲了敲。
“咖啡豆的香气有助于我思考。”对方脸绷得很紧,冷声辩解道:“而且我还没有喝。”
第116章 质疑
“艾森·帕斯,男爵次子,虽然家庭背景不算显赫,同时无法继承家产与爵位,但在法术方面天资卓越,成功进入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求学。”教授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迅速向主角团总结了自己得到的信息。
他干脆半坐在办公桌上,差点惹祸的咖啡杯被他顺手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书堆里。清晰瞧见这一幕的奥雷不由神情微妙地看了眼身边的好友——那家伙在装看不见,偶尔看人的眼神温柔无奈得令他一阵阵背后发毛。
教授继续讲了下去:“瑟西并非死者的原名,而是对方成为埃蒂罗处女后的化名。她的原名是珍妮,曾是帕斯家中仆人的女儿,从小和帕斯一起长大——后来她的父母因为偷盗被赶了出去,失去生计后干脆将女儿卖给了爱欲神殿。”
埃蒂罗处女中有一部分虔诚的极乐访客,发自内心地认为和信徒交欢是为了供奉神明——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生计走投无路、或者干脆是被人拐骗来的年轻女性异教徒。
这些不幸的女人的结局往往是最惨烈的,她们通常无法忍受这种与从小接受的贞操观念相差巨大的生活,在神殿里也会被信徒排挤。自杀的,因被迫大量接待信徒染上性病,然后被丢出去自生自灭的,惹怒部分身份尊贵、前来寻求“庇佑”的客人,结果被神殿内部惩罚至死的——所谓“圣贞女”,不过是一群金钱与权色交易的牺牲品,一群女人的血泪。
“他真的是为了替‘瑟西’复仇而杀人吗?”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他们是恋人?”
否则难以解释一个贵族少爷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平民女孩的死,设局杀害一个伯爵的独子。
“曾经是。”诺瓦平静地垂下眼睛:“但他是一个聪明的人,聪明且冷酷,能够走到如今的位置,哪怕曾有旧情,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在他的观念里十足卑贱的女人冒着放弃一切的风险。”
原本帕斯还想遮掩,装成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结果被教授三言两语就拆穿了,直到彻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在这看似文弱普通的男人面前遮掩分毫,俘虏终于放弃了谎言。
“我并不喜欢她。”帕斯漠然地说:“她愚蠢、肤浅、轻佻、好骗,只对我送她的珠宝感兴趣,除了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之外,一无是处,而我需要这么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当情妇——后来她那对不知好歹的父母竟偷盗男爵府的珠宝,而我也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所以她被赶了出去,沦为了肮脏的神妓。”
“但是除此之外你和比尔·法姆无冤无仇,在上我的公开课之前,更是与我素不相识。”教授不动声色地说:“可你还是鼓动比尔·法姆来找我麻烦,最后在比尔·法姆的酒壶里放了曼陀罗的种子,以至于在陷害我的时候杀死了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原本还能保持镇定的帕斯却突然脸色巨变:“所以这是你的真实意愿,还是辉光教廷的意愿……或者还有珍妮所在的爱欲神殿的参与?”
对方的脸色已经逐渐惨白如纸:“……我不能说。”
“辉光教廷想要打压学会,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你已通过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这一途径得到些许青睐,但还不够,你决定投一份投名状,原本最多只是试图引导比尔·法姆找我些麻烦,而不是杀了他,或者让他杀了我,你没有这个胆子。”
诺瓦向他前倾过去,盯着对方慌乱颤动的眼珠:“只是你没有想到爱欲神殿也会参与其中,她们找到了你,胁迫了你——你无力抵挡,最终孤注一掷,先是暗示比尔·法姆我知道些关于珍妮死亡的真相,如果将我打成异端,便能更加轻松地让我闭嘴。随后又杀死了他,并且嫁祸于我。”
“不,我真不能说,求您——”
“哦,有人和你签订了灵魂契约?”
帕斯紧紧闭上嘴,看起来打定主意不再说任何一个字眼——可惜这对另一个人来说毫无作用。
“我看见了愤怒、焦虑、愧疚……还有深深的恐惧。”诺瓦冷漠地注视着他脸上肌肉细微的变化,仿佛在阅读一本无趣的书:“那天你看见了珍妮死亡的全过程,她向你求救,你却不敢冒着得罪‘疯狗比尔’和他背后的法姆家族的风险出面阻止,毕竟你怯懦、自私又冷血。最终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看着‘疯狗比尔’犯下渎神的重罪——然后离开。多么值得庆幸啊,醉醺醺的‘疯狗比尔’似乎没发现你的存在。”
帕斯的瞳孔几乎缩成了小点,对方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教授的语速越来越快:“爱欲神殿不知怎么得知了你的存在,她们威胁你如果不为其所用,便将你曾目睹犯罪现场的事透露给法姆家族,而‘疯狗比尔’那个溺爱独子的父亲会不顾一切地毁了你,所以现在你唯一的出路是先下手为强——好在爱欲神殿和辉光教廷双方的目的似乎一致,那就是我。她们甚至派女祭司协助了你,让比尔·法姆瞧见了珍妮临死的幻象,好让他彻底失控。”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聪明的人渣。”同样听完全程的奥雷嫌恶地和好友总结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可是爱欲神殿为什么要陷害你?”
