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批医疗物资和防寒物资,”骑士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所有食物清点入库,统筹清楚后再分发下去——不得克扣,违者军法处置!”
“是!”
“好家伙,伊亚洛斯,你这一次收获可真不少!”一个女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伊亚洛斯的背后。骑士长转身瞥了她一眼,便瞧见红发姑娘随手提起一大袋鼓鼓囊囊的、大概要两人才能抬起来的黑麦,在几名不曾见过她的士兵惊悚的眼神下,轻轻松松地单手掂了掂重量。
她的脸上毫不遮掩高兴的神情,好似一个收到心仪礼物的小姑娘,在冷冰冰的雪原里显得亮堂堂的,令人看着心情莫名同样好了起来。
“……玛希琳小姐。”骑士长温和礼貌地颔首。
“你回来得太及时了,干得漂亮!”玛希琳冲他做了一个有些夸张的庆幸表情:“要是再晚一些,我就要考虑去抢劫第二军团了!”
伊亚洛斯:“……”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因这其实有些冒犯的玩笑生气。
骑士长再次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没有瞧见某个熟悉的身影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幽灵呢?”他同玛希琳低声问道。
……那家伙的好奇心简直重得像只猫,没道理不在第一时间溜达出来,巡视一番来自前线的、可能存在的新奇战利品。
玛希琳闻言,脸上的喜悦淡了不少。她看了看四周,确保无人偷听后,悄悄凑过来和骑士长耳语道:“别提啦,病了,这几天咳嗽反反复复的。”
伊亚洛斯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吞下了询问病况的冲动……反正看这群人的反应就知道对方死不了,他漠然地想,祸害活千年,此人还轮不到他操心。
“物资清单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好的东西,递给了玛希琳:“除了常规的粮食和药品,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我单独标出来了,也许幽灵会感兴趣。”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涉及……海神欧德莱斯的。”
忽然听见了熟悉的神名,玛希琳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背之上被绷带挡住的神印。这几年来,这玩意儿寂静无声地就像真正的刺青一样,可她知道海神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但她依旧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查看,而是反手将其塞人怀里:“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可以自己转交给他,教授他会很高兴的。”
见人脸上浮现出某种微妙的、不甘不愿的情绪,红发姑娘无奈地解释道:“他既然令你参与,那便证明这一切不必瞒着你,你干嘛还要主动躲着他?”
伊亚洛斯:“。”
他能说自己不想看见幽灵那张令人咬牙切齿、又使人毛骨悚然的脸吗?
就像曾经差点溺死的人会在很长时间之内都不想再次驶入深海一样,他不能报仇,只能老老实实听令 ,还得动不动被人轻描淡写的三五句话逼得在内心深处艰难权衡拷问着自己的忠诚与良心,憋屈得简直快要爆炸,以至于一看到人就胃痛——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但是这个理由太……儿戏了,不符合一向成熟稳重的骑士长风范。
伊亚洛斯一声不吭,心情沉郁地接住了油布包,只觉得它比之前更沉重了些。
……就当为了王后陛下,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玛希琳看着那张活似上刑场的棺材脸,神情微妙地挑了挑眉。但她没有拆穿,而是带着人往营地里走。
“行啦,别杵在这里喝冷风了,”她大大咧咧地重重一拍伊亚洛斯的肩膀,力度大得甚至将人拍了个踉跄:“你一路上赶回来也累坏了,赶快干完活,咱们去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在营地中央的帐篷里,空气温暖得甚至有些干燥,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味。幽灵正裹着他的小毯子,老老实实地缩在椅子里,看起来柔弱无害得很,甚至有几分可怜。
但是伊亚洛斯知道这都是假象。在人手下做事这几年,他深刻体会到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擅长极限施压、更擅长玩弄人心的魔鬼。
他深吸了口气,迈步进入。那双明亮的烟灰色的眼睛顿时敏锐地抬起看向他,伊亚洛斯僵硬了一瞬,还是向人低下了头,恭敬地沉声道:“……幽灵先生,日安。”
“下午好。”黑发青年淡淡地说,眼神掠过他,在跟过来的玛希琳身上打了个转,转而又钉在他的身上:“怎么,情况有变?”
