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指骨节敲了敲讲台,将所有人都注意力拉了回来:“那么,留下来的诸君欢迎用不同的思考与辩解来反驳我,课后单独讨论或写信给我也都可以。但是出于时间原因,课堂上我只能回答一个人的问题——请,巴特曼先生,感谢您的举手发言。”
特朗·巴特曼,马尼·巴特曼之子,乔里尼·巴特曼的兄弟,缓缓站了起来。
第62章 亵渎
“布洛迪教授。”小巴特曼看起来没了以往那嚣张咋呼的模样,脸色略显苍白,浑身绷得像冻鱼。
眼神轻微游移,手藏在桌下,看不清更多细节——索里尼眼镜店和白塔大学成对角线,几乎要横穿整个白塔镇,他始终抽不出时间配镜,该死的刺客头子——小巴特曼在紧张,对方并非因当众说话感到紧张的人。
为什么?
“按照您的理论,信仰会影响人的行为习惯……”小巴特曼吞了口唾沫:“那么我可否得知,您所信仰的是哪位神明?”
见那人正用那双吓人的灰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他忍不住补充道:“只是学术讨论。”
“依据以福公约,签订灵魂契约的神学家需确保公平公正,不得在非学术研究的公开场合谈论神明本身,以免亵渎神明。”黑发教授冷淡地顿了一下:“但这里是大学课堂,所以我愿意告知您,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来者不善,小巴特曼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幕后之人要求他做些什么,比如神选之人绝不可能公开表明自己还信仰着另一位神,爱欲之神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神明。
有人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信徒自称为“极乐访客”,是一群耽于感官享受、追求极乐的放浪形骸之人,经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历史上最著名的极乐访客之一是已经灭国的镀锡国国王塔拉萨,传说这位国王狂热地喜好享用美食,在一场足以淹没整个王都的饕餮盛宴中,对方下令屠宰上万头牲畜,直至王城的吊桥都被拆下投入烧炉充当柴薪,牲畜的血液、溢出的美酒和熊熊燃烧的炉火将镀锡河彻底染得血红——最后,塔拉萨硬生生将自己撑死了。
至于眼前这位冷漠、严肃、和欲求一词毫不沾边的年轻人,看起来可不像爱欲之神的信徒。
小巴特曼继续追问:“那么您所追求的欲望是什么?”
这已经不太礼貌了——尽管对方并非术士,还是名异教徒。
“真理。”教授回答得近乎不假思索:“我所渴求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好像没什么毛病,虽说颇有种诡异而荒诞的好笑,但没人规定“极乐访客”只能是性瘾患者和暴食症病人。
“但是我听说,您的母亲曾多次宣称您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辉光骑士。”小巴特曼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否意味着,您已背弃了光明的照耀,转而投入爱欲的怀抱?”
众人不禁哗然。尽管大多数人不会深究一个普通人到底信了几个神——但背弃信仰对于辉光骑士来说算是十分严重的指控,在有些保守的教区,甚至会被当地的信徒私刑处死。
诺瓦掀起眼皮,瘆人的烟灰色眼睛让小巴特曼不由有点犯嘀咕。他还记得上次对方就这幅表情,愣是让他提心吊胆了好些天,思前想后还是跑去找那个人商量——最后被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
“就不能指望你有点脑子。”那天,乔里尼·巴特曼轻蔑地冷声道,而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拳头在暗地里捏紧。
“‘听说’。”罪魁祸首优雅地重复这个单词。
小巴特曼忍不住撑住桌面,将声音提高:“您该不会想说,这是与您一起长大的堂弟在胡言乱语吧?”
“不,波西说得没错,我的母亲确实如此宣称过。”对方居然没有辩解,平静地承认了。
毕竟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信徒人数最多,最易步入政治权利中心——最重要的是,这也是卑鄙而贪婪的爵位小偷选择的信仰——布洛迪夫人在这一点上堪称殚心竭虑。如果不是发现随着对方年龄的增长,她已无操控儿子的半点可能性,这位绝望的母亲恨不得将那如魔鬼般的孩子锁进光明教堂。
“我是否可这样理解——您亲口承认了,您已背弃了吾神?”
一切似乎太顺利了,小巴特曼反而忍不住心里打鼓。教廷和学会之间明里暗里的矛盾近些年愈演愈烈,贵族与王室对此乐见其成。他被要求全力打压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新起之秀,最好能引来辉光教廷的异端裁判所。
“别再搞砸了,别让我深感对你再次产生的丁点儿信任依旧只是一场笑话。”乔里尼冷漠地盯着他:“这关乎巴特曼家族的立场,如果不是你的身份恰巧合适……”
教授的声音将小巴特曼从回忆中扯了回来:“什么是背弃信仰?”
他认真地询问,就像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样。
小巴特曼下意识回答:“您抛弃了对一位神明的信仰,选择信仰另一位神明,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弃吗?”
