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矜持地抿起嘴唇:“不多,只是以前看见过类似的纺纱机图纸,记下来后根据实际情况稍微改善了下。”
说话间羊群总算过了大半,缀在后面的牧羊少年无意间一撇,却瞧见那有些陈旧朴素的马车里晃过一个眼熟的侧脸。
“光明神呐,小布洛迪阁下!”他不由惊呼起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诺瓦从窗内望去,将那张黝黑、热情又带了点羞涩的脸庞,和记忆深处的村里光屁股小孩一一进行对应,脑子里找了半天总算对上了号:“……安东尼?”
“是我!您居然还记得我!”牧羊少年顿时咧着嘴傻笑起来。
随后阿祖卡瞧见教授干脆下了车,先是和车夫安排了几句,又和那傻小子攀谈起来,似乎在了解铁棘领的近况。
下车前对方还做了个手势不许他跟上去——神眷者有点不高兴,但是没表现出来,他眯起眼睛,风将一切消息驯服地传递给他。
“……小布洛迪阁下,传言是真的吗?”那个安东尼先是颠三倒四、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大家都在说,以后您可能不再是我们的领主了。”
“我可没相信,”他又慌慌忙忙地补充道:“肯定是谁在胡扯。”
“真的。”另一人回答得平静且斩钉截铁,浑然不顾对方一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的表情。
“别担心,”黑发青年补充道:“你们的雇佣合同是和金纺车公司签订的,而金纺车公司是和布洛迪家族签的租赁协议,就算领主换人,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可是、可是如果您走了,铁棘领该怎么办呢?”
安东尼结结巴巴的——见鬼,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然后他瞧见年轻瘦削、冷淡严肃的小主人微微垂下眼睛,某种莫名危险瘆人的东西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令他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新任领主不会是一个糟糕的家伙,我保证。”
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越发无波,平静理智得就像机器在咔咔运转:“而且你们有整个银鸢尾帝国最好的纺织工,掌握了最先进的养殖纺织技术,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究竟在看向何方呢?安东尼傻兮兮地望着他。他原先感到眼前这人除了长高了些,五官更加锋利硬朗之外,似乎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那个有些奇怪又有些吓人,但是可以和村中孩童讨教昆虫出没地点的贵族少年——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对方好像异常陌生,就像头顶高且远的月亮。
见他依旧在发愣,另一人平静地道了别便重新踏上马车。安东尼一激灵,刚迟疑着要不要再多问几句,却正对上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灿烂的金发一闪而过,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告诉大家,保护好自己。”小布洛迪阁下丢下了一句极轻的、若有似无的告诫,便催促车夫重新启程,很快就连车辙都看不见了,独留下安东尼站在原地怀疑人生。羊群围着他咩咩叫,嚼他的裤脚,黝黑的牧羊少年却两眼呆滞,挽不回半点神智。
尊敬的光明神啊,他颇为惊恐地想,他们的小布洛迪阁下该不会是要和哪位公主殿下私奔吧?!
第73章 争吵
马车停在布洛迪家族的宅邸前,一座阴沉、古旧的建筑物,墙角与石柱爬满青苔,喷泉的水稀稀拉拉地淌着,野花与杂草被人拔了一茬,留下些许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黄昏玫瑰和白叶海棠,仿佛老人的鬓角,带着衰败的腐朽气味。
车夫咬着烟斗,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乘客的身份似乎超出他的想象,但对方付车费时大方且爽快,等黑发青年提起行李走下马车,他便迅速收起好奇心,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个身着女仆服饰的老妇人迟缓地推开门扉探出头,瞧见来者时,不由发出惊讶的喊叫。
“啊呀,夫人!夫人!”老女仆昏花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挺拔瘦削的青年身影:“是诺瓦少爷,诺瓦少爷他回来了!”
“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玛姬,不要一惊一乍的,”一个尖锐严厉、略显神经质的女声响起:“再这样我要扣你的月薪,让你去牛棚里呆着了!”
“哦,我很抱歉……夫人……”老女仆咕哝着,挪动着笨拙的身子,让开一条路,露出她身后的女主人。
一位高瘦的贵妇人,端坐在前厅壁炉架旁的华丽沙发上,身着墨绿色衣裙,黑发一丝不苟地绾在发髻里,苍白的脸上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美貌。
“早上好,母亲。”另一人站在门口,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
布洛迪夫人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挑剔的神情打量着她那已将近一年未见的独子,眼神着重在对方衣角和领口那因车马劳顿导致的不雅皱褶处转了一圈,顿时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你还知道回来。”她冷冷地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父子将你的母亲从家中赶出去呢。”
但是她的儿子压根不接茬。
“……您说您病得很重,”诺瓦对她皱眉:“病得要死了。”
——对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被马车折磨过的自己还要健康些。
诺瓦自认只是在复述来信中的原话,却将布洛迪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声音变得越发尖锐:“你怎么敢主动提及此事!你知道当那些人找上门来时,我有多么震惊么?!你——”
她强压下怒火,站起身,想将儿子拽进无人的书房训斥,免得被仆人看了笑话,却意外瞧见了被儿子挡在身后的另一个身影,并被那惊人的容貌晃了一瞬。
……等等,刚才那里有人吗?