“我们从费尔洛斯人手中得到了一些消息。”伊亚洛斯简短地说,将油布包裹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
一旁的阿祖卡率先拿了起来,确认没有危险性后,才转交给教授。
见人从中抽出一沓情报,低头迅速翻阅,空气似乎太沉默了,骑士长犹豫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在清理敌方的补给据点时,我们发现了一批壮年男性奴隶的尸体,似乎尚未来得及转移,留影石里有拍下的图像。”
他后退了一步,画面顿时投射在虚空中。
那是一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谷背风处,黎民军士兵拖拽出来的粗糙毡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令人发寒的景象:数十具成年男性尸体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如同等待处理的木材。他们浑身赤裸,皮肤呈现出灰白色,前胸、脊背甚至头皮之上都布满了扭曲的黑红纹路,似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强行用刀划出来的,而且手法相当粗糙且粗暴,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这些尸体藏得很深,如果不是出现了意外坍塌,我们不会发现。”若是细听,便能发现伊亚洛斯的声音有些发紧:“非常典型的海神殿祭祀手段,如今只有最极端的海神殿才会这么做——但是这群费尔洛斯人为什么要去祭拜一个和他们的信仰截然不同的神?”
幽灵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令人作呕的图像:“有近距离拍摄所有的图案吗?”
“有。”伊亚洛斯操纵着留影石,随着画面推进,那些扭曲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
“这些神谕用的都是费尔洛斯的古文字。”骑士长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命专人分开来进行翻译破解。”
“不必,我看得懂。”黑发青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伊亚洛斯愣了一下,这才恍然想起这人曾是神学家,研究神史是对方的老本行,怕是各种语种都曾涉猎过一二——更何况是这个人。
教授忽而抬头,看向了一旁同样神情凝重的红发姑娘:“你身上的神印这几天有反应吗?”
“没有。”玛希琳再次仔细回想了一下:“安安静静,和以往一样。”
诺瓦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这是在试图模仿海神殿取悦海神欧德莱斯,或者说是一种表达诚意的方式。皮肤上刻的也不是神谕,而是一些感谢的祷词,看奴隶尸体的发现方位,应该是打算丢进附近的大海里去的。藏得深是担心有人发现费尔洛斯人视若神明的大萨满并非真正的神明,还要向另一位神明祭祀。”
一长串话说下来,黑发青年有些气喘地咳嗽了几声,但还是坚持分外刻薄地评价道:“只是也不知道海神欧德莱斯到底看不看得懂,他可不是什么特别有文化的神明。”
闻言阿祖卡低低轻笑一声,玛希琳也不由噗嗤一乐,唯有伊亚洛斯一言不发。
两年前的绽放会议期间,幽灵在来自王城的信件中和他解释清楚了所谓“神印”的真相。那张信纸阅后即焚,骑士长怔怔地在纷纷扬扬四处飘散的纸灰中枯坐了一整夜,终于明白了爱斯梅瑞陛下以往的一切异样究竟来自何处。
当时伊亚洛斯只感到自幼塑造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终生的神学教育要他要敬畏诸神,但身为骑士的尊严令他要凌驾于对于神祇的敬畏之上,毫不迟疑地去捍卫他所效忠的主人。
……海神。骑士长闭了闭眼睛,仔细体会着内心深处那些翻涌而起的、近乎亵渎的厌恶之情。
第384章 将至
费尔洛斯王室对于在萨迦冰原的作战计划十分自信。平均足大腿深的积雪足以令寻常马匹难以行动,雪狼和大角麋鹿却能如履平地。
更何况那些来自南方的士兵早已习惯了丰饶之地的温暖和煦,不用费尔洛斯人动手,冬季残酷的暴风雪就会率先要了他们的命。
但是他们被堵住了。
不是银鸢尾帝国摇摇欲坠的北境军团——第二军团早已被他们撕扯得七零八落,疲于奔命——甚至不是应第二军团最高长官菲尔·戈里将军的求援、自王城前来的那些装备着精锐煤精武器的王城军,而是那支原本从未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可笑地宣称要“共同御敌”的黎民军。
起初得到消息时,不少费尔洛斯的将领对此感到不屑一顾。不过是一支由卑微奴隶组建而成的叛军,也就能和银鸢尾王室那群软弱无能的肉畜闹闹脾气,怎敢远离家乡,前来冰天雪地的北境和英勇的费尔洛斯人作战?
