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平静地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头也不抬。头版头条用显眼的粗大字体写着“前所未有!”,下方则是“史上最大煤精矿博莱克郡‘银花矿场’盛大开矿,王后亲临现场”,配了一张王后坐在观礼台上的抓拍“照片”。
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微笑,也有人向王后微微侧身说些什么,唯有对方脸上连一丝一毫的礼貌性质笑意都没有,敏锐地看向负责留像的术士,锐利的眼神仿佛能刺破纸面,撕碎一切阻碍在她面前的事物。
显然,笔者有意凸显其中的波涛暗涌。报道中提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大矿场主和商业巨头将一同参与银花矿场初次拍卖会,竞争其30%的所属权。其中最有竞争力的,分别是法姆伯爵和远道而来的“庇护者”公司。前者经验丰富,财力雄厚,坐拥数个种类丰富的大矿坑;而后者是最近的后起之秀,以其毒辣的投资眼光在煤精领域发现不少新兴商机,成为这场激烈竞拍的一匹黑马。
教授的声音还带着些微晨起的沙哑,所谈及的内容却和早餐毫不匹配:“显而易见,神明要想时刻窥探现世,必须付出一定代价——比如分出一点灵魂碎片。而这也代表着,对方并不能从所谓的‘漫画’上得到太多信息。”
——初见时的海神大祭司和埃蒂罗处女的眼睛里寄居着拥有一定神智的神明碎片;被吞噬一枚爱欲之神碎片后的阿帕特拉和米勒主教则需要通过降神仪式,请神明判断俩人是否为神选之人。
“既然神明的窥探需要代价,现身需要代价,与信徒之间进行沟通需要代价,就像死人无法轻易影响生者,神明想与现世产生联系,都需要消耗一种难以弥补的、高昂且有限的能量,极大可能是灵魂本身……”
黑发青年冷淡地垂着眼睛,端着咖啡杯,将报纸翻了一页:“——所以没有足够利益的驱使,神明是不会轻易现身的,就像一只老鼠在没有嗅到奶酪的气味前不会钻出洞穴。”
“这么说,您不赞同我的想法?”房间里的另一人轻轻地问。
“不,可以一试。”教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足够大胆粗暴,但也足够好用。我对一些问题很在意……假如能够得到一片拥有神智的神明碎片,就能得到不少答案。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便是思考该如何布下捕鼠夹,和一块足够诱人的‘奶酪’——”
他喝尽最后一点咖啡,放下报纸站了起来,杯子点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磕碰声:“亦或直接堵住其他出口,往鼠穴里熏入毒烟,逼迫它不得不逃窜出洞。”
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奥雷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惊怒、质疑、劝阻,随后是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他上前一步,拾起一旁搭在椅背上的领带,专注地帮人系紧,固定。教授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话上,下意识抬起下巴任他动作,紧绷的脖颈上泛蓝凸起的血管清晰可见,时不时会轻轻触碰到另一人的指背。
诺瓦皱了下眉:“所以你的观察结果是什么,奥雷·阿萨奇的身上是否寄居着神明碎片?”
按照救世主的说辞,神印是神明的奴隶印记——但是各大教派将这些东西说得模糊不清,只提到过获得神印之人是足够“虔诚”的信徒,涉及具体作用和形态便开始语焉不详,诺瓦只能自行判断。
海神大祭司的眉心,埃蒂罗处女的颈侧……至少从目前现存的两个样本来看,神明会选择拥有神印之人,在其身上寄居。奥雷·阿萨奇的身上有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神印,也是可能被神明寄居的可疑人选——而这也是救世主之前不太愿意将同伴牵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点,教授冷淡地垂下眼睛,整理了一下公开课所需的文件。
——神选之人到底是什么?判断标准为何?奥雷与玛希琳是否也有可能是神选之人?
