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太心软了啊,我的教授。
诺瓦面无表情地让那家伙抱了一会儿,直到整个人都染上来自另一人的体温,终于忍无可忍地试图挣脱。
“你还真把自己当头足纲动物了?再说一遍,放手!”
门外忽然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有人急敲了几下便试图推门而入,却发现办公室门明明没有上锁依旧纹丝不动——不过很快门就被打开了,来者也没在意,只以为是铰链生了锈。
“布洛迪教授!拉伯雷院长请您去一趟院长办公室,有急事找您!”
一个神学院的高等生,跑得气喘吁吁的。办公室里的氛围不知为何有点奇怪,教授本人很吓人的绷着脸,他的助教倒是笑吟吟的。但高等生没心思细想,话传到位后不忘偷偷看了金发助教一眼,又紧张兮兮地小声补充道:“来了两位鸢心近卫团的骑士大人,气氛似乎很紧张。”
鸢心近卫团,直属于国王的武装力量,只会出手解决威胁国王的敌人,不怪这名高等生如此冒失。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随手将前来报信的学生请出了门外,诺瓦皱了下眉,看了身旁人一眼。
“没关系,就像我和您说过的那样。”对方温和而平静地注视着他,蓝眼睛却是一片柔和的深沉。
“——别担心,我会一直注视着您。”
……
“伊亚洛斯骑士长阁下,巴特曼阁下,这位是我的学生,也是神学院的教授,诺瓦·布洛迪。”
当诺瓦到达院长办公室时,拉伯雷院长身旁站着两位高大的陌生男性,他们身披闪亮的银色盔甲,极为奢侈地使用大量秘银打造而成。此种材料昂贵且稀有,柔韧坚固,具有绝佳的稳定性,其上还雕琢着精细繁复的法阵,竟在胸甲上构成一只盛放的鸢尾花。
不知是不是巧合,来者中的一人正是特朗·巴特曼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对方生着小巴特曼同款眉眼,一看就是亲兄弟,只是显得更加冷肃。
“寒暄便不必了,我们马上进入正题。”巴特曼率冲诺瓦冷淡地点了点头:“奉王后之令,我们前来调查‘逐影者’一事,布洛迪先生,请如实告知你在灰桥港的一切行踪——我们怀疑你和‘逐影者’有关。”
“不必紧张。”看起来更温和些的伊亚洛斯骑士长则安抚道:“只要配合我们的调查,鸢心近卫团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肮脏亵渎的叛徒。”
没等诺瓦开口,院长老头率先暴跳如雷:“我的学生从海难中死里逃生,漂流到灰桥港已经是幸运之神眷顾,几天时间他一个普通人又能做什么?逐影者?开什么玩笑!你们这群人若想找人背锅可要问问我这把老骨头!”
“拉伯雷阁下,请您冷静一点……”伊亚洛斯骑士长无奈地劝阻道。
德尔斯·拉伯雷在神学界声望极高,不少教廷的实权人物都是他的学生,和几位圣者也关系颇佳,就连辉光教廷的教皇都得给人几分薄面。虽说此人不知为何晚年选择龟缩在白塔大学,甘守清贫,当一个小小的神学院院长,但也不代表他们可以无视其背后的能量和人脉。
“萨曼家族出事了。”
在场其余人皆是一愣,目光锁定了神情冷淡的黑发青年。对方哪怕在代表了帝国最高权利中心的威慑下依旧毫无惧色,倒让伊亚洛斯骑士长内心对此人高看了一分。
“尼特·萨曼死在了牢里,巴特菲尔德·萨曼也死了——自杀?谋杀?”此人盯着两位骑士的面部表情,语速飞快,竟像是从两张僵硬的脸上解读出了无数信息:“看来是谋杀,也许是割喉……还有其余死者,不超过十人,但皆为萨曼家族的实权人物。”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就像亲眼看见了一切。
巴特曼神情一冷,刚想动手将人控制住,却被伊亚洛斯骑士长拦住了。
“……骑士长?”他莫名地看了上司一眼。此人几乎可以确认和“逐影者”有关了,不然怎会对现场情况了如指掌,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拦他。
分毫不差。
一夜之间,萨曼家族的高层人物全员惨遭屠杀,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连被关押在监牢里的尼特·萨曼同样被潜入的杀手割断了喉咙。
