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影西斜,那些透过彩绘玻璃洒在石砖上的明艳色彩逐渐褪色,只剩下斑驳的暗红,宛如干涸的血渍。其中一把座椅是空置着的,它本该属于死去的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其余四位枢机主教的目光偶尔会交汇于那如棺椁般沉默的巨大座椅上,随后又心照不宣般地轻飘飘滑开。
伴随着钟声敲响,银鸢尾帝国现任辉光教廷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出现在了圣座之上。所有枢机主教不约而同一齐起身,向着教皇冕下俯身行礼。
“愿光明与你我同在。”老教皇回应道。
老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厅堂之内显得格外刺耳。比起上次会面,他看起来似乎愈发枯瘦了,哪怕整个人都裹在层层叠叠、奢华繁复的教皇袍里,依旧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白色蜡烛,唯有头顶的金色圣冕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教皇用干瘦的手指抓住了权杖,权杖底端与地砖相互撞击,发出了空洞悠远的回响。他的声音也一同在厅堂里回荡着,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诸位尊敬的枢机主教,我们齐聚于此,正是因为辉光教廷已然陷入了被异端围攻的危难境地。”
“与其说是异端,不如说是一群魔鬼,和被魔鬼蛊惑的大批愚民。”枢机主教维特波厌恶地说,他负责辉光教廷的财务总管:“奥肯塞勒学会背弃了在圣徒巴罗多面前许下的诺言,我们有必要发动圣裁,让这些叛徒重新回想起玷污吾神威名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仅仅发动圣裁依旧无力扭转局面。”另一位负责教廷传教事务的枢机主教瓦勒里安出言反驳道:“被学会蛊惑的人满心想着如何为了‘真理’而献身。将那些学者直接丢进异端裁决所,只是在助长学会的威名,反倒显得教廷心虚气短——难道我们又要重演一次白塔大学的失败经历吗?”
厅堂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说到白塔大学时,诸位枢机主教的目光不由滑向帕瓦顿·米勒的方向。为了镇压一名文弱的大学教授带领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组织的暴动,居然间接导致两位枢机主教一死一伤。
少数知情者知道这是“神明”的缘故。但是不知情者难免开始质疑教皇冕下对这位“无尘之光”的过度宠爱与信赖。
帕瓦顿·米勒沉默不语,他才三十几岁,在一众生着白发、皱纹浮现的老人中显得尤为醒目。
教皇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他摆了摆手,一名白衣教士悄无声息地上前,递上了一杯茶水。老人端起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着,底下的窃窃私语声也渐渐平息。
“维特波,你对吾神的忠诚令人敬佩。”老人缓缓地说:“还有你,瓦勒里安,你的谨慎同样不无道理。”
“帕瓦顿,我的孩子。”教皇忽而看向了帕瓦顿·米勒的方向。
“你和黎民党的首席幽灵打过交道。”老人的声音不急不缓,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据可靠消息,猫头鹰有意将他当做奥肯塞勒学会的下一任会长培养,你认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我们又该怎么做?”
诸位枢机主教不由惊诧地对视一眼:那个年轻人才多大岁数?对方甚至没有加入奥肯塞勒学会——就算能力再怎样出众,猫头鹰怎么会将学会交给这么一个外人,一个毛头小子,而非自己的嫡系势力?
帕瓦顿·米勒无视了其余同僚的异样目光,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沉声道:“幽灵很擅长借势而为,也很擅长蛊惑人心。我恐怕他会选择此次战败来大做文章。”
“至于我们……”帕瓦顿·米勒的话音忽然截住了,俊美的脸上闪过些许为难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苦笑道:“本人才疏学浅,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老教皇微微点头,慢慢移开了视线。其余几名枢机主教则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了眼神——这位年轻的同僚居然没有趁机在教皇面前表现自我,他们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坑人一把的,结果没了话头,只好另寻机会了。
待到所有枢机主教离开了议事厅,教皇忽然叫住了帕瓦顿·米勒,令他单独留了下来。
“帕瓦顿,吞吞吐吐可不像是你的风格。”老教皇目光慈爱地望着这位“无尘之光”:“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是什么令你放弃了在吾神面前坦诚相告?”
