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阁下。”格雷文沉声道谢:“也感谢您愿意向我耗费口舌。”
……有一说一,在正事上,这位不管是能力还是作风着实无可指摘,哪怕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教授压根没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忽然毫无征兆地询问道:“格雷文,你还记得这支箭长什么模样吗?”
将军回忆了片刻,一番描述后,诺瓦和阿祖卡对视了一眼。
“‘庇护者’公司?”教授皱眉问道。
救世主回忆了一下前世曾在战场上流行过的武器,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十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格雷文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明明并非独处,两人之间依旧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将军离开了。
教授尚在蹙眉思考奥西里斯城和“庇护者”公司之间的合作究竟到了何种深度,便被人轻柔揽住肩膀,顺势揉了揉他微微抽痛的额角。
“心烦?”阿祖卡轻声问道:“眉头皱成这个样子。”
“……嗯,有点担心。”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分外坦诚地回答道。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救世主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恐怖了一瞬,但他手上的力度依旧很温柔:“别担心,您发现得很及时,他不会有事的。”
“什么?”教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我不是指格雷文,有你在担心什么——我在想血河渡口那边奥雷的状况如何,他主要采取游击战术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如果拉威尔采用了一些不曾问世的新型武器……”
“奥雷不会有问题。”阿祖卡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喜怒变化:“以前在战场上,他什么没见过,不至于被这些东西坑害。”
第355章 计谋
血河渡口。
河水浑浊,颜色看起来似乎比以往还要深沉,不时裹挟着破碎的木片,腐烂的布缕,甚至还有被泡得浮肿难以辨别面目的浮尸,向着下游飘去。
河岸两侧嶙峋的怪石被炮火削平了大半,焦黑的土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炮弹坑。奥雷站在临时搭建的观察哨所里,若有所思地仰头看向天空——乌鸦,零星的乌鸦,在灰暗的云层之下盘旋不去。
动物是最敏锐的,就连这死亡的使者都被连日的炮火吓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战火稍歇后才会出现,呱呱叫着搜寻着腐尸。
“头儿,他们中计了!”
达尼加的声音忽而自他身后冒了出来,夹杂着难以掩盖的兴奋:“你说的一点没错,巴索果然急了,那老小子一股脑扑进了我们的埋伏圈——”
奥雷转过身,随手接过达尼加手中的战报,迅速扫视了一遍。他看起来比两年前更加高大,姿态放松,配合精悍有力的肌肉线条和一身深色的皮肤,简直如同一只健壮优雅的黑色豹子。
那边达尼加还在呱哒呱哒地夸他,在他看来自家头儿简直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天生奇才,将那群帝国士兵指挥得团团转。奥雷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够了,干脆往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手动让人闭了嘴:“行了,闲话少说 ,按之前计划的那般行事——要快,免得新月堡那边生变故。”
他盯着湍急浑浊的河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明明用的都是帝国的军队,这群人还真是不如他。”
“头儿,什么不如他?”尚未离开的达尼加又倒退了回来,好奇地盯着自家头儿的脸。
自从上了战场,刺客头子嘴里偶尔会蹦出来一些奇怪的、完全听不懂的话,什么“没点新意”,什么“比他差得远了”,偏偏他一问,对方只会随口将他忽悠走。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奥雷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抓着达尼加的衣领,将人拎了出去,然后砰得一下关上了门:“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做你的事去,哪来这么多话?”
他指的当然是前世的暴君。
胆敢和暴君对上的所有将领,都会不约而地产生一个相似的怀疑——那就是自己身边是否已被暴君的人渗透成了筛子。
这是唯一看起来合理的解释。夜晚和幕僚之间的密谋,甚至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传来各种各样莫名导致己方布局破裂的消息。就算一切如常,往往最后总能发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暴君的一步棋。
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就像能看见未来似的。在旧王衰退、外敌入侵,也是最为混乱的混战时期,当时奥雷和两位同伴还在军队里混资历,他们曾亲身体会到了暴君在战场上的可怕之处:当时暴君和他的军队罕见陷入了困境,己方却足足五次恰好与其擦肩而过。明明双方往往只差一天甚至半天脚程,最后却愣是被其逃出生天——而这也令那位原本兴奋至极、意得志满、也称得上是名将的指挥官自信心彻底破灭,围剿失败当夜就饮弹自尽了。
那次奥雷还受命前去刺杀暴君本人,顶级的刺客却被一个普通人遛狗似的耍得团团转,连人影都没瞧见,最后只好铩羽而归,气得他做梦都在骂人。
