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柔的,悲悯的,一字一句地问道:“——也是因为我曾让你真切感受到了,究竟什么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对吗?”
有那么一瞬间,奥雷·阿萨奇简直想要一拳砸在面前人可恶至极的脸上。
“……看来我猜对了。”
暴君没有露出胜利的表情,他只是冷淡而厌倦地耷拉着眼睛。唯一在状态外的达尼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迟疑了半天才小心而敬畏地犹豫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刚才是听见了一个预言吗?”
“预言就是狗屎,”他的头儿粗鲁地回答:“在命运女神已经陨落的如今,预言是骗子、疯子和野心家的产物。”
“呃,所以那是……?”
奥雷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一个预言。”
他总不能和人说自己活了两辈子,对方会认为他得了疯病——话说明明暴君才是没有重生的人,怎么轮到这家伙来剧透了。
“那不是预言。”诺瓦冷漠地打断了他:“那是你即将被操纵玩弄的可悲人生。”
奥雷:“……”
男二站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要搭话,他咬牙切齿着警告自己,否则结局只有两个:要不你被他气死,要不你打死他,然后被得了疯病的好友打死。
做点什么,他瞪向好友,捂住那家伙的嘴,或者他俩干脆去外面打一架什么的,他没办法和长嘴的暴君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对方却是用一种……奇异的、夹杂着些许不知针对谁的嘲讽和淡淡悲伤的复杂眼神凝望着自己。
“他说得没错,奥雷。”阿祖卡低声说:“你的一生是被操控着的。”
不仅仅是人,还有神。
“……你在说什么。”
奥雷紧紧地盯着好友,甚至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他们来自相似的血脉,拥有如携着不同物质与水温的洋流般交汇分离着的人生。那家伙有不少坏毛病,比如睚眦必报,手段凶残,矫情又虚伪,喜爱装腔作势忽悠人——但是有一点,奥雷不曾质疑过,那就是哪怕经历了无数糟糕透顶的、足以令常人彻底崩溃的烂透了的破事,记忆里那个来自大海与雪山深处的少年,本质上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一个好人。
而一个温柔的人是不会轻易去触碰好友真正深藏起来的伤口的。
“劳驾,我们现在面面相觑着傻站在这里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刚对男二迎头痛击后的反派开始不耐烦了:“为了制造狭管效应好让这座魔窟变得更加寒冷刺骨吗?”
也许是没人听得懂的冷笑话,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只是单纯忘了吃饭,诺瓦感觉自己有点晕乎,浑身冷得打颤,随后其余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刚引起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旁若无人地从两名刺客身旁挤过,裹着毯子给自己冲咖啡。
阿祖卡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有吃晚饭吗?”
“没有。”
“……午饭?”
“没有。”
奥雷颇为震撼地看着好友深吸了口气,语气显得格外轻柔:“我记得我有拜托您的学生帮忙带饭。”
“等我想起来已经凉透了,不想吃了。”
“……”
诺瓦盯着手上忽然消失的咖啡杯——他甚至没看清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动作的,他的晚间咖啡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一起出去吃吧,我请客。”他听见神眷者如此语气轻松地说道,然后一件分外厚重的大衣忽然笼罩了他。对方娴熟地帮他系紧纽扣,又取了条格外厚实的围巾替他围上,很快就将他的大半张脸捂得密不透风。
我不要出门,他有些恼怒地试图抗议,出去一趟又冷又麻烦——但吐出的字句全被柔软的围巾堵在嘴里。眼见那家伙已经抓起一副厚得惊人的羊绒手套,发现完全拗不过对方的教授干脆自己夺了过去。
“不要戴面具。”正在帮人整理围巾的阿祖卡忽然头也不回地地叮嘱道:“白塔镇不比莫里斯港,带了面具反而会引起旁人警惕,路上我会帮忙施加混淆法术。”
达尼加捧着面具,呆愣地看着他——都要施加混淆法术了,带不带又有什么关系?