不仅如此,凶手趁着深夜在大街上抛洒无数写满萨曼家族罪证的“认罪书”,背面还极为嚣张地印着代表“逐影者”的阴影镰刀状标志,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若不是始终关注此地的王后反应迅速,强压下消息,耸人听闻的报道没过几天就会传遍整个银鸢尾帝国。
不知为何,和以往那些堪称小打小闹的恶作剧截然不同,这是反叛组织“逐影者”出现以来造就的最血腥、最挑衅、最无所顾忌的惨案。王后震怒,指派鸢心近卫团彻查此案。
诺瓦平静观察着来者不善的骑士脸上的微表情。
神眷者曾在尼特·萨曼和巴特菲尔德·萨曼身上留下过灵魂法术,俩人一但身死,对方立即有所查觉。但是不知为何,那家伙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告诉他自己还需确认一些事。
“……我很抱歉。”那天对方的神情好像有些奇怪:“您曾希望让尼特·萨曼活着上法庭。”
“关你什么事。”当时他莫名其妙看了同伴一眼:“又不是你杀的——至少这次不是你杀的。”
对方没有回答。但是现在看来,这家伙该不会和逐影者有关系吧?
第52章 嚣张
“别这幅表情,一切都显而易见。”嚣张的犯罪嫌疑人对他们表达了鄙夷之情,语速快得就像子弹射出枪膛。
“灰桥港、逐影者、和我有关,符合三者的唯一答案只有萨曼家族。能使鸢心近卫团的大人物前来过问,只可能是发生了涉及重要人物的命案,甚至是多起命案。想要避开魂灵护颂的遗言效果,唯有一击毙命,不给死者留下任何说话的时间,最保险的方式是割喉,破坏声带——看巴特曼阁下的姿态,总是在下意识保护自己的脖颈……新入职不久,最近看了太多被割喉而死的尸体?”
乔里尼·巴特曼的眼瞳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可比他的弟弟沉稳冷静多了,只是冷声道:“简单粗暴的牵强附会。”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迅速拼凑出真相,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那么你是如何确定死者的数量呢?”伊亚洛斯骑士长饶有兴趣地问道。对方正值壮年,五官有些寡淡,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特有的淡定从容。诺瓦听说过他,这位骑士长以严谨细致、心细如发著称,又被称为“王室的铁幕”。
“依据现有的资料来看,逐影者的领袖选定目标时是有特定要求的。如果按照连环杀手的类型来划分,他更像是将自己当作替天行道的‘救世主’,选择心目中的‘罪魁祸首’。”
黑发青年仿佛丝毫不惧自己会因“过于深入的了解”被判定为反叛者的同党,而是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将那潜藏在黑暗深处的影子缕析剖解:“出于不明原因,这是对方的第一次尝试,也是一次转型。所以他不会选择杀死太多人,但也不会留下他所认为的祸患,萨曼家族的掌权者能有多少?十个以内是最合理的数字。”
“十分精彩。”伊亚洛斯骑士长缓缓抬起手来,优雅地鼓了鼓掌:“可惜这并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关于海难、货箱与玫瑰夫人的故事同样奇异且动人,如同吟游诗人口中传唱的诗歌,但是请恕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他冲着身旁下属微微点头,巴特曼随即掏出两张画像,丢在桌子上,其上用油墨印着两个倒霉杀手的面孔。诺瓦只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被神眷者抓住的那个——另一人早在他看清面孔之前,便被海神欧德莱斯的暴虐力量毁成了一坨烂肉。
“灰桥港的两名治安官无故失踪了。”巴特曼冷声道:“其同僚的口供是二人奉尼特·萨曼的命令前去杀死一名贵族——也就是您,诺瓦·布洛迪先生。”
一旁的拉伯雷院长猛地提高了嗓门:“等等,什么?我可不知道这些!你的意思是我的学生还遭遇了一场愚蠢透顶的刺杀?!”
