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真相
“盖德·马夫罗先生:
您在近期极有可能会死。
停止罢工符合许多群体的利益,唯独不符合底层人民的长期利益。但在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您死,包括王城、当地官员、教廷、矿场主、企业……甚至还有受冻挨饿的难民和工会内部担心招致毁灭的部分群体,而在肉体上消灭一个极富话语权和个人权力的领袖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愚蠢的做法,奈何您绝大多数的对手傲慢、冷酷且愚蠢,所以您极可能会死,极大概率是通过您的死亡挑拨工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
博莱克郡大罢工注定难以成功。
第一,没有真正组建起自己的领导班子和核心行动纲领,却在一切涉及基本方向、基本准则和基本利益的根本性问题上依赖全民公投大会,看似民主,实则妥协。应由工会引领大众,而非大众操纵工会,可在工会内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通过正常渠道对工会的决策提出意见,哪怕是一遍遍进行大讨论、大争辩,直到令所有人明白利弊,但在大是大非上绝不能发生道路偏移。
第二,没有争取术士和武者,也没有真正团结广大奴隶。前者广泛分布在各个阶层,关于后者,在救下奴隶后,应立即杀死掌管奴隶的督工,解开黑血印记。但工会为了不令冲突升级,只将督工囚禁,这反而令奴隶成了‘无用的人’,内部矛盾冲突的爆发是必然的,没有彻底团结部分群体导致工会可靠的朋友太少,强大的敌人太多。
第三,没有武装工人,换句话来说,没有下定武力斗争的决心,却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善心与妥协之上。真正的大屠杀已经悄然临近了,也许是血腥的、大范围的暗杀与追捕,也许是王城军屠城,对手的下限将远比你我想象中低,而缺乏斗争能力的工会将沦落到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
“诺瓦先生:
……虽然您认为罢工会失败(对此番定论四眼儿气坏了,他骂了您一顿,冷静下来后又嘱咐我替他同您道歉),但是您依旧在各种方面全力支持工会的行动,乃至冒着被捕入狱的风险,以至于我不得不将您发来的信件尽可能记住后再全部烧掉,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盖德·马夫罗先生:
因为我不是神,我只能通过大脑里拥有过的一切来试图阻止悲剧的可能性,甚至历史经验告诉我,这是绝对的无用功,在现今阶段,没有得到教训之前,牺牲必不可免,错误必不可免,而我只是同您轻描淡写地写写信,我将自己隐藏在安全的后方,但前线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并由此爆发的每一次死亡都是沾满了真实而高贵的鲜血的——但历史将由真实的广大人民群众来书写,而不是由我一个人,我依旧希望看到由人民铸就的奇迹。”
“还有最后一点,出于私心,我希望您活。您想活下来吗?”
“诺瓦先生:
请让更多人活下来吧。”
……
白塔大学里,猫头鹰乐得就连头套上的羽毛都显得格外油光水滑,瞧见教廷老对头深陷麻烦,这简直令他愉快极了。王后震怒,博莱克郡许多官员被以叛国罪的罪名砍掉了脑袋,但辉光教廷是独立于国家机构的存在,在末世纪甚至隐隐压王权一头,哪怕现在不复曾经的荣光,也绝无法像处置官员那般肆意,否则一顶渎神的帽子以及来自广大信徒的抗议便足以令王室头疼了。
但王室并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没有什么动静,暗地里却下了重手,关于辉光教廷的负面消息忽然甚嚣尘上,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甚至在近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前往鸢心宫,一时间博莱克郡的罢工竟成了次要的事。
“盖德·马夫罗死后三天,那些工人又组织了一次全民公投大会。”猫头鹰在诺瓦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古怪声响:“新任工会主席宣布停止罢工,只要当局满足工会的要求。不过这一次工会增加了针对奴隶的部分保障,比如一天工作时长不能超过十个小时什么的——结果新上任的郡长迅速答应了,甚至自掏腰包为工人设立了补贴款项。”
伏案工作的诺瓦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正常,现在矛盾的主要方面由工人与所有当权者之间的矛盾,转移到了王室与教廷、当地官员、矿场主以及‘庇护者’公司之间的矛盾。”
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种时候工人反而成为了需要被争取的财产与资源,当局急于平息事态,巴不得工会不要在这个档口闹事,哪怕代价是让利。”
猫头鹰忍不住嘲笑他:“你不是还和学生叨叨些什么工人不该停止罢工吗,被背刺的感觉如何?”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黑发青年冷漠地说:“面临生存压力的人不是我,忍饥挨饿的也不是我,直到现在我依旧只是动动笔杆子,没道理要求真正做出牺牲的人依照我的想法行动。”
况且其中也有他的一部分助力。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善解人意的一面。”猫头鹰不由有些惊奇地打量着他,突然若有所思道:“‘庇护者’公司的突然参与其中有你的手笔?”