救世主平静地微笑着:“因为我看着不爽。”
尽管颜色不一样,但是全脸面具总让他想起“生命之子”那群疯子——而且教授观察人的时候喜欢看人微表情。
“控制狂。”奥雷冷嗤一声,但也接过了对方为了缓和气氛递出的橄榄枝,率先带着达尼加跳出了窗户。
明明可以走门,诺瓦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另一人似是读取了他的想法,轻轻笑了起来:“刺客的老毛病了——有一次奥雷那家伙照例从窗户跳了出去,但他忘了自己身处船上,外面就是大海。”
诺瓦:“……”
见鬼,好像有点好笑。
将一只手塞进厚手套里后,另一只手便显得格外艰难。救世主似乎看不下去了,干脆捧起他的手来,温热的指腹无意间按在那道初愈合的伤口上,惹得他不由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对方顿了顿,忽地慢慢收紧了手指。诺瓦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发现那人纹丝不动后皱眉道:“只是一个意外。”
“我很生气。”阿祖卡垂下眼睛——对方袖口的血渍被大衣遮挡住了,苍白嶙峋的手腕上还残留着血痕,摸起来几乎没有人类应有的温度。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完全听不出所谓的“生气”。
“你可以和奥雷·阿萨奇打一架,反正他打不过你——只要别波及到我的领地。”诺瓦冷淡地回答,良久没有听见回应,他思考了片刻,忽地不满地抬起头来瞪人:“等等,你在生我的气?”
可惜他的半张脸都被围巾遮住了,只剩一双被镜框遮住的眼睛,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对方不答,只是将手套一点点替他戴上:“有些时候,我是真心觉得您该受到点教训……”
“——但是您又很擅长让人心软。”
他叹了口气,重新温柔又小心地握紧了那个人的手:“疼吗?”
“……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法术的作用效果。”诺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因为我和奥雷·阿萨奇说的那些话?”
“逐影者脱胎于血色集市,源自压迫者的‘血统’导致了其中必定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神明在其中作梗,而我确实应该做了一些事——比如杀死温和派,比如不断激化矛盾。”
透过镜片,反派甚是冷酷地盯着救世主的眼睛:“毕竟从内部分化是瓦解一个强大势力的最佳选择,不是吗?”
第109章 仇恨
有点尴尬。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双方挤在小镇餐馆里,耳旁是老旧手风琴沙哑诙谐的腔调。冒着热气的奶油南瓜汤令眼镜起水汽了,诺瓦正摘下来擦,结果一抬眼便瞧见其余三人都盯着自己看。
“……有事?”
餐馆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他们坐在餐馆的角落,也不知道神眷者做了什么,无人前来打扰。
“汤,沾到脸上去了。”阿祖卡轻叹了口气,递给他手帕,示意他擦拭一下脸上的痕迹。某人还没亲自动手呢,结果刺客头子的眼神已经诡异得要命了,仿佛在看一只坐在餐桌前挥舞触手的章鱼。
今天浇在土豆泥上的肉酱里居然有腌制过的蘑菇,教授正以解剖尸体时的严谨专注,一点点将那些带着软绵绵土腥味的玩意儿挑到了盘边,完成这一宏伟工程后才满意地舀起一勺彻底“干净”的土豆泥。
结果等他再次抬起头来,却见那群家伙依旧神情怪异地盯着他看,诺瓦沉默了一下,分外严肃地科普道:“食用毒菌会导致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幻视幻听等中毒反应,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生命。历史上,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的国王马里奥就是因为后厨误将剧毒的白伞菌当做可食用的白菌,令其误食后死亡。”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国王的侄子故意将毒蘑菇混进了他浇土豆泥用的蘑菇肉酱里。”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也就是我们现在吃的这种肉酱。”
放下勺子也不是,继续吃也不是的众人:“……”
那位倒霉的国王还有个音译过来后足以成为地狱笑话的名字,可惜在座各位完全不懂这个笑点。教授将安全的土豆泥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综上所述,吃蘑菇很危险,所以——”
刺客头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挑食就挑食,还那么多废话。”
简直和某人对待昆虫时的嘴硬一般无二。
……第二次了。诺瓦阴森森地打量着他,但没等他喷洒毒液,坐在他身旁的阿祖卡便微笑着唤道:“奥雷。”
奥雷警惕地盯着他:“做什么?”