谁家好人搞刺杀找杀手是找自己直属下属的,也不知该说自信且节俭,还是过于蠢笨。
伊亚洛斯骑士长冲老人微微点头:“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是两名治安官皆是高级侍者,对付一个普通人绰绰有余,这是无法辩解的事实。”
对方的声音轻却掷地有声,压迫感如潮水般上涨:“那么,你又是如何在两名武者的刺杀下幸存下来的呢,布洛迪先生?”
“真是可笑,伊亚洛斯骑士长阁下。您是在谴责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为什么没有如恶人所愿凄惨死去吗?”老人上前一步,声音冷了下来。
“试图杀死布洛迪先生的萨曼家族成员死状凄惨,杀手不知所踪,而您的学生身为普通人却毫发无伤。恕我直言,如此巧合令我们不得不做出些不妙的联想。”另一人依旧优雅从容,却始终寸步不让。
“逐影者胆敢谋杀帝国边境守军的将军,谋杀一位尊贵的、流淌着银色血液的伯爵,这令王后陛下十分忧心。”身披银盔的骑士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冰冷的威压:“为了王后,为了国王,为了银色鸢尾的荣光——布洛迪先生,请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给我一个诚实且合理的解释。”
诺瓦忽然感到了一种熟悉的重压——初见神眷者时,对方也用这招吓唬过他。但是很快,他便感到身上莫名一轻,之前那令人冷汗直冒的不适仿佛只是某人留下的提醒。
于是在骑士长有些错愕的眼神下,黑发青年出乎意料地无视了所有人。他甚至上前几步,从伊亚洛斯的眼皮子下拾起那两张被丢在桌上的画像。
他的举止太过自然,以至于巴特曼竟忘了第一时间阻止对方。空气简直如凝滞的水泥,只有罪魁祸首一人慢条斯理地举起画像,冲着阳光仔细观赏杀手的脸,仿佛对自己目前的险恶处境毫无所觉。
拉伯雷院长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想将学生从这不祥的泥潭里拉出来,脑子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却又一个接一个否决——但是很快,众人听见一声轻轻的冷笑。
“伊亚洛斯骑士长,您所怀疑的一切都建立在我是一个缺乏锻炼、柔弱无助的普通人身上。”那个人将两张画像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眉眼低垂,苍白而神经质的年轻面孔背后,竟隐隐透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烟灰色的眼瞳如亘古的荒月,流露出非人类所能拥有的锋锐与明亮,以及隐隐的、令人屏息的癫狂:“但是您为何要不断强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却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安布罗斯大陆的原住民相信欲望潜藏在眼睛里。埃蒂罗处女之所以要蒙住双眼,一方面是为了表明会将所有欲望献给神明的虔诚,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会通过注视来发动高级法术,也包括恳请神明降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注视是爱欲的一种侵袭。
……
两名骑士离开了。拉伯雷院长临走之前,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盯着学生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是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你……”
“老师,别说了,我心里有数。”诺瓦平静地打断他。
——别说话,别沾染,别牵扯。
你有个屁的数,老头想张嘴骂他。但看着那孩子越发瘦削的肩膀,和眼下的隐隐青黑,终究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太了解他这个学生了:不想说出口的东西,任谁也掏不出来;不想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逼他去做。哪怕是他这个相处了五六年的老师,有时也压根猜不透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他只能隐隐觉察到对方似乎被迫陷入一场伟大而险恶的海啸。他在其中,孤独一人,无法被触碰,无法被拯救——唯有疲惫不堪地不断挣扎着。
院长办公室里,两名银盔骑士的气势竟隐隐被一个普通人压制。对方一步步走上前,油墨印成的画像从那人手中滑落,又被人漫不经心地从杀手僵硬的脸上踩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巴特曼下意识握住了剑柄。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因对方的话顿感荒谬之余,竟又从黑发的年轻人身上隐隐体会到了初次在王座之下单膝跪地时那陡然失控的悚然,仿佛他所拥有的一切只要被眼前这人看见,便会被彻底沦为对方的木偶。
……是错觉么?还是因为此人看起来像个满嘴胡话的疯子?