帕瓦顿·米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感动的神色:“冕下……”
“你最近处境艰难,不得不步步谨慎,这我都知道,也都理解。”老人叹了口气:“不过此处没有外人,你可尽管直言。”
年轻的枢机主教看起来彻底被他打动了。他沉默了片刻,恭恭敬敬地冲教皇俯下身去:“冕下,接下来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但若是有失礼或冒犯之处……”
教皇点了点头:“我绝不怪罪。”
“冕下,依据奥肯塞勒学会和幽灵等人提出的异端学说,不论‘神即人类’,亦或是‘人可成神’,终究质疑的还是吾神的威能。”帕瓦顿·米勒沉声道:“但若请吾神在大众面前现身,展现神迹,想必一切流言蜚语皆会顷刻破灭。”
尽管不知道那位新神为何始终不肯在大众面前展露神名,不过只要光明神于众人面前现身,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所有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依旧活着,辉光教廷背后依旧有神明撑腰。全帝国有歪心思的都必须得重新掂量掂量,他们是否有勇气去攻击一位活着的神明,和活着的神明庇佑的教廷作对。
议事厅陷入了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默。
帕瓦顿·米勒恭敬地保持着俯身的姿态,教皇没有叫他起身,他便一动不动。
常理来说,神当然不是想请就请的,一般只有在教皇更迭、新教皇举行继任仪式时才会举行盛大的降神典礼,由光明神亲自现身任命下一任教皇。
众所周知,辉光教廷的教皇是终身制。只有老教皇逝世了,才会选取下一任新教皇,上一次继任仪式还是五十多年前——这和诅咒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赶快去死没什么区别。
良久,教皇摆了摆手,示意枢机主教起身。他同样撑着权杖缓缓站起来,踱到帕瓦顿·米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所以我不愿在众人面前提起,冕下,我宁愿另寻他法。”帕瓦顿·米勒苦笑道,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克制的哀伤:“我想我得首先尝试聆听吾神的旨意,然后再做打算。”
自从光明神最后一次以“不敬神明”为借口对他进行严厉的惩戒之后,对方其实已经许久不再搭理他了。帕瓦顿·米勒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和那位神秘的新神有无关联。
但他明面上依旧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呈现出身为拥有神印的神明宠儿的矜持与自信。
老教皇没有表露太多情绪,挥了挥手便示意他退下。帕瓦顿·米勒恭恭敬敬地退出了议事厅,直到周围彻底空无一人,他脸上那些夹杂着些许悲伤与焦急的真挚情感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沉思着,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直到重新将门锁好,余光偶尔瞥见了沙发上的阴影,枢机主教这才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帕瓦顿·米勒的瞳孔剧烈一缩,他差点当场动手——直到瞧见了那双异常熟悉的烟灰色眼瞳时,他才勉强按耐住回击的本能,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快速搜寻了一番四周,随后果然在不速之客的背后瞧见了那位金发神明的身影。
熟悉的糟心,枢机主教面无表情地想。好不容易哄走了随手能将他碾死的光明神,应付了比狐狸还要狡猾的老教皇,结果现在居然又得对付两位的升级版。
糟心玩意儿一号懒洋洋地霸占了他的沙发,双腿嚣张地交叠着,随手翻阅着他原本放在桌上的教廷内部文件,毫无客人应有的美德。一想起此人向他要钱的无耻嘴脸,帕瓦顿·米勒就开始隐隐胃疼。
糟心玩意儿二号则优雅地站在黑发青年身后,仿佛一位忠心耿耿的骑士,或者是一只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可怖怪物。
“教廷的守备比我想象中还要松懈。”黑发青年头也不抬地说,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中的文件。
第294章 贼船
帕瓦顿·米勒:“……”
对于一位神来说,世界上绝大多数密所对他来说可不皆如出入无人之境。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反驳,而是恭敬地向着黑发青年、连带着对方身后的那位存在俯下身去。