“那么我自始至终都不曾背弃信仰。”对方坦然而轻蔑地回应道:“再次强调,我所渴求得一切都是出于对真理的追求,就像您对光明与荣耀之神的信仰是出于渴求光明与荣耀的力量一样。”
“究竟什么是信仰?”不顾小巴特曼的欲言又止,他居然开始讲起课来:“信仰是一个人对世界存在及其运行规律的总体认知和理论构建,同时指导着人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理解政治和经济,如何看待各类社会问题。它是意识,是人塑造的世界观,也是指导人的方法论,为人们提供了认识改造世界的基本框架和指导原则。”
“信仰同一位神明的信徒的行为会在相似且共享的价值观影响下,呈现出一种群体化的趋向。”
他示意助教点燃讲投影机里的无烟灯,将几张表图投影至台前的幕布上。
“感谢拉伯雷先生、恩多先生等十余位学者的助力,我的博士论文其一便是建构四位主流神明近五十年来的信徒分布地图,采取的样本主要是各个阶层、只信仰一位神明的纯粹信徒和一百三十五篇官方文献中的可信记载。”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那些繁复细致、严谨精确的数据图几乎震撼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在地域性这一章节,我们可以看见辉光骑士多于王城附近活动;船中客主要集中分布在海运便利的海港城市;极乐访客多出现在人流来往密集、商贸交易为主的富裕地区;至于赴死者较为特殊,在经历战争、瘟疫、饥荒等灾难的地区,会在五至十年间爆发性出现黑夜神信仰。”
“这说明了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小巴特曼都傻站在那里。但是教授没有立即抓住这个反驳的机会,接着往下讲,他只是站在原地,镇定地等待下一位思考者的出现。
很快,一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来,是一名白塔大学的学生。
“请,拉比先生。”
马代尔·拉比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否意味着,信仰会指导信徒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信徒的自主选择?”
讲台上的那位先生微微颔首:“感谢您提供今日课堂的核心论点之一,拉比先生期末平时分加一分。”
教室顿时热闹起来。很多白塔大学的学生纷纷举手,也有机灵的学生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抢答。
“我的一位亲戚因为工作缘故跑去卡萨海峡谋生,经历了几次海上暴风雨后,他决定改信海洋之神,这是人生经历对于信仰的影响。”
“这种案例现在其实很多,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明明是人之常情,大多数教区其实都不避讳这些了,也就保守派那些老古董还在天天念叨。”
当然也有反对声,可惜大多只能重复“这是亵渎!”“这是对神明的不敬!”,很快便淹没在热火朝天的讨论中了。
小巴特曼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他不明白自己算不算成功,对方似乎已然承认背弃信仰,但那些阐述与思考和周围学生的激动却令他有些糊涂了,无法坦然地称其为渎神的“异端”。
最令他恐惧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驳对方的诡辩,寻找出除了“对神明不敬”以外的任何缺漏,越是深思便越是隐隐觉得……那个人说得似乎是正确的。
“……一派胡言。”他听见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凯尔加·马顿愤愤不平地低声说。但小巴特曼分明瞧见那家伙在笔记本上无意识般写下了“对立统一”一词。
……魔鬼!对方一定是蛊惑人心的魔鬼!怪不得成为了爱欲之神的信徒呢!
“您还有其他疑问么?小巴特曼先生?”等到讨论声稍歇,魔鬼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巴特曼本能摇了摇头。蠢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鹅。
“那么请您先坐下吧。”教授微微颔首,小巴特曼发现对方的瞳色是一种非常、非常透彻明亮且锋锐的灰色,仿佛看透了人世间一切的呻吟与苦痛。此时那双眼睛猫一般微微眯起,是全新的不祥征兆。
“请代我向您的兄长问好。”魔鬼平静的、意有所指般地说。
第63章 冲突
公开课圆满结束——姑且算是圆满结束——至少这一次没人当众打起来,像两只郊狼在尘土飞扬中满地打滚;也没人挥舞着拳头扑向讲台,试图砸断主讲人的鼻骨。
几名在课后留下单独提问的学生也逐渐散去了,教授开始低头整理那些铺满讲台的讲义。阿祖卡拾起其中一张,那些由细密黑色字迹和稍微晕染开的线条构成的小块岛屿,在造物主心血的浇灌下,组成了一个被历史撕裂的、思想与文明的海洋世界。
“我来。”
世界的主人抽走他手中的讲义,爱惜地捻着页码——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就像任何一个好石匠在抚摸他那满是浮尘的杰作,温柔、小心、饱含爱恋与骄傲。
毫无道理的,救世主忽然很想用嘴唇触碰那个人孤寂下垂的眼角,亲吻那正涌动着夺目光辉的、属于人类的苍白皮肤。