“非常失礼,布洛迪先生。”他听见身旁的上司冷冷地说。
黑发的学者向着银盔骑士长前倾,直到那平静无波、轻薄如雾气般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仿佛只要伸手轻轻一掐,就能折断那截脆弱的咽喉。
“眼球往右上方颤动,您在试图寻找借口。手指下意识朝着武器的方向弯曲,我让您感到了压力……现在则是惊吓和进一步试图伪装,可惜过于僵硬拙劣。还有努力克制的紧张、愤怒以及微妙的不屑——您在将我与谁进行对比,我让您想起了谁?”
对方被手套包裹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搭上了骑士长的剑柄,仿佛在蛊惑对方拔出来,对准眼前疯狂而瘆人的黑发魔鬼砍下去。
“我和他或她在哪一方面如此相似?性格,长相,能力,或者是……”
最后那个单词已经轻如耳语。
“——身份?”
在骑士长陡然瑟缩的瞳孔中,那人忽然一脸无趣地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厌倦地垂下眼睛:“无聊透顶。”
他冷嗤一声,将刚才触碰过对方剑柄的手套扯了下来,冷漠地丢在了地上。
“您不敢杀我,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请问我该将这场闹剧当成一个甜蜜的贴面礼吗?”
“——狂妄之人!”巴特曼怒声呵道,剑锋都出鞘了半截。鸢心近卫团代表着国王的尊严,从未有人胆敢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
结果对方压根不搭理他:“如果您只想前来膜拜吾神的威能,下一次请不要使用这种失礼的方式,你们让老人家脆弱的心脏受到了惊吓。”
巴特曼没听太懂,只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瘦弱、嚣张、简直像只被宠坏的宠物犬般狺狺狂吠的混账亲手逮回牢里。奈何上司沉默了一会儿,竟冲对方微微俯身,随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也只好冷冷瞪了那人一眼,追了上去。
“伊亚洛斯骑士长阁下,烦劳您代我向王后陛下问好。”
那家伙竟还在他们身后懒懒地提高了嗓门,巴特曼瞧见上司的脚步未停,只是怎么看背影都有些僵硬。
第53章 王后
当诺瓦离开院长办公室,路过于茂密林中露出白色塔尖儿的钟楼时,晚钟恰好被沉沉敲响。钟声惊飞起铺天盖地的庞大鸦群,在越发深沉的暮色中如重压下来的乌云。
这群乌鸦是白塔大学的校中一霸,它们占据了钟楼,几乎每年都有不懂事的新生被咬伤抓伤。不得不路过这群乌鸦的领地时,人人都要蒙着头快走几步。
教授忽然停下脚步。一只几乎有小臂那么长的乌鸦正站在离他不远的枝杈上,用小小的、黑豆一般的眼珠盯着他,露出一种渴望而狡黠的神情。
他伸出手来,口中流淌出一种非常轻柔的哨音——随后那只大乌鸦竟落在地上,歪着脑袋蹦跳了几下,扑簌着翅膀飞上黑发青年的手臂,又跳上他的肩膀,探过脑袋娴熟翻找对方的前襟口袋。
“您身处险境。”
看似无人的偏僻树林深处响起第二个人的声音,但诺瓦毫无意外之色,只是垂下眼睛冷淡地纠正道:“是你我身处险境,而且将在可预见的时间里一直身处险境。”
他肩上的乌鸦警惕地抬起脑袋,却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类的踪迹。它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脚爪,但最终还是决定去人类的另一侧口袋试试运气——只是这一次,它依旧没有从衣兜里找到以往总会被油纸包裹着的面包碎屑,于是它悻悻地缩起脑袋,冲着人类的耳朵沙哑且不满地呱了一声,便准备溜之大吉。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毫无征兆地掐住了它的翅膀,很轻柔,但无法逃脱分毫。
“呱——呱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