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其余贵族忍不住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凛冬审判的发起者,西境叛乱与暴动的幕后主使,黎民党的头目,全国榜上有名的著名通缉犯……现在这数罪并罚后、该吊死百八十次的罪犯却全须全尾地站在鸢心宫的地毯上,姿态闲适放松,仿佛身处自家客厅的壁炉前。
爱斯梅瑞一步步走下王座,在离幽灵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锐利明亮的金瞳宛若两朵灼灼的冷火:“您的到来真是令我倍感……惊喜。”
她主动褪去丝绸手套,伸出一只手来,却并非手背向上,示意觐见者向尊贵的女士行吻手礼——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与王后对视了片刻,同样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与人握了握手。
“承蒙您的邀请。”他冷淡地说。
在另一个世界,政客喜欢通过握手来暗示地位与立场。王后的手冰冷有力,以至于松开时,黑发青年的手背上还残留着青白的指痕。她的虎口和指节都带着粗粝的老茧,完全不像普通贵族女人那般纤柔细嫩。
蔑视繁文缛节,习惯靠强权威慑,强势且自信心强烈……还有一点,出乎意料地比起“神明”更看重他。诺瓦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判断,而王后本人也在迅速评估这位年轻的神选之人。
一个……和王庭那群老东西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他并不圆滑善变,也不屑于进行伪装,看起来似乎不像一个合格的政客——但就是这种人,这种天真执拗的疯子,惊世骇俗的天才,偏偏能够凭借这个世界不曾出现过的东西,吸引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
关于黎民党的那套理念,爱斯梅瑞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细细研究并思索过。嗤之以鼻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她竟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去想,那些奴隶口中的新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就像她曾饿着肚子蜷缩在臭烘烘的兽笼旁,忍着浑身鞭痕的剧痛,耳中满是女人的惨叫与男人的嘶吼,满脑子都在期待着一场干干净净的大屠杀。
多么美好的幻想,但是爱斯梅瑞没有从中看见留给王室的角落,或者说在那个人的构想里,王室是属于肮脏腐朽的旧世界的——这意味着他们注定是敌人,不得不是。
……太可惜了。
爱斯梅瑞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幽灵身旁那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便又转身回到了王座上,搞得一旁知道内幕的卡穆公爵不由微微皱眉——难道说情报有误?幽灵身边这人不是那位神秘的神明?
……爱斯梅瑞那个疯女人总不会将重点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却选择无视了一位神明吧?
晚宴正式开始了,客人们纷纷入座,侍者鱼贯而入,为众人面前摆放由金盘陈列的珍馐佳肴。
“吃吧!喝吧!今夜不醉不归!”卡西乌斯二世大笑着宣布道,也就这位没心没肺的醉鬼国王,能在这王室和叛党共处一室、无比波诡云谲的氛围下继续享受人生了。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硕大的龙虾钳子,坐在他附近的贵族很是明显地将座椅移开了些,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窃窃私语,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想吃这个吗?”他听见救世主的声音低低钻进他的耳朵里:“我帮您敲开?”
“暴殄天物。”黑发青年的眉头异常不满地拧了起来:“这种永恒巨獒虾只生长在海底火山口,全世界也不超过百只。这么大的个体估计至少活了三百年,比一些神明活得时间还要久些。”
结果现在居然被做成了一盘菜,端上了餐桌,内部结构被高温与配菜破坏得一干二净——还不如呆在他的标本架上呢。
阿祖卡:“……”
他不由哑然失笑,将脑袋凑过来了些,看起来非常认真地提议道:“那等晚宴结束,我们用法术把龙虾壳偷回去,洗干净了说不定还能用来观赏研究。”
他的宿敌慢慢眨了眨眼睛,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好主意。”
“诺瓦……阁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您。”
教授从痛心疾首中回过神来,冷着脸抬起头——嚯,某种意义上的老熟人。
“卡穆公爵阁下。”他淡淡地说。
阿祖卡冷飕飕地瞥了帝国唯一的公爵、王庭议会的议会长一眼,这令后者下意识身体一颤——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此人有仇,曾经差点被血色集市卖给这个老东西。
公爵和王后相比又是另外一种画风。如果可以的话,教授倒是更乐意和爱斯梅瑞打交道,这只老狐狸简直啰嗦得惹人心烦,试探和算计藏在亲切的闲谈里,脸上的皱纹堆砌出虚假到令人恶心的笑容。
大致来说,大概是打探第三议会在绽放会议的立场,并且若有似无地暗示王庭知道伯劳家族的所作所为,有无读作互相合作、写作算计坑害的可能性。
说得口干舌燥、却只得到几句简短的语气词回应的公爵终于假笑着举杯:“不知我有无这个荣幸敬您一杯?”