他的助教平静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教案与笔记本:“我曾观察过他的灵魂,除了神印之外没有发现异常——但是也不能完全肯定。”
“诱饵已经布下,一场胆大妄为的围猎。”教授做出了最后的点评:“走吧,今天的公开课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也要来。”
个人公开课,白塔大学流传已久的著名传统,支持全校各科师生自由往来交流,有时也允许外校人员付费旁听。
譬如白塔大学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的个人公开课曾一票难求,不少人求到了神学院学生的头上,甚至有术士愿意用100枚金币交换一个旁听名额。
至于入职不久的布洛迪先生,他的公开课尚且只在学界业内饱受争议。拉伯雷院长并不想为他安排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他心知自家学生那副对神明毫无敬畏的态度,非常容易激怒那群将神明、或者说力量等同于生命的术士,再加上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多为权贵子弟,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妙了。
但是奥肯塞勒学会会长兼白塔大学校长的“猫头鹰”先生,在此关头向他寄来了一封信。
“如果他们想要寻求力量,就要学会使用自己荒废已久的大脑进行思考。”那位神秘的会长在信中如此写道:“奥肯塞勒学会会竭力保护每一位求真求知的学者——而且光看布洛迪先生指着莱德先生鼻子骂的模样,便知道您的学生早已继承了您的意志,绝不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平庸之辈。”
对方分明是想要将他的学生当做对抗教廷的一柄尖刀。收到信件的拉伯雷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跑来和人商量,结果撞见他的爱徒看起来病殃殃的,正裹着薄毯蔫了吧唧地缩在沙发里,而他的那位“助教”一边整理对方的私人书架,一边和人谈天,偶尔看过去的眼神奇怪得令老头有些毛骨悚然。
“那就让他们来吧。”
将无关人等赶出去后,得知他的来意,不省心的学生慢吞吞地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否则被迫夹在奥肯塞勒学会和教廷之间的,可能就是他的老师了。
“不仅仅是一次公开课的问题。”拉伯雷看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就来气。凭借对方的大脑,不可能想不通其中的利害关系,偏偏一副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的模样:“最简单来说,万一有看你不顺眼的术士小崽子趁你走在路上敲你闷棍呢?”
“哦,您担心这个——没问题,阿祖卡也是术士。”
想起那张漂亮、圣洁而无辜的脸,拉伯雷嘴角一抽,绷着脸质疑道:“他能做什么,帮你喊救命?”
甚至连基础的照顾人都没做好,他蛮不讲理地在心中迁怒。浑然未觉从年龄来看,自家爱徒才是年长一方。
糟心学生还在嘴硬:“他很强的,老师。并不比那群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差。”
老头痛心疾首地瞪了眼仿佛失了智的学生。再说一遍,要不是了解对方全心全意只为学术——这个“全心全意”现在甚至得打个问号,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另一人明显心怀鬼胎。
——那绝不是看雇主或好友的眼神。
“那小子来历不明,身份未知,而你们不过相处了几个月。”拉伯雷院长冷着脸强调:“你对他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温柔、耐心、谦逊……对方在校内师生之间流传的好口碑连他都耳有所闻。按照自家学生说法,一个情商颇高、天资聪颖的少年术士,为什么要赖在神学院,糟蹋自己的天赋,向来敏锐的学生却对这些可疑之处置之不理?
总不能是看脸吧——但凭借自己对学生的了解,对方并非色令智昏的蠢人啊?
黑发的年轻人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我暂时不能说,”他斟酌着字句:“但我可以保证,目前为止,我和他之间并非单纯的情感联系,而是源于共同的利益关系——他是可以信赖的人。”
“……利益关系,一个从奴隶市场出逃的平民之子能和你有什么利益关系?”