这场风谲云诡、淌着脓血的阴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除了爱欲神殿。如果只是想惩戒亵渎爱欲之神的凶手,何必要陷害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神学教授?
“这本来是我需要你调查的事。”教授冷冷与他对视,略带嘲讽意味地说:“你只抓来了凶手,所以我只能从中得到这么多信息。如果你抓来了当地爱欲神殿的大祭司,说不定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奥雷沉默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不许胡闹,不要把危险引进白塔大学。”阿祖卡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在好友的后脑勺上,顿时招来刺客的瞪视。
结果那家伙看都不看他一眼,和暴君说话的腔调立即柔和起来,简直听得奥雷一阵牙疼:“您打算怎样处理艾森·帕斯?”
“丢给异端裁决所。”诺瓦浅浅打了个哈欠,厌倦地垂下眼睛:“无论真相任何,他的所作所为本身已经涉嫌渎神——但不能简单粗暴地将他丢过去。”
他简直满脸都写着我要准备坑人了。
“因为异端裁决所才宣布了马代尔·拉比是畏罪自杀的凶手,他们不会自打脸,很有可能只会私自处理。”奥雷非常聪明地总结道,结果发现其余二人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
“……等等,你们想做什么?”他警惕地眯起眼睛,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即将被人算计的发毛。
……
暴君被阿祖卡赶去床上休息了。
那家伙过于温柔的态度简直让奥雷毛骨悚然,出于某种不堪回首的人生阴影,总有种对方随时都要露出狰狞的本真将人吞吃的错觉。
“以后非紧急情况,最好不要在深夜吵醒他,叫他做事。”好友略带责备意味地瞥了他一眼:“教授的睡眠状况很不好,被吵醒了就很难继续入睡,最终结果就是自己跑去冲咖啡。”
刺客面无表情:“……难道我看起来很像暴君的保姆或者老妈吗?”
“你当然不是。”对方轻飘飘地回答:“但是再有下次我就会揍你。”
奥雷:“……”
“你……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狐疑地打量着那家伙:“总感觉你的控制欲,呃,或者说保护欲,忽然呈现出一种格外高涨的态势。”
“……也许。”
对方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靠在办公桌上一言不发。窗外的雪光很亮,透过玻璃,温柔地笼罩着一个疲惫而哀伤的人,将他投下的影子冻结成冰。
奥雷却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某种危险的预兆叫嚣着,尽管对方身上那种平静的疯并非冲他而来。
虽然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那个人的底色依旧是冷的,像一片无法触底、难以捉摸的深海。无论是他,还是玛希琳,有时依旧会感到对方好像离他们很远——所以不管是谁刺激了这家伙,奥雷有些同情地想,为那不幸的可怜虫默哀。
“我在质疑自己。”良久,奥雷听见好友低声说。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他同为吞没那伟大灵魂的罪孽洪流。
“……像你这种自大狂居然还会质疑自己?”奥雷颇为震撼地盯着他看:“黑夜神呐,我没听错吧?”
对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种熟悉的警告意味却令奥雷松了口气,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兄弟,做你想做的事。”
“我认真的。”他严肃地凝望着好友:“我们的过去已经足够糟糕了,操蛋的狗屎人生——如果不能改变些什么,弥补些什么,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第117章 突变
在奥雷的观察下,暴君的一天永远会从一杯咖啡开始。
这家伙起床后,会梦游似得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桌前,脸上一片空白,就像他的神智还游离在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虚无世界里——直到灌下去一杯咖啡,这具苍白的躯体才彻底重返令他疲惫不堪的现实。
随后是上课,答疑,批改作业,指导学生,看书,写论文,撰稿,回读者来信……在繁重至极的工作压力下,某人如果在的话还好,但是如果不在,对方的食物永远是凉透的,甚至时常想不起来吃,只有咖啡从不离手——简直就像一台半旧不旧、轰隆隆运转不停的机器,除了机油之外,并不在意自己吞咽下去的究竟是原料还是废弃物。
关于奥雷所熟知的那位暴君,手段狠辣诡谲,为人冷酷无常,偏偏本人比起帝国其他放荡奢靡的贵族甚至称得上艰苦朴素,没有感官享乐,没有个人爱好,私生活一片空白,以至于暴君的敌人在这方面甚至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弱点——而奥雷此刻竟在这位自律勤勉、研精极虑的学者身上清晰瞧见了未来暴君的部分影子,心情不得不说十足复杂。
就在教授下意识往桌角的咖啡杯伸手时,结果摸了个空——他有些莫名地抬头一看,便见那杯只剩了个底的咖啡杯出现在刺客手中。
“那家伙要我盯着你。”奥雷懒洋洋地说:“免得你把自己淹死在咖啡杯里。”
诺瓦:“……”
“帕斯的事您都处理完了?”他盯着人看,透过镜片的烟灰色眼珠冰一样冷,仿佛来自一柄手术刀,或者是一面银镜,总之能轻巧剖开另一人的灵魂,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清楚——但是奥雷才不怕他,他坚信自己可以在一秒之内将人揍晕在地板上。
他耸了耸肩:“逐影者会‘照顾’好他,直到你觉得他可以,呃,‘再一次发挥作用’。”
“多谢。”无视了另一人扭曲一瞬的表情,教授面无表情地道谢,随后又冷着脸挑剔道:“但是难道您就没有其他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