“抱歉,我不喝酒。”教授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并且无视了卡穆公爵终于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瞬的嘴角。不过对方立即控制住了表情,总算不动声色地袒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真是遗憾——那么我可否敬您身边这位阁下一杯?”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但还没等他说话,便听见身边人慢吞吞地反问道:“您确定?”
卡穆公爵脸上的表情不变:“哦?您这是何意?”
“我的这位同伴酒量并不算好。”幽灵的声音毫无波动,威胁之意却是溢于言表:“他若是喝醉了,在场的各位都将十分头疼,我可不想毁了王后陛下的一番好意,您说对不对?”
卡穆公爵的瞳孔微微瑟缩,他瞧见那被斗篷遮掩身影的“神明”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十分无奈且纵容地摇了摇头。但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察到某种可怖的存在似乎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是我唐突了。”他假笑着微微后退了一步,后背上全是冷汗:“愿二位有个美好的夜晚。”
卡穆公爵火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不少贵族惊疑探究的眼神时不时落在黑发青年身上。区区一个平民,居然引来王后和公爵接连前来攀谈,这人似乎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
于是有人试图上前打探,结果三言两语间便被黑发青年呛得眼角抽搐着闭了嘴。那家伙看起来很是礼貌,偏偏得不到任何信息也就算了,每句话还分外气人。
于是晚宴十分正常地进行了下去,直到宴会结束,舞会开始,完全没吃饱的诺瓦有些不耐地双臂抱胸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贵族和女伴们双双滑入舞池,在悠扬的舞曲中翩翩起舞——当然没有哪位胆大包天的贵族小姐敢来邀请他。
就在教授即将耐心尽失时,他们等的人终于出现了。一名侍者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俯身低语道:“阁下,陛下有请。”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厅。哪怕只是早春,在法术的加持下,月光下的花园依旧一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诺瓦阁下。”爱斯梅瑞平静地站在月光下,她是冷肃而危险的,毫无女性的柔情,与周围的温柔绚烂格格不入,野兽般的金色眼瞳缓缓滑过他身边的存在:“还有这位……神明阁下。”
王后的身边没有银盔骑士的存在,她选择了孤身前来——或者说她心知肚明,在神明面前,无论有多少人在场,都只是一层轻薄虚假的遮羞布罢了。
“三百年了,终于再一次有神明行走于安布罗斯大陆的土地上。”爱斯梅瑞轻声感叹道,哪怕正在直面一位随时都可能碾死她的神明,她依旧表现得从容镇定,肩背笔直,教授隐隐从她身上瞧见了约菲尔·伊亚洛斯的影子——或者说骑士长受她影响颇深:“我希望您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您所代表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阿祖卡没有摘下他的兜帽,只是冷淡地反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银鸢尾帝国的统治者,还是阿娜勒妮的奴隶?”