听起来就是个大麻烦。拉伯雷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心软,想着性格孤僻的爱徒一向独来独往,孤孤单单,现在难得有个谈得来的好朋友也好,便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教授,请让我来解释吧。”门被推开了,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主角出现在门口,平静地打断了双方之间有些凝滞的空气。
“小子,悄悄躲在门口偷听私人谈话可一点也不礼貌。”老头被吓了一跳,虎着脸瞪他。
“抱歉,拉伯雷先生,只是风会将一切信息自动告知于我。”那人重新掩上门,好脾气地解释,拉伯雷却觉得对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依旧显得温和沉静,一种隐隐的威严却模糊了那张过分漂亮的脸,竟令人不由心生某种本能的敬畏。
第61章 课堂
“那天你和老师到底聊了些什么?”前往公开课教室的路上,诺瓦突然问道。
——以至于老头离开时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除了例行啰嗦让他照顾好自己之外,眼神也奇怪得要命,而某人只是微笑着表示,他已经说服了他的老师,对方不会再阻拦他们的行动。
当时他尚且陷入疲病,大脑仿佛被千百根针扎过的、正在漏水的软皮袋子,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这茬。
“些许真相、选择性的隐瞒、外加一些小小的善意谎言。”他的助教忠实地紧随着他,脸上是淡淡的礼貌笑意,时不时冲碍于某人的存在不敢上前攀谈的学生微微点头。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此人的站位恰巧可以随时将另一人全部吞进自己的影子里。
说了和没说一样。教授的眉毛挑起一点——出于某种原因,对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拉伯雷先生真诚地为您的处境感到忧虑而为难。”对方的语气很轻,似乎在感叹什么:“您有一位好老师,而我卑鄙地利用了一位老者的关切与善心。”
“……唔。”
黑发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难得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那么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和老师解释一切。”
他顿了顿,冷淡地补充道:“你我皆是共犯,不必认为自己卑鄙。”
神眷者脚步微顿,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
但愿教授在得知真相的那天还能如此体贴……虽说对方大概率是不会在意的。
一如既往,公开教室里挤满了人,仿佛挤进了一千只交头接耳的灰雀——但是当鞋跟敲击那带着细微裂痕的泥灰地板时,如古罗马斗兽场般吵嚷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数百人的目光聚集在教室尽头的最低点。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害羞且拙舌的人,此时该冷汗涔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不过教授显然不是——他才是给予众人压力的源头,是一切目光的深渊,那双冷且明亮的烟灰色眼睛所及之处,总有人会下意识低下头来。
离讲台更近些的席位,坐着一群穿着打扮与白塔大学的学生明显区分开来的年轻人,披着同款式外袍,其上绣着“圣徒巴罗多”那标志性的、用葡萄藤与荆棘纠葛而成的棘冠,人人衣着打扮优雅得体,不少人的脸上带着略显倨傲的冷漠与不耐。
一群被默认为帝国未来的天之骄子,比起疲弱愚钝的普通人,简直就像翱翔天际的游隼和泥地间爬行的虫豸之间的差距——他们更愿意相信能从一位早已声名赫赫的神学家身上得到些许有用的启发,而不是坐在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教授面前,充当课堂华丽却无趣的装饰品,等待对方发表些浅薄乏味的见解。
诺瓦瞥见了熟人——小巴特曼,对方绷着脸,显露出冷漠而抗拒的神情,他的堂弟倒是不知所踪。
黑发的年轻学者无视了陌生来客,将教案放在桌上,转过身去开始今天的第一句板书。
——我是谁?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问题,我会给在座的各位一分钟时间思考自己是谁,然后请告诉我一个有价值的答案。”
对方看起来毫无用一段幽默风趣的自我介绍活跃课堂气氛的兴趣。
“这是在做什么?”一名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压低声音,优雅的与同伴交头接耳:“难道是因为这位先生忘记了他人的姓名?”