但就是这么一只滑稽的队伍,居然在冰原之上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韧性。他们的武器做过良好的防寒改装,对于这片冰原的了解甚至不输世世代代在雪窝里生活的费尔洛斯人,显然已经经历过漫长的准备工作,并非幽灵一时头脑发热。
但是这支军队才组建起来多久?两年?三年?难道说他们自创建之初就已经预料到了要在北境和费尔洛斯人打上一架吗?
正式领教到这支奴隶军威力的费尔洛斯人简直苦不堪言。那些人利用冰裂、雪窝和起伏的冰脊地形在冰原之上神出鬼没,不打呆板的阵地战,也不在乎一时战线的推进与否,而是不断偷袭费尔洛斯的运输车队和落单的小股部队,甚至胆大包天地端掉了几个中小型军团,然后尽可能多的带走物资和生命,只留下被冻僵的费尔洛斯士兵与坐骑的尸体。
费尔洛斯人引以为傲的雪狼骑兵,在对上这群人稀奇古怪的陷阱时,更是损失分外惨重。这群该死的奴隶阴毒狡诈得令人胆寒,浅浅铺了一层薄雪的铁蒺藜会刺穿雪狼厚实柔软的脚掌,其上涂抹的污物会引发痛苦的感染。还有那些埋设在雪中的炸药,有些甚至会故意摆上冻毙的小动物尸体,雪狼但凡靠近,立即会连狼带人一起炸上天。
一些经验丰富的雪狼可以嗅出异样,但这同样代表着队伍的行进速度被大大拖累,要不物资消耗殆尽,要不被休整过后的敌人赶上包围,一时之间费尔洛斯前线军队内部风声鹤唳的,在瞧见那面飘扬的猩红旗帜时竟会下意识产生退缩之意,骄傲的费尔洛斯人反倒成为了在冰原之上拼命奔逃的猎物。
饥饿,严寒,还有逐渐溃散的士气,这些都是最好的武器,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费尔洛斯,永冻王庭。
巨大的石制宫殿深处,燃烧着无数只巨大的鲸油火炬,将粗糙石墙之上描绘着狩猎、战争与祭祀的彩绘壁画映照得忽明忽暗。费尔洛斯的国王哈康·费尔洛斯裹着厚重的冰熊皮裘,身形高大健壮,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端坐在漆黑宽大的王座之上。
王座之下,气氛凝重,几位刚从前线回来的将领在他面前跪坐着,身上尚且残存着凶狠的血腥气味。只是他们的汇报并不令人感到愉快,“黎民军”一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那些咬牙切齿的字句当中。
“黎民军……”哈康国王慢慢咀嚼着这个通用语单词:“一支银鸢尾帝国内部的叛军,一群由奴隶和叛徒组成的肉畜,不趁机狠狠从他们的旧主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踏入北境冰原?”
王庭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乱和低语声,费尔洛斯的王庭高层自然听说过黎民军的名号,近年来将他们的最大敌人银鸢尾帝国的王室折腾得焦头烂额,节节败退。
“陛下,他们很难缠。”一名费尔洛斯将领神情凝重地开口道:“我们在萨迦冰原附近的运输队最近频繁遭遇偷袭,那些人的手段非常卑鄙,从不正面交锋,而且似乎十分了解我们的行动规律和雪狼习性,导致我们损失不小。”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艰难地开口补充道:“更不可饶恕的是,有一位祭司在袭击中失踪了,卡蒂·费尔洛斯大人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哈康国王的身体猛地向前倾斜,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对这个女儿印象不深,甚至不记得对方究竟是和哪个妃子或女奴生下的。但是她既然冠以了费尔洛斯的姓氏,便说明她身上流淌着神圣的血液。
这绝对是莫大的侮辱与挑衅。
王庭之内气温骤降,只剩下国王的声音隆隆响起,带着冰冷的杀意:“你确定是黎民军干的?”