“这位先生是……?”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尚未来得及转变的怒气,以至于显得格外僵硬。
“阿祖卡,我的助教,有一些事需要他帮忙处理。”诺瓦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另一人也微笑着微微俯身,礼仪优雅完美得无可挑剔。
反应过来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贵族或教士,而是一个卑贱的平民后,布洛迪夫人迅速回神,再一次瞥见那人精致柔和的五官时,不由厌恶地皱起眉来:“最好只是助教,而非又一个令人厌恶的怪癖。”
好歹是漂亮的人类,不是怪异的昆虫或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布洛迪夫人都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
“——姨母?是表哥回来了吗?”陌生少女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扑到布洛迪夫人身旁,好奇地张望着,红润的脸颊上撒着浅浅的雀斑,瞧见他时有些羞涩地抿起嘴笑了笑,却在撞上某人的蓝眼睛时迅速陷入呆愣中,呐呐着红了脸。
布洛迪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一直绷着的脸难得放松了些许,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拍了拍少女挽着她臂弯的手:“来见见你格蕾丝姨妈的女儿,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也是你将来的未婚妻。”
神眷者微微眯起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未婚妻?”诺瓦冷冷地说,浑然不顾贵族间默认的委婉交谈习惯,也丝毫不给人留面子——名叫艾米莉亚的姑娘在那双冷漠锐利的灰眼睛的注视下,神情不由变得僵硬,下意识往布洛迪夫人的背后躲了躲。
布洛迪夫人压根不理她的儿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们马上就举行订婚仪式,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时间可能紧张了些,委屈了艾米莉亚,不过婚礼会更加盛大、更加——”
“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一次诺瓦颇为粗暴地打断了她:“不会有订婚仪式,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婚礼。”
布洛迪夫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敢这样和你的母亲说话?!”
“抱歉,卡莱顿小姐,我对这一切并不知情。”黑发青年不理她,转而向那年轻的贵族姑娘微微俯身:“如果这对您的名誉造成了任何方面的损失,我会竭尽所能对您进行补偿。”
“不,我……”对方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布洛迪夫人拦住了。
“亲爱的艾米莉亚,为什么不去花园里看看新栽种的黄昏玫瑰呢?我发誓你一定会喜欢的——玛姬!”她瞪着儿子的脸,嘴上咬牙切齿道:“你陪艾米莉亚小姐去花园里散散心,新鲜空气对年轻的小姐们来说总是有好处的。”
见老女仆带着忐忑不安的少女离开了前厅,布洛迪夫人立即将儿子拽进二楼的书房,独留下被遗忘的阿祖卡和行李呆在原地。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无视了周围几名女仆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极不见外地坐在布洛迪家华丽却有些陈旧的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毫不符合本该谨小慎微的“平民”身份。
风将隐隐的争执声传进他的耳朵里,布洛迪夫人在愤怒地阐述着那位艾米莉亚小姐的家族有多大的能量,自己又花费了多少心血,做出了多少让步——如果有卡莱顿家族的支持,他们就有可能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从那对小偷父子手中抢回来。
至于他的教授——对方似乎对母亲的愚蠢天真感到厌烦,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卡莱顿家族的虚张声势,表明对方深陷某种并不合法的债务危机中,急需某个冤大头的输血,否则怎么会选择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时机?
“何况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更不是恋童癖。”那人冷冷地说,而布洛迪夫人听起来要被他气死了。
“你只要为布洛迪家族留下一个后代,其他的随便你,就算是外面那个——”
“和阿祖卡有什么关系?”对方莫名其妙地反问,同时气人无比地补充道:“假如您单纯想要一个孩子,这同样是一个可笑至极的决定——近亲繁殖会导致后代畸形。”
一声响亮刺耳的脆响,随后是布洛迪夫人低低的啜泣声,阿祖卡眉头不由一跳。
……教授临走前和他比了手势,对方不愿意让他参与这场纷争。
“你要你的母亲怎么办?我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么?”布洛迪夫人哭诉道:“当年我为了你放弃再婚,为了你的安全担惊受怕,为了你的前途殚心竭虑,拉下脸来到处低声下气着求人,结果你就这么回报我,跑去当一个什么不入流的神学教授,现在还和异端扯上了关系——”
“……可是我说过很多次了,妈妈。”青年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无波,他略带嘲讽意味道:“我们都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总之是要靠操控我的人生达成的。”
布洛迪夫人的家族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扶一个死了丈夫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而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寡妇贸然再婚,假如新任丈夫心狠手辣些,在一两年后变成“疯子”、甚至病逝才是常态。
“我会保证你的生活质量,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是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这个爵位,不仅仅因为它十足麻烦又无聊透顶——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压迫者中的一员,不想在那如寄生虫般啃食他人血肉、并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幸福的腐化堕落之中逐渐沦亡。”
那些述说逐渐如同梦呓,那个人像一只失去脚的鸟,所有嘶叫或喘息都逃进虚无的云层里:“这是个懦弱的选择,我没有真正进行抗争,甚至也在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可这也许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坚持做到的事,否则我害怕我会忘记我是谁,忘记我从哪里来……而这会真正的、彻底地杀死我。”
“你又开始说什么胡话?”另一人越发歇斯底里,带着不自知的惊慌与恐惧:“你是被深渊里的魔鬼迷惑了心智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正常一点?!”