后来奥雷自己也没少继续亲自领教暴君的威力。他们中也就阿祖卡能勉强跟得上对方的思路,不至于输得太过难看,偶尔还能赢上一次——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种“赢”究竟是不是也在暴君的算计之内。
可惜自从暴君斩杀旧王登上王位之后,对方极少亲自领军,据说连议政都很少在所有大臣面前露面。特别是最后一段时光,全靠“奴隶将军”格雷文一人撑着,而这自然导致他的军队战斗力不断下降,哪怕依旧势力庞大,但仿佛全员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茫然与惶恐当中。
而当时奥雷等人已经在和极北之国费尔洛斯的战争中打出了名气,阿祖卡本人更是成为了最年轻的圣者,杀死了萨尔瓦多,斩杀了“白噩梦”。
他们正处于全盛时期,意气风发,如同冉冉升起的烈阳,却无法对上全盛状态的对手,奥雷对此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遗憾——就一点点,还是庆幸占绝大多数,他又不是有受虐癖好的变态,如果可以的话,奥雷一点也不想和那个疯子对上。
但是现在他们和“疯子”身处同一个阵营 ,被折腾得丑态百出的家伙不再是他们,而是讨人厌的帝国王室、贵族和其走狗——对此奥雷总有种莫名自豪的幸灾乐祸感。
陛下本人尚不知道自己又被男二默默在心中重温了几遍“暴君”的光辉履历。他尚且盘踞在新月堡,奥西里斯城毫不意外地派遣了一支军队朝着新月堡的方向开进,而他却一点不慌。
新月堡选址的眼光非常不错,易守难攻,城墙和乌龟壳一样厚,外加法阵也被重新修补好——要不是被他逮住了时机,钻了空子,使了花招,攻城可绝没有这样容易。而这同时意味着他们可以缩在敌人建造的堡垒里,坐拥一整座粮仓,心安理得地闭门不出进行休整,敌方却得翻山越岭进行补给,一时之间双方陷入了僵持。
在此期间,幽灵被捕的流言再度四处流传,编得有模有样的。新月堡的临时指挥室里,格雷文眉头微微皱起,这些年来帝国从未放弃编造流言试图动摇军心,三番五次的,简直令人烦不胜烦——奈何这个节骨点上,如果流言真得被大规模传开,不少将幽灵视若神明的底层士兵很有可能真得会信。
“很粗糙的陷阱。”阿祖卡站在地图前,淡淡地评价道:“他太急了,反而错漏百出。”
而“被捕”的幽灵先生本人同样正盯着地图看,思考了片刻,他平静地回答道:“那就将计就计。”
“放出消息,”黑发青年利落地命令道:“‘幽灵’在白藓坡附近现身,证明自己没有被捕,并且据可靠消息称他纠集了一支奇兵,试图切断奥西里斯城和北部行省的最后联系,要让奥西里斯城彻底成为孤城。”
明区,新月堡,连绵的群山——如果北边又被围堵了,奥西里斯城可真被瓮中捉鳖了,而这也是鹰巢镇的失守令拉威尔颇为愤怒的原因,他将不得不格外重视这条情报,不论真假。
格雷文显然也想清楚了这一点,眼睛微微发亮,迅速领命转身离开。教授则摘掉了眼镜,揉了揉越发胀痛的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战争方面的才能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那些自他口中流淌而出的无数命令不仅仅是一桩桩奇策,一段段路线,一个个数字,更是一条条人命。
……可是他只会背负起一切,然后绝不回头。
下一秒,黑发青年被人用披风拢住肩膀。
“出去走走?”阿祖卡温和地低声问道:“闷屋子里太久对身体不好——想飞一圈吗?”
教授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的龙居然还在附近游荡?”
也不怕炮火误伤。
“它应该在深山里玩。”某人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所以您也可以骑我。”
最终还是出去了。
一路上诺瓦仔细观察着新月堡内的行人与士兵。新月堡内的平民多为守卫的家属,黎民军清点了俘虏人数,没啥问题的就被剥夺武器后放了回去。然后他们又打开了粮仓,为平民发放了粮食,当众审判了平日里会欺压百姓和底层士兵的高级敌军长官,堡内的秩序迅速恢复了往日,这也让本来分外忐忑是否会遭遇屠城的本地居民渐渐放下心来。
即将进入围墙的范围时,拐角处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是一个男人想跑,又被几名黎民党的士兵发现了,追了上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是帝国的士兵!”黎民党的士兵瞧见男人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后,神情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他立即将枪对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勺,厉声呵问道:“老实点!你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诺瓦瞥了一眼,忽然发现那被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男人的侧脸似乎有些熟悉。
他皱了下眉,由于出于战略需要,‘幽灵’的行踪是绝密信息,教授现在都被施加了混淆法术,旁人只能瞧见一张普通的脸,而龙骑士本人更是一身神神秘秘的兜帽人打扮。
诺瓦干脆随手掏出格雷文给他的代表高级将领的徽章,向几名黎民军出示,示意他们放开那人。
青年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起来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脸颊深深地凹陷着,灰败的脸上满是血水,仿佛一个落魄的逃兵。此时他正大睁着爆满红血丝的眼睛,茫然而麻木地抬头看向眼前的黑发青年。
“雷恩先生,早上好。”教授为他的怪异状态不由心生警惕,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开口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
雷恩的瞳孔剧烈一缩。
下一秒,他猛得自靴子里拔出来一把布满血污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黑发青年的所在方向冲了过来。他的脸部肌肉格外狰狞地扭曲着,眼中满是刻骨的极端仇恨。
“——去死吧!你这个魔鬼!”