“夜安,尊敬的阁下。”
也不知这份尊敬是针对幽灵的,还是针对那位神明的。
“夜安。”教授眨了眨眼睛,随手将打发时间用的教廷密件丢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表现的慵懒自在得仿佛身处自家客厅的壁炉前,恨不得下一秒便伸长爪子伸个懒腰。奈何其余二人中,一人满脸纵容,另一人则对此毫无办法。
“我听到了一些好消息。”黑发青年的身体向前倾斜一些,用那双灰眼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枢机主教的面部表情:“‘无尘之光’以‘渎神’之名,严令肃清了一批在康斯坦教区及周围一带流窜作案的‘生命之子’,一共有124人被指控涉嫌参与邪教活动,并被送进了异端裁决所,目前为止共有98人被送上断头台。这群邪教徒残忍杀害了96位平民,其中包括47名妇女,41名孩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帕瓦顿·米勒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双眸沉沉,竟显得有些阴郁。自上次撕破脸后,这位枢机主教在他面前便不再维系温和的假面。
“‘无尘之光’的美誉再次在民间声名鹊起,信徒们称赞您为“平民主教”——但是维特波主教和马休斯主教残党对您颇有微词,因为这124人中有35名辉光教廷收录在册的教士,其中3人是维特波主教的得力干将。”
明明远在莫里斯港,这人竟表现的对于那些本该是教内秘幸的情报了若指掌:“作为献祭派重要成员,这位枢机主教为您添了不少麻烦,您被人围攻陷害,遭遇了刺杀……不过作为五位枢机主教中最为年轻的一位,我得说您做得不错,至少迄今为止您的头颅依旧安安稳稳地呆在脖颈上——为您鼓掌,在履行约定的同时,也打压了竞争者,挽回了不少声誉。”
心满意足地做完这番年度工作总结后,黑发青年便无视了米勒结霜般的脸色,开始旁若无人地鼓起掌来。
气人得很。
帕瓦顿·米勒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您的消息真得十分灵通。”
“谢谢夸奖。”那家伙严肃而略显矜持地冲他点了点头,帕瓦顿·米勒终于忍不住嘴角轻微抽搐了一瞬。
——谁夸你了啊?!
米勒主教深吸了口气,将那股子翻涌的烦躁压了下去:“您在深夜忽然造访,莫非是神印一事有了变故?”
那双缺乏波动的灰眼睛忽而毫无情感地与他对视:“您是指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为何将‘宠爱’转移到了波西·布洛迪身上吗?”
“……”
“难道您真得期待过光明与荣耀之神会当众神降,在大庭广众面前宣布您将是下一任教皇吗?”黑发青年露出了一个讨人厌的诧异表情,明明不曾参与米勒和教皇之间的密会,此人却随口道出那些他与教皇才刚刚交谈过的东西,米勒不由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请不要告诉我您对神明居然有过如此天真的幻想。”对方毫不客气地点评着一位神明:“依据神史,泽菲尔并非以德报怨的性格。若不是不敢肆意浪费神力,他会在您搞砸他交付给您的任务那一刻便对您施加严厉的神罚,甚至杀死您,就像他手下那些以死谢罪的将军一样——啊,看来他已经‘惩罚’过您了。”
在米勒越发难看的神情中,黑发青年猛地靠近了他,那双骇人的灰眼睛冷酷地审视着他,仿佛他只是一只在培养皿中徒劳爬行的小虫。
幽灵的声音很轻,却如风暴雷霆般席卷而来:“您认为神明究竟有没有发现,您背着他搞了哪些小动作?”
——够了!
帕瓦顿·米勒的眼瞳剧烈颤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已经大喊出声了,但直到在那双灰眼睛中瞧见了自己僵硬的倒影,他才恍然自己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掩在教袍下的手抽筋似的握紧。
他不能无视那位一言不发的神明对他造成的心理威慑,但他同样也无法否认,此时的他,居然纯粹是被一个普通人骇得后背都是冷汗。
……不能任由这场对话这样发展下去。这人只需依靠观察他的微表情,便能得到甚至他本人都意识不到的信息。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而他在这场对峙中一败涂地。
枢机主教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滑过黑发青年身后的神明。对方看起来很平静,纵容地任由一名神侍在神明面前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耀武扬威,与之前在地下墓穴中出演的那出戏码完全不同。
——再怎样仁慈的神明,真得会如此宠爱、甚至是如此宠溺自己的神侍吗?