“一个试图拯救国家的爱国者。”王后平静而坦然地说。
第309章 动手
“猫头鹰阁下所言不假,教廷与神殿的存在阻碍了帝国术士的发展。”爱斯梅瑞肃穆而立,她看起来像是一樽由钢铁熔铸而成的雕像:“旧神已死,他们已不再属于人类。若不彻底剜去腐土,银鸢尾将无法绽放于失去生机的大地之上,我的国土,我的国民,我的一切,亦会于不可挽回的衰微中,绝望地沦为敌国的养料,化作历史的尘埃。”
王后的金瞳将眼前那匿身于斗篷之下的神明倒映出分外扭曲的形状。那并非得到救赎的慰籍与解脱,而是垂死的野兽寻见新鲜血食的贪婪与狂喜:“——但是现在,新神已至。”
抗争与变革之神沉默地注视着她。
起风了,他们三人脚边那些娇美的花枝被吹得摇摇欲坠,精心打理过的柔软长草丛如浪涛般起伏,一浪高过一浪。
“您应该明白,神明需要信仰。”爱斯梅瑞直接了断地说:“而我拥有一座庞大的帝国,拥有二百七十万余人口。只要您愿意,他们都会成为您的信徒——而您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接纳银鸢尾人的信仰,成为银鸢尾乃至全世界的新神。”
她曾选择纵容这位被新神庇佑的年轻人,不曾在对方尚且弱小时动手。她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平衡,借他之手处置旧神,打压教廷,清理王庭,铲除帝国的蛆虫与叛徒——直到爱斯梅瑞开始感到局势越发失控,直到她隐隐发觉,这颗傲慢至极的棋子居然抛弃了最为简单也最为有用的布局,彻底掀翻了她的棋盘,选择走上了一条无比荒谬也无比艰辛的道路。
他要人类全然依靠自己,他要他们去亲手推翻这个旧世界,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美好未来。
——多么可笑。
……多么伟大。
所以现在她不得不来听听这位新神的想法了,爱斯梅瑞愤怒而沮丧地发现,她居然再一次不得不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神明身上——神确实是人类,但是爱斯梅瑞这辈子都不曾相信过所谓的人性,所以她不会相信神明。
然后王后听见神明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掀开了兜帽,露出了一张在月光下令人屏息的脸。
……这位哪怕只是露出脸来,往鸢心广场这样一站,爱斯梅瑞忍不住想,想必首先全王城的贵族小姐与贵妇都会立即晕倒大半,随后半个王城都会心甘情愿地将他奉为新的神明。
“我拒绝。你在邀请我进入一场可笑的轮回。”阿祖卡平静地说:“神明诞生,术士昌盛;神明死亡,术士衰落。”
“那么人类又是什么?神明豢养着的、不忠诚的狗吗?”抗争与变革之神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旧主尸体未寒,便又哀嚎着四处寻找新的主人,向他摇尾乞怜?”
“当我的祖国被外敌撕碎时,当我的国民的尸骨铺满这片土地时,没有谁会在意自己是人是狗。”王后看起来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冷漠而疲惫地说:“尊严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探讨的东西。”
“到底是王室的尊严,还是您口中的‘国民’的尊严?”一旁的教授犀利地反问道:“严格来说国家只是一个历史范畴,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强者有时确实会发挥决定性作用,王室也许是最适应当时社会矛盾的产物。但是世界上数量最广大的那一批人依旧是普通人,他们并不是术士,也不是武者,他们依旧成功地繁衍至今,发展壮大,创造辉煌的人类文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神对人类中的绝大多数来说,将不再是必需品。”
爱斯梅瑞微微眯起眼睛。这话着实惊世骇俗,除了眼前这人之外,任何一个人胆敢在她面前这样说,都要掉脑袋。
“您似乎忘记了,高高在上的幽灵。”她慢慢地说:“您口中的这些……数量庞大的普通人,那些被您所深深尊崇着、信任着的普通人,他们愚蠢,麻木,胆怯,自私且残忍。哪怕只是一场战争,一场瘟疫,一场饥荒,都能如收割麦子一般,成批次地收割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自己都会自相残杀。若没有强者与帝国庇护,普通人连繁衍后代的机会都不会有。”
“您说得没错,陛下。”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仿佛看穿了一切,冷酷而悲悯地与她对视着:“但是您可曾想过,是谁造就了愚昧,是谁挑起了战争,是谁放任了瘟疫,是谁无视了饥荒?这本该是发展生产力去尽力解决的问题,而您却选择了开历史的倒车,选择为了延续王室的统治,去为人类创造新的牢笼——我不知该说您愚蠢,还是说您胆怯。”
“……看来我们无法达成一些共识了?”爱斯梅瑞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没办法,你我立场不同。”本该是谈判破裂、剑拔弩张的气氛,黑发青年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如果你能脱离你如今所在阶层的禁锢,再与我对话,我会很高兴和你聊聊天,比如你究竟是如何毁掉阿娜勒妮的一片灵魂碎片的。”
“……你对这个感兴趣?”爱斯梅瑞微微一愣,她不由挑眉,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得意的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战绩可比我的还要更光彩些。”
“毕竟她真得很蠢。”教授冷嗤了一声:“或者说这群选择将自己灵魂剖开的旧神都不太聪明,也许在分割灵魂的同时,也将大脑平等地分成了几份。”