“极有可能,”那名将领不由咽了口唾沫:“依据前线情报,战斗现场没有找到对方的尸体,但是出现了非银鸢尾帝国制式的武器痕迹。”
沉默片刻,哈康国王慢慢坐了回来,挥退了诸位将领。
“……萨尔瓦多,我的兄弟,我的先知。”国王的声音低沉雄厚,在寂静的大殿之内回荡着:“我想知道卡蒂现在在何处?是谁掳走了她?”
鲸油火炬的火焰忽然一齐剧烈晃动起来,一股冰冷而死寂的气息弥漫开来,压过了火光带来的微弱暖意。
阴影蠕动,一个身影自王座之后最深的黑暗中渐渐浮现。除了哈康国王之外的所有奴隶和侍从全部一齐恭敬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缓步走出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冻土和某种难以言喻、大概是属于古老冰雪的原始气息。
大萨满萨尔瓦多。
他比任何费尔洛斯人都要枯瘦,看不出具体年龄,仿佛血肉都已被严寒榨干,只剩下一具紧裹着青白皮肤的骨架。
大萨满的身上披着一条厚重的斗篷,由多种不同的动物皮毛、羽毛甚至鳞片层层叠叠交织而成。一只巨大的成年雄性大角麋鹿的头骨,正覆盖在对方的头颅之上,仅从黑洞洞的鹿骷髅眼窝深处,露出一双深陷的、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
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仰头看向石殿高深的穹顶,口中喃喃自语一连串古怪而低沉的音节。
王庭内的气温以一种分外可怕的速度暴跌,所有人的牙齿都不由控制不住地咔咔打颤起来,古老的彩绘壁画,漆黑冰冷的王座,就连哈康国王的皮裘和胡须都在瞬息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厌恶……耻辱……恐惧……”萨尔瓦多慢慢地重复道,竟像是与被敌人抓住的女祭司产生了某种共感:“她还活着……冰原的女儿,被囚禁在萨迦冰原深处,就在……”
萨尔瓦多的话音突然截住了,他毫无征兆地弯下了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在周围人惊恐的眼神中,一股漆黑腥臭的血液顺着森白的鹿骨缝隙缓缓渗了出来。
“萨尔瓦多!”哈康国王当即急步走下王位,想要伸手去扶对方的臂弯,但还没碰到,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哪怕只是这样,他的手指依旧被冻得瞬间失去了血色。
“有一种力量……在阻拦我窥探更多……”
大萨满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的头颅低垂颤动着,更多的血液淌了下来,尚未滴落在地上,便已化为了凝结的黑色冰珠。
国王眼中闪过惊疑与愤怒。萨尔瓦多的力量来自与极寒冰原的共鸣,古老而诡谲,自从得到海神欧德莱斯的启发,通过无数次祭祀不断汲取来自信仰的力量后,更是几乎不曾遇见过敌手。
……是银鸢尾帝国的那位女性圣者终于离开了王城?还是说有哪位旧神成功降世?
“不是桑卓。”大萨满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只有国王才能听见:“比她更加……锋利,强硬,危险……也似乎并非目前已知的旧神,至少不是海神欧德莱斯……”
“我的王兄,我需要亲赴萨迦冰原。”他嘶声道:“冰原的意志正在呼唤着我,外来者的污秽气息正在玷污它的纯净,必须用更多的血与骨来清洗……”
“你的身体……”哈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上了些许并非出于权益考量的迟疑。
“无碍。”但是他的兄弟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无数座血肉丰碑,无数场献祭,正在源源不断地填补着我的力量。况且与维系冰原的纯净相比,这具躯体的痛楚是如此微不足道。”
国王深深地注视着他。
仁慈的大萨满,以自己的血与肉,将力量传递给流淌着神圣血液的族裔,这在壮大对方己身力量的同时,也令他不得不忍受着挖骨割肉的痛苦与损耗。
哈康·费尔洛斯知道对方为何立即决定亲自前去,但他依旧一时之间感到难以置信——仅仅只是一个照面,便令大萨满认为北境迎来了需要他全力出手、严正以待的威胁,那群银鸢尾奴隶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是一位他们尚且不曾接触过的旧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