“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帕瓦顿·米勒听见自己声音僵硬地说道,上了贼船就下不来的预感愈发强烈。
“您是一个聪明人。”幽灵冲他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一个不成形的假笑:“聪明且有野心,而且擅长审时度势——所以您比其余三位候选者更适合继任教皇的宝座。”
——当然,也更有威胁性。
诺瓦盯着帕瓦顿·米勒的脸,对方沉默了片刻,便以一种略带示弱的方式向他探求更多信息。
大厦将倾之时,自上而下的改革可能会为腐朽的旧世界延续些许崭新的生命力,但更有可能是垂死挣扎,一无所成,甚至令尚且脆弱的新生力量被陡然反扑的旧势力吞没。
所以他十分理解前世的自己为什么会杀了这么一个聪明冷血、擅长伪装而且年富力强的革新派教皇候选人,当时的他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教廷去进行自我改革,他只需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之内震慑所有人,为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造势。
至于这一次……
待到离开阿玛卡蒂奥大教堂后,王城已准备自夜幕中渐渐苏醒。街角的煤气灯在浓雾中晕开昏黄的光,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报童的卖报声,混合着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响。
诺瓦仰望着这竦峙在晨雾中的巍峨建筑群:教堂占据了王城的大半个西区,无数金碧辉煌的尖耸塔顶如同伸向天空的利剑,彩绘玻璃窗层层叠叠,数不胜数,散发着朦胧而夺目的光芒,仿佛无数只窥探人间的眼瞳,高傲地俯瞰着脚下四通八达、肮脏窄小的街道,里面寄居着数以万计的贫民。
“您在想些什么?”身旁的救世主忽然开口道。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披了条深灰的斗篷,将半张脸遮住,仿佛一名自远方游历而来的旅人。
“我在回忆文献。”教授平静地说:“阿玛卡蒂奥大教堂,又称‘救赎大教堂’。断断续续修建至今足有四百多年之久,使用了数以万计的黄金和宝石,其中收藏了三万多件珍奇异宝,历代最为杰出的艺术家都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此。”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比梦境中还要令人震撼的雄伟教堂:“它是人类建筑艺术的巅峰之作,是文明史上不容置疑的璀璨明珠……但同时也是教廷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黄金赃物,是无数平民血泪与尸首浇筑堆砌而成的罪恶见证。”
成神以来连一座神殿都没有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没有说话。他同样仰起头来,静静凝望着这高大到几欲倾倒下来的圣殿。
“所以就算是这一次,我也不会妥协。我将再度竭尽所能,为未来的新世界尽可能地扫除阻碍。”幽灵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我剖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仿佛要彻底隐入黎明最深的雾气了,还有天边那隐隐浮现出的灼目猩红:“哪怕等我死了,我们死了,叛徒与蠹虫再次卷土重来,将我们曾经夺得的一切踩在脚下,将嘲讽与污蔑重新扣在牺牲者的头上……”
“吾神,我相信还会有人再次站出来的。”教授转过头来,半开玩笑似的如此呼唤着同行者,他注视着金发青年温柔明澈的眼瞳,却仿佛在透过他看着一种无比热烈粗暴的幻象——那不是神。
“……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而我相信您所看见的愿景。”
阿祖卡叹息着,他上前一步,虔诚地轻轻吻了吻殉道者冰凉苍白的额头。
“如果您允许的话,”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真挚,而且毫不迟疑:“我希望这一次我有幸能够陪您亲眼见证这一切。”
“……唔。”
他的宿敌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早就允许了。”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皱眉纠正道:“作为我的私人财产,您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太晚了吗?”
阿祖卡忍不住低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来,将黑发青年身上的外衣拢紧了些,随后拉起恋人的手来,和人一同走向逐渐苏醒的街道,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低语。
“先生,比起‘吾神’,我还是更喜欢‘私人财产’这个称呼一些……不过您若是想在特殊场合这样呼唤我,我也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