什么见鬼的留影石研发测试,他可不信——包括盖德·马夫罗怎么会突然知晓教廷与当地官员之间的交易?这其中微妙之处难免令人怀疑。
果然,那家伙不置可否地耷拉着眼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道:“很简单,教廷要煤精矿,而煤精矿的所属权目前分为两部分,‘庇护者’公司和王室。而找一个大公司的麻烦可比窃取王室所属方便安全多了,只要讲清楚利弊,‘庇护者’公司会很乐意帮些小忙。”
当然,所谓的“讲清楚”便是一段极其复杂的互相扯皮与试探了。他没有在信上署名,最后对方大概是将他看作了王室的人,试图对付教廷,但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暴露身份——这种利于己方的误解诺瓦也懒得解释。
猫头鹰深深地注视着眼前黑发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瘦削,单薄,甚至显露出些许病态的疲倦与虚弱来——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仿佛随时都能轻易捏死的普通人,远在千里之外,仅凭几封信件,就在博莱克郡织下了一张天罗密布、深不可测的无形大网,令一众强大的势力简直如自行撞上蛛网的飞蛾,粘在网上越是挣扎,便越是丑态百出,以至于一时间猫头鹰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年轻时没有遇上这样恐怖的对手——不愧是被白塔大学师生戏称为“大魔王”的存在。
假如猫头鹰能和某位男主一起开诚公布地谈一谈,说不定在这一方面二人之间会很有共同语言。
见某位魔王已经逐渐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赶在对方下逐客令之前,猫头鹰悻悻地抢话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到底是谁杀死了盖德·马夫罗?”
不是米勒主教,尽管那家伙傲慢到哪怕深夜秘密赴约都不愿意换身不显眼的衣服——每每想到这里猫头鹰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地乐出声来——但是对方不太可能对一个平民使用这种栽赃陷害的阴私手段。
因为强大,因为不屑,因为高傲,“无尘之光”并非全然浪得虚名。
“重要吗?”年轻人平静地注视着他,听不出他对工会主席的死抱以什么态度:“也许是当地官员,也许是教廷,也许是‘庇护者’公司,也许是奴隶和工人,甚至也许是一个将煤炭涨价怪罪到工会头上的平民——在他离开工人的簇拥,独自外出的那一刻起,盖德·马夫罗便注定将死去了。”
工会主席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当那柄来自黑暗高处的枪口瞄准了他,他的选择是悍然还击。
猫头鹰离开了。诺瓦低下头来继续他的工作,一只手忽然轻轻拢住他的下巴,温柔却坚决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您在因工会主席的死亡感到痛苦吗?”阿祖卡低声问道。
诺瓦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我认为我现在应该没有扑进你怀里嚎啕大哭。”
“表达痛苦的方式不仅有哭泣。”对方用手指轻柔地擦拭了一下他的眼睛。
没有湿意,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石头是星星死去的尸体。
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需要一面镜子。”
“……”
“我没办法看见自己脸上的微表情,从何无法判断自己的状态。”
诺瓦愣了一下,他忽然被人按进了温暖的胸膛,手里甚至还握着钢笔。对方抱得很紧,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感到不安与抗拒,反倒有种想要闭上眼睛的疲惫。
……人类是群居动物,来自同伴的亲密接触确实会促使人分泌镇定情绪、缓解疼痛的催产素与内啡肽。
“您不需要这个。”神眷者淡淡地回答:“我本可以前往博莱克郡救下他的,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如果这令你感到痛苦,就由我来分担这份责任。
另一人陷入了沉默,阿祖卡将对方手里的钢笔拿走,没有遭到抵抗;他用手指一点点抚上他的脊背,哄孩子般安抚地轻拍着,那人依旧没有挣扎,简直令人一阵阵酸涩的心软,惹得救世主忍不住低下头来,轻柔到若有似无地吻了吻对方的发丝。
良久,他的宿敌在他怀中疲惫而坚决地开了口。
“不。”他说。
第106章 刺客
天气越来越冷,阿祖卡发现他的宿敌行为越发古怪,包括缩在沙发里看一天文献,裹着毯子到处走,甚至会在半夜从床上消失,反而蜷缩在壁炉前用厚毯与衣物堆出来的“巢穴”里睡觉,活像只进入冬眠状态却又无法安睡的动物。
那天夜里他差点踩着人,火光很近,将对方露出的小半张脸映照出摇晃颤动着的橙红。尽管他看起来快要滚到火里去了,但依旧竭力缩成了紧绷的一团。
阿祖卡没有惊动睡得乱七八糟的人,只是俯下身来,轻柔地将手探入那堆凌乱不堪的厚实织物深处——哪怕是这样,依旧远达不到想象中的温度,而救世主难得对这柔软臃肿的一大团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你干什么。”
另一人敏锐而疲乏地睁开眼睛,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救世主沉默地盯着那家伙尚且带着倦意的苍白侧脸,心里不由升起某种颇为奇妙的感叹:换做前世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竟会在有朝一日瞧见曾被银盔骑士簇拥着的猩红暴君如怕冷的猫般钻进衣物堆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好歹不会产生猫毛问题。
他干脆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对方额头的温度,嘴上若无其事地提议道:“到我床上睡?”