“……您知道答案。”他的教授沉默良久,冷漠而疲倦地回答道。
“——因为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随后阿祖卡瞧见对方甩开门,快步走下楼梯,嘴唇紧抿着,提起原封未动的行李箱便往门外走。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略显红肿的手印因而更加显眼。神眷者微微皱眉,一言不发着起身,跟在他身后。
“……姨母?怎么了?”听见动静赶来的艾米莉亚站在前厅入口,和女仆一起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不好意思,卡莱顿小姐,”她那仅有一面之缘的表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劳驾您让一让。”
在那烟灰色眼睛的威压下,她下意识让开了路,而布洛迪夫人在楼上不顾形象地尖叫:“你敢走!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黑发青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脸来。光将他的容貌彻底吞噬,他是傲慢与孤独的象征,一座隔绝在世界尽头的岛屿,浸泡在无垠的、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的海水里。
布洛迪家族的长子的声音格外轻缓,也格外冷漠:“……您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做什么?母亲?”
他又冲那露出担忧神情,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的老女仆微微点头:“早上好,很高兴再次看见你,玛姬太太。”
第74章 旅馆
铁棘领最大的旅馆就在光明教堂隔壁,老板娘坐在后厨门口清洗羊毛里的杂物,淌着鼻涕的小儿子正抱着一只羊羔乱跑。
白天少有客人前来住宿,她也没心思招揽生意,全部心神都放在训斥淘气的儿子和手中的活计上——直到刻意加重的鞋跟将地板压得嘎吱作响,老板娘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结果差点被小树枝扎破手指。
光明神啊,她愣怔地想,我这是瞧见了从教堂壁画中走出的哪位神明本尊吗?
“早上好,夫人。”对方微笑着说:“请帮我开两个房间。”
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老板娘慌乱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几乎是呆愣着完成一系列工作,直到对方离开,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妈妈,那是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吗?”不知何时跑到身旁的儿子偷偷拽她衣角,激动得结结巴巴:“漂亮的金色头发,亮亮的蓝眼睛,声音又很好听……”
“别瞎说。”老板娘赶快压低声音训斥他,生怕被那位贵客听见:“那是位先生,况且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来我们这种地方?”
——那位可是自己拎着箱子的,而且光看另一人自顾自往楼上走的模样,便知道对方不是什么侍从。
“可是他很好看,比最近新来的贵族小姐还好看……”小男孩不服气地嘀咕,见母亲瞪眼举手作势要揍他,立马抱着羊羔跑开了。
神眷者并不知道那个曾多次被同伴戏谑的诨名再次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嘴中验证,他放下行李,另一人已经站在旅馆的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身下的天空是灰蓝的,树叶上的光斑抖落在来往纺织女工的外套上,树叶下的灰尘被羊群踩踏成雨后新鲜的泥沼。铁棘领带着牲畜臭烘烘的热气,在柔软得像云朵般的羊毛中野蛮生长着,而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已经别开眼去。
——在细碎黑发的遮掩下,救世主注视着那个人后颈处微微凸起的、向着衣领深处延伸的脊骨形状,冷硬、嶙峋而苍白,让人不由生出用手掌扼住的冲动。
“……教授。”
“说。”黑发青年冷淡地应了一声。
但是另一人陷入了沉默,诺瓦皱着眉转过身去——他被吓了一跳,无声无息间,那个人已经近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撞上他的额头,以至于那双在近距离下越发令人目眩神迷的蓝眼睛,呈现出某种足以将人溺死的、骇人的美来。
“……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结果被窗沿硌得眉头一抽。尚未反应过来,一只陌生的手便捂住他的脸,微凉的指腹施了些力气,缓且沉地抚过略微红肿的痕迹,就像在确认些什么。没等他因猛然剧烈起来的疼痛皱眉,脸上那些热胀的不适忽然消失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治愈法术。”
对方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后退一步,神情一如既往的温柔无害。
教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嘴角的弧度虽说始终完美,但他总觉得那家伙心情好像不太美妙:“……多谢。”
“之前我写信约了金纺车公司的人在这里见面,大概半小时后到。”他又冷淡地叮嘱道:“因为涉及了商业机密,所以这是场私密性质的会谈,等会儿你可以去附近逛逛。”
“怎么这幅表情,”见人神情不明地盯着他,诺瓦不由冲人挑眉:“我又不是个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然后躲在桥洞下面痛哭流涕的青春期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