王后立即因他的刻薄话抚掌大笑起来,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浮现出了肆意的笑纹,就像许久许久都不曾这般开怀大笑似的。
“哎呦,说实在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她慢慢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你要是我的大臣该多好,我真是受够了那群无能的蠢货。”
教授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那我该随时想着如何夺权篡位,该怎样砍你的脑袋了。”
毕竟上一世他就成功了。
“那也值得,欢迎来砍。最伟大的王总能自如驾驭臣民的野心。”王后看起来并不生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就像在调侃一位老朋友:“还有你这人可真是嘴巴不饶人,平日里怕是没少挨揍。”
“这个就不劳你担心了,”阿祖卡漠然道:“我不会允许。”
月色美好,微风送来花朵的芬芳。爱斯梅瑞抬起头来,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轮高悬于天穹之上的、硕大皎洁、冰冷明净的月亮。
“舞会应该还没有结束。”她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说:“二位有兴致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曲。”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没吃饱,没兴致跳舞。”教授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可以的话我们想要先行离开,去找点宵夜吃。”
王后看起来有些惊讶:“哦?是侍从招待不周,还是菜品不和胃口?”
“和晚宴本身无关,您的安排已经尽善尽美。”黑发青年幽幽地说:“只是身为一名学者,在看见餐桌上的那只珍贵的永恒巨獒虾后,着实心痛得食不下咽。”
终于打探出其中缘由的爱斯梅瑞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意,宽容地允诺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厨里应该还有一只备用的,而且是活的——我叫侍从拿给您。”
“真的吗?多谢您的慷慨。”对方立即道谢,看起来正等着这茬呢。
花园里渐渐又重归了寂静。爱斯梅瑞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她沉默地注视着二人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年轻的银盔骑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王后身后,单膝跪下:“陛下,他们离开鸢心宫后,那位阁下和幽灵便立即失去了踪迹。属下无能,实在不敢跟得太近……”
“我知道了。”爱斯梅瑞淡淡地说。
银盔骑士踌躇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道:“陛下,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离开吗?”
幽灵这人和他的名号一样难抓,神出鬼没,无形无踪,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仿佛笼罩整个帝国天空的阴云。现在终于见到了真人,却要任由对方大摇大摆地离开鸢心宫——怎么想都亏得慌。
“你能在一位神明面前,对他决定要庇佑的人做些什么?”爱斯梅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种除了激怒对方之外毫无意义的蠢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句。”
对上那双金瞳后,银盔骑士服顿时惶恐地低下了头。你疯了吗?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怎么有胆子质疑王后陛下的决定——也许是因为王后今夜看起来居然心情意外得不错,这让他稍微松懈了些。
“去传播幽灵和王后相谈甚欢的传言,然后对铁棘领动手。”爱斯梅瑞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平静地吩咐道:“不必留手,那里是幽灵的地盘,里面的人都已是叛党,或者是未来的叛党,包括波西·布洛迪和布洛迪家族。”
年轻的银盔骑士为那血腥意味十足的命令颤动了一下。他更深地低下了脑袋,沉声应道:“是!”
第310章 流言
绽放会议尚未召开,流言便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四起。
消息是从鸢心宫里流传出来的,据说有女佣亲眼瞧见黎民党的首席幽灵与银鸢尾帝国的王后爱斯梅瑞像老朋友一般谈天,王后陛下很欣赏他,准备赐予他侯爵爵位、大片封地与巨量财富,条件仅仅是要他放弃第三议会的议会长席位,转而加入第二议会,即王庭议会。
很多人不信,也不愿意相信。他们说幽灵先生也曾是一名贵族,却选择自行离开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的血脉。他曾经锒铛入狱,曾经几度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着一群奴隶组建起黎民党,又将它一点点发展壮大,从中完全足以看出这位先生志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