自对方站上讲台,如君主莅临他的国度的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与任何思考或本能都毫无关联的渴求悄然生长着,在此时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但是他失败了。在门反弹到墙上的巨响中,有人闯进了教室,桌椅都被撞得歪歪斜斜,激起的风将桌上的图纸呼啦啦卷起,那些近在咫尺的光敏感地颤动了一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神眷者的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这位先生,公开课已经结束了,教室目前暂停使用。贵校难道从不教导您什么是礼貌吗?”黑发的学者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讲义。他站在讲台后,瘦削而挺拔,冷漠地抬头注视着不请自来的粗鲁访客。
是一名圣巴罗多的学生,诺瓦记得是之前率先离席的学生之一,几乎写满了“有钱”一词的衣着打扮和鼻孔朝天的倨傲神情足以令他印象深刻——此时对方的衣领和袖口却被自行拉扯得歪歪斜斜,浑身酒气冲天。
“什、什么狗屁公开课、嗝!你这满口胡言的、畜、畜生,恶心的叛徒!”那人冲着他口齿不清地破口大骂,面色酡红,诺瓦闻见了在空中四溅的口水中散发出的酒精臭气。
对方毫无顾忌地一脚踹翻了挡路的桌椅,又用光球炸飞了几把椅子,在那轰然巨响中还试图越过讲台去揪学者的衣领:“现在我要揍你,让、让你像一只狗一样哀嚎求饶,舔我的鞋子,再送去、送去异端裁决所,你这——”
但是他没能继续挥洒那些粗俗恶毒的叫骂,伸出的手没有碰到目标分毫,便猛地收了回来,转而开始抓挠自己的脖子。
“你、你做了什么——”对方惊恐地嘶叫着,声音怪异而尖细,如声带劈叉的驴:“我的父亲可是法姆伯爵——”
不过很快他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嘴巴因缺氧滑稽地一张一合,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浮肿的脸红涨得像个狼茄。
耳熟的姓氏,教授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是那位和“庇护者”公司争夺银花矿场30%所属权的大贵族,坐拥几个大矿坑——没错,确实有钱。
眼见那位法姆少爷的脸色已经朝向不祥的青紫过度,诺瓦还不想闹出人命,皱眉看了身旁的神眷者一眼。
对方的侧脸一如既往的漂亮,眼神很平静,平静得瘆人——那是看死物的眼神。
……等等,这家伙该不会真想在这里动手杀人吧?
“阿祖卡。”他低声警告,不动声色地碰了下那人的手指。
对方立马敏捷地反握他的手,慢慢眨了眨眼睛,随后就像大梦初醒般,嘴唇蠕动着轻轻念了几句什么。法姆少爷开始大口喘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他吐了,酸臭的发酵物气味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该说不愧是术士,那家伙瘫倒在呕吐物里喘息,口中还在含含糊糊地叫骂:“你、咳咳、异端,你怎么敢——我一定会告诉、告诉我的父亲——”
那从湿黏头发中露出的充血的眼睛如一条饱含仇恨的毒蛇,却在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蓝眼睛时,不由惊惧地颤抖了一下。
无论是喝得理智全无的烂酒鬼,还是毫无人性可言的动物,都能清晰明白死亡的气息究竟为何物。
诺瓦抽出被人扣在掌心里的手——对方瞬间握紧了一些,不过很快便驯服地松开了。他面无表情地靠近那一坨烂泥般的酒鬼,对方却下意识往后蠕动着,直到缩进墙角。
他看起来酒醒了一半,色厉内荏地叫嚣着:“你、你想做什么?!”
教授压根没理他,盯着那家伙仔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认真的?”
这位法姆少爷浑身酒气,衣袖还沾着些许未干的酒渍,眼下皮肤青黑,面部肿胀发红——标准的酗酒人士,并在半小时之内摄入了大量酒精。诺瓦甚至怀疑对方逃课就是为了喝酒。
拉伯雷院长一语成谶,也许是酒精毁了一切证据,他居然从这人身上暂时看不出任何违和,仿佛对方只是一个心血来潮前来找茬的、匪夷所思的蠢货,多么标准的狗血漫画里的恶毒无脑小反派。
如果站在这里的只有教授一人,哪怕是他也无法对付这么一个毫无智商可言、难以通过逻辑判断、甚至无法进行沟通的强壮类人生物,受伤怕是免不了的。
……所以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巨大的响动很快引来了其他人。有人撞开被桌椅挡住的教室大门,便瞧见了圣巴罗多的术士被柔弱的普通人逼得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诡异场面。
“布洛迪教授!发生了什么事?”白塔大学折返回来的学生们反应过来,一边扶起倒塌的桌椅,一边朝着教授的方向跑来。
“这人突然闯了进来,试图攻击教授。”他们的助教平静地解释:“我不得不动手阻拦。”
“比尔·法姆。”跟在后面的小巴特曼厌恶地皱了下眉。
此人有个极不好听的绰号,“疯狗比尔”,不学无术,仗着有个有钱的伯爵老爹肆意妄为,天天喝酒闹事——之前瞧见对方自行离场时他还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当众发疯给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丢脸——到底是谁将他加入了旁听名单?
也许是看到有人来了,原本已经瘫软在地的酒鬼又支楞了起来:“抓、抓住他!把那个杂种抓进异端裁决所!”
白塔大学的一众学生顿时对他怒目而视——都是些年轻气盛的青少年,见有人辱骂自己的老师,立即有人压不住火气骂了回去。
“嘴巴放干净点!这里可不是你们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