第356章 宽恕
惊呼与子弹出膛的声音几乎是同步响起,雷恩的动作简直快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一只修长的手凭空出现,精准地攥住了袭击者的手腕,一拽一扭,顿时雷恩的整条胳膊都如麻花似得扭曲起来,他嘶声惨叫,匕首当啷一声,滚落在黑发青年的鞋尖前。
而雷恩已经被人一脚踩住后脑,整个脸都被碾进了地砖里。血浸透了缝隙,他发出毫无意义的、如同野兽般的哀嚎与嘶吼,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拼命抓挠着石砖,哪怕指甲全部外翻也毫不在意,遮掩在成缕额发间的眼睛正死死看向黑发青年的方向,被仇恨染得一片猩红。
阿祖卡缓缓松开了左手,两名本能向着袭击者后背开枪的黎民军士兵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两枚铜色的子弹出现在对方白皙的指间,掉在地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教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他蹲下身来,捡起了掉落在脚边的匕首。
“去死吧……杀了你……!”
袭击者还在无能为力地挣扎嘶吼着,阿祖卡皱了皱眉,脚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要碾碎对方的颅骨。若不是教授肯定要人活着问个明白,否则这家伙在向人亮出匕首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死了。
大街上发生的骚动令更多士兵赶了过来,教授出示徽章,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命令士兵们离开,立即去搜查帝国的逃兵究竟是如何进入新月堡的。待到士兵们散去,他又示意救世主为这附近施加了混淆法术——终于没有闲杂人等了。
雷恩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明白自己大概快死了,或者说动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但是复仇的怒火令他全然忘却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以至于当他听见缓缓接近的脚步声,看着黑发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那双该死的灰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时,帝国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朝着那张平凡的脸上用力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尽管失败了。
他发出嘶嘶的冷笑:“有种就立即杀了我,你这个狗杂种!”
“……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仇恨。”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你恨我,为什么?我明明救了你的弟弟科尔。”
“闭嘴!你不配提他!”这个名字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这令对方再度剧烈挣扎起来:“肮脏的奴隶,你骗了他!你利用了一个孩子的好心肠,然后将灾难带进了新月堡——你居然还他妈的有脸喝我妈妈炖的汤!我真后悔相信了你,没有第一时间将你交给登记处!”
无论这人身份究竟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对方是黎民军的高层,是这场攻城战的主导者。
教授盯着雷恩看了一会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科尔死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还是说,你的父母也都死了?就在不久之前的攻城战中?”
士兵崩溃似的剧烈喘着气,就像被人扯开了强行拼凑起来的外壳,露出其下早已被撕成碎片的五脏六腑。
“我不认为这是黎民军刻意为之,”教授慢慢站了起来,垂下眼睛,以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气缓缓说道:“黎民军没有屠杀妇孺的习惯,除非妇孺主动攻击——所以大概率是误伤。”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士兵因仇恨、悲痛与绝望而恍惚的眼睛:“他们身处被新月堡指挥官驱赶着前去堵住墙口的人群当中,然后不幸遇难?”
所有的挣扎都突兀停止了。雷恩软了下去,趴在原地,像是一只被抽出了脊柱的动物,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哀嚎声。
“……看来我没有说错。”黑发青年闭了闭眼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士兵仿佛被他脸上浮现出的情绪刺激到了,忽然竭力抬起头来,神经质地尖刻冷笑起来:“呸!侵略者的狡辩!”
“是你命令你的士兵的刀剑与子弹杀死了他们,是你令他们不得不离开安全的堡垒,走向痛苦的死亡!”他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哭,扭曲到了极致:“科尔他才七岁啊,你现在摆出这幅表情做什么?像你这种人还会感到愧疚吗?你以为这样就会令你的良心稍微好受些吗?!”
“恕我直言,”阿祖卡语气微冷:“如果没有先生,首先你的弟弟活不了,其次你们全家照样会在某天死在战场上,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有你现在还能在先生面前大放厥词。”
“我不会愧疚。”教授忽然打断了他,冷漠地回答道。
“我对你的家人的死亡感到惋惜与遗憾,也许也有一些人类对于同族幼崽死去时本能的哀伤与同情。”他居高临下,用那双没有丝毫动容的眼睛肃穆盯着男人剧烈颤抖着的脸部肌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但是我不会愧疚——愧疚毫无作用,它代表着贪恋过去,代表着试图逃避,代表着迟疑与动摇,而这反而会害死更多人。”
“我理解你为什么恨我,雷恩先生。”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怜悯,冰冷的,明亮的,锋锐的,像是要将士兵的灵魂彻底剖开,带着冷酷的宽恕意味:“你明白造成你的家人死亡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下达命令的指挥官,是一向残忍凶狠的帝国军队,是不将平民当人看的、吃人的社会本身。可是这三者无论哪个你都无法前去复仇,只好发了狂似的去寻找最后一个具体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