那家伙脸上的微笑更盛,声音柔和动听,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你要来点火椒吗?”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奥雷:“……”
……行,现在你俩倒成一伙儿的了,他愤怒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团土豆泥。
达尼加咬着勺子默默坐在一旁,总感觉自己似乎围观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诺瓦先生的性格和他的想象截然不同,光从文字来看,他幻想中的《黎民报》那位主编先生,应该是一位冷峻刚直的绅士,他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呃,活泼?
……所以头儿和诺瓦先生之前提及的那些令他似懂非懂、却莫名悚然的东西,真的只是一条预言吗?
餐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风雪扑了进来,门口吊顶上那灯油早已所剩无几的油灯摇晃了几下,苟延残喘着的火苗便随之熄灭了。
借着微弱的雪光,进来了三个人。他们满身是雪,裹着黑色皮质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有露出来,顿时吸引了餐馆里所有人的目光。
奥雷忍不住看了阿祖卡一眼——瞧,多此一举的人出现了。
法术依旧在奏效,来者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为首的人同满脸惶恐的老板说了些什么,但很快对方便变得神情呆滞起来,梦游般转身去了后厨。
奥雷忽然脸色一沉,诺瓦瞧见他低声念了几句,如暗河般流淌的咒文顺着他的手指淌到了桌下,无声无息地向着四周蔓延。
刺客头子冷声哼道:“那家伙在冲餐馆里所有人下傀儡咒。”
教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施咒,直把人盯得浑身汗毛倒竖,抽空凶狠地瞪了回去。
心知和人争辩是无用功,刺客头子干脆恼怒地怪罪到好友身上:“难道你没教过他在外不要直愣愣地盯着不熟识的、正在施法的术士看吗?”
“注视是许多法术的前置条件,这近乎挑衅,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好友的语气很平静,也很欠揍:“但是现在我在这里。”
——所以这里没有什么称得上“麻烦”。
这家伙怎么和溺爱孩子的家长一样。奥雷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撇开眼去,嘴里还要阴阳怪气地嘲讽道:“行,您是公主殿下,您说了算。”
“……”
失手捏弯了汤匙的阿祖卡缓缓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想死?”
——看来要打到九分死了。
这边的人尚在斗嘴,后来的三人占据了另一张桌子,沉默不语,相互之间半点交流都没有。诺瓦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无趣地低下头来,用勺子去戳剩下的土豆泥,耳边众人不知何时转而开始讨论那三人的身份了。
“那人施咒的手法不错,至少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好。”
能得到男二如此评价,显然对方的实力并非常规意义上的“不错”。
“白塔镇来了不少大人物。”晚餐的餐后甜点是黄油烤苹果,阿祖卡顺手将自己那份推到教授手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包括女祭司?”
奥雷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跑来这个鬼地方。”
兴师问罪只是顺带——至于达尼加那小子,纯属是对方一听他要来白塔镇,顿时兴奋得忘乎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奥雷心知哪怕自己拒绝了,说不定那小子也会找个机会哪天偷偷跑来,还不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某人稍微接触一番,等到偶像形象崩塌,心里的幻想破灭,自然便会明白一个真理——不听头儿的话就会被人坑。
……但是暴君之前那句漫不经心的“死人”却令他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想到这里,奥雷忽地扭头冲身旁的年轻人嘱咐道:“明天你就离开白塔镇。”
达尼加顿时露出了分外沮丧的神情,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头儿:“啊?为什么这么急?”
“没有什么为什么,”奥雷黑着脸凶他:“因为我是你的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