“也许只是一场别开生面、令人印象深刻的介绍会,你懂的。”他的同伴略带嘲讽意味地耸了耸肩:“如果现在屋顶上掉下来一块墙皮,也许能砸到三位伯爵之子和一位侯爵之子;屋顶要是彻底垮塌,那么整个帝国都要震荡一番——我得说,看在他那位美貌惊人的助教的份上,他成功了。”
坐在他们身旁的小巴特曼瞥了俩人一眼。
“时间到了。”讲台上的教授敏锐地看了过来:“从左往右,从前往后,第二排第六位的先生,请。”
说小话的学生懒洋洋地冲人微微颔首:“凯尔加·马顿。您好,教授。”
“您好,凯尔加·马顿先生——这是您的姓名,一个自您降生以来,为了方便与其他个体进行区分,由另一个个体所赋予的独有特殊符号。”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盯着他:“来客信息表上清清楚楚写着,您不需要再向我介绍一遍。”
嚯,咄咄逼人啊。
马顿的态度总算严肃起来,也不由坐直了些:“那么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马顿银行行长罗恩·马顿的长子,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二年级生。”
“这是您的亲属关系和社会地位,马顿先生。”对方平静地说:“这些与外界的链接影响着你的思维与行动,推动你的成长与变化,但是远远无法定义你是谁。难道当你脱离学生时代后,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马顿迟疑了下:“我还是海洋之神欧德莱斯的虔诚追随者。”
“这是您的信仰——确实,一个人的信仰足以极大地影响行为习惯,但你并非生来就是信徒,所以这也不是你的本质。”
这家伙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莫非是瞧见了他之前和同桌嘲讽人,现在故意为难吗?马顿有些窘迫,开始烦躁起来,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后,干脆略带嘲讽意味地挑衅道:“那我只能说我是一个人了,教授。”
他身旁的同伴恰到好处地插嘴道:“是的,显而易见,不是一只猴子或者一只母鸡。”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顿时低低笑了起来,白塔大学的学生却安静而沉默地注视着讲台,直到那些笑声渐渐消失。
“没错,恭喜您回答正确。”布洛迪先生靠在讲台上,鼓了鼓掌,冲着面露茫然之色的回答者颔首:“你是一个人,这是一切的本质。”
他转过身去,在板书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单词,“人”。
“什么是人?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和一条毫无尊严可言的灵魂在社会化的规训下成为一只戴着镣铐的高智商动物——”教授顿了一下:“太富有个人情感了是么?那么我们把它变得理性一点。”
“常规来说,你有一具可以活动的血肉躯体,这也是‘我’之所以存在的物质载体,与世间任何客观存在的实物,比如你面前的桌子,你头顶的星空,你视野所及之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且寂静的宇宙一样的实物。”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于此同时,你们也都拥有意识,这是你对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认知、思考与情感,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与认识。”
有听入迷的学生不禁提问:“可是这和神学有什么关系呢?”
“有价值的问题——不过下次请先举手,卡尔先生。”在对方的小声道歉中,教授继续讲了下去:“在座的各位都拥有灵魂本源,是帮助诸君与各位神明进行共鸣的另一载体,它究竟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我认为是物质的,圣者可看见灵魂,法术可伤害灵魂,我可以说我不喜欢我这条疲惫而刻薄的灵魂,我想丢掉它——可是灵魂依旧存在,它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不为人的意识所转移的。”
他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出是在强行压抑着的:“那么,究竟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这是千百年来哲学家们的终极辩题,而我坚信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拥有能动的反作用,两者对立统一——换句话来说,对于神明的信仰依托于你们的躯体与灵魂而存在,也会反过来影响躯体与灵魂,但你们能通过客观实践来影响它、增强它、甚至改变它。”
窃窃私语声顿时大了起来,有人脸上流露出憎恶与愤怒之色,也有人带着好奇与若有所思。而布洛迪教授在一片切切察察中提高了声音:“这场公开课的一切研究都会以此为理论基础,不能接受我再讲任何一个字的人请现在自行离开,我不希望接下来有人会扑上来试图咬断我的喉咙。”
“胡言乱语。”马顿听见身边的同伴低声骂道:“信仰怎么可能被改变?这简直是该上绞刑架的渎神者才有的亵渎想法。”
有人愤而离席,门都没有关——但是他还是坐在马顿身旁。
直到无人再起身,一直平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教授开口道:“还有人想走么?没有了?很好。”
他的助教几乎将门板拍在最后一人的脚后跟上,而教授则冲他点了点头。
“谢了,阿祖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