“为什么,你做噩梦了?”他的宿敌丢给他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建议自己去喝杯热牛奶冷静冷静,我不负责充当你的安慰剂。”
“……我梦见您被一层层被褥压在地上却始终钻不出来,急得挠着被子喵喵直叫,”救世主似笑非笑:“请问这算是噩梦的一种吗?”
“听起来像是一种发烧梦,”结果对方居然还真就严肃地思考起来:“这种类型的噩梦多和空间扭曲、压力施加、体温上升等幻觉有关,产生的原因可能是发热影响脑部神经异常放电,从而干扰快速眼动睡眠——你有病?”
真是难为他在半睡半醒阶段还能秃噜一大堆专有名词,顺带着无知无觉地骂了人。
“……”
总有一天他要被这家伙气死,男主面无表情地想,不愧是宿敌。
他懒得大半夜的把时间浪费在和人斗嘴上,干脆将对方从那堆乱七八糟的巢穴里扒拉出来一些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另一人显然是被他的出其不意弄懵了,直到被他按进怀里了才反应过来要挣扎,但很快就被毯子和手臂困住,彻底动弹不得。
“别动,要翻进壁炉里去了。”救世主低声耳语,随即满眼笑意地看着对方剧烈颤抖了一下,在他的肩上使劲蹭了蹭耳朵。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另一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
“您的体温完全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被子都捂不热,”他不接茬,只是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我真担心您会着凉……或者半夜不知不觉滚进火堆里。”
大反派沉默了一下,不领情地皱起眉来:“放手,我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他真有些气恼,为好不容易在寒冷中勉强入睡却被人打断的珍贵睡眠,为对方毫无顾忌的、理所当然且温暖舒适到惑人的入侵。
“为什么,现在不舒服吗?”那人竟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您摸起来可比刚才感觉好多了,而这不过是最妥帖最快速的解决方式,很符合您的一贯理念。”
他的声音越发温柔,却总有种莫名瘆人的危险预兆:“——难道我很可怕?还是我的接近会令您感到恐惧?”
“……我不喜欢被没有边界感的人类侵犯私人领域,这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吗?”诺瓦面无表情地冷嘲道:“但凡你真是只头足纲生物,我都会更加愿意触碰你黏黏糊糊、潮湿阴冷的触手。”
“哦,在您的解剖刀下?”对方低低笑了起来,非常狡猾地将手指探进发丝间,一点点按揉着。
“恭喜您,非常有自知之明。”
“那还请您暂且忍耐一下来自人类的触碰,就一晚上。”阿祖卡叹了口气,宽容地不和人计较:“明天我再去看看有没有相关的魔具,能够令您暖和一些的那种,至于现在……”
救世主的声音低沉柔和,仿佛是千百年来周而复始冲刷着海岸线的潮水,混合着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剥落声,令人不知不觉变得昏昏欲睡:“睡吧,我会让您变得温暖起来……”
没有应答。
阿祖卡垂下眼来,只见方才还冲他冷嘲热讽着的宿敌眼皮已经阖上了,呼吸都逐渐变得均匀,安静而放松地蜷在他怀里,显然寒冷、困意和对人体温度的贪恋,已经彻底抵过了对亲昵行为的抗拒。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对方哪怕在睡梦中都微微皱起的眉心。
……我那纯粹而残忍的月亮啊。
……
如果可以,某位大反派是真不想脱离温暖的魔窟,每年这个时候他总会格外怀念科技带来的便捷与好处——奈何事态不由人,按照基本礼节来说,他总不能裹着毯子见客人。
比如现在。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一共两个,一个是曾经毁掉他的宿舍、收藏和眼镜的该死的刺客头子,另一个没见过,年轻,活泼,用黑色面具蒙着脸,在刺客头子周围上窜下跳。
“是你做的。”刺客头子的声音危险且低沉,双刀在他手上闪烁着冷厉的光:“突然出现在博莱克郡的‘逐影者’。”
没等诺瓦回答,便瞧见那更活泼些的刺客凑到他面前,带着莫名的激动柔声劝道:“您也别怕,我们逐影者可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只要您如实告知情况,我们绝不会伤害您分毫……”
第一次被人安抚不要害怕的漫画反派:“……”
差点露出天崩地裂狰狞表情的漫画男二:“……”
诺瓦微微眯起眼睛,这算什么,劣质版本红脸白脸?
奥雷嘴角抽搐着,迅速将不省心的队友扒拉到身后。他们是翻窗而入的,某人似乎不在,但他一点也不想挑战对方是否有设置守护法术。
但是暴君估计是不知道这一点,奥雷也就心安理得地将双刀亮了出来,语气分外森冷地威胁道:“你最好说实话,这一次可没人救得了你——如果你想试试我最擅长的极刑法术,我也奉陪到底。”
然后他瞧见对方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随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致上下打量着他:“哦,真的?”
“您都会些什么?”那家伙饶有兴趣地问道:“猎魂,血鹰,凋零与生长……我这里有收藏一本《末世纪裁决史:极刑大全》,这么说来您都能一一进行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