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斯·拉伯雷不是一个老了便喜欢整日窝在壁炉前的摇椅里、抱着猫昏昏欲睡的人。他还是一位醉心学识的学者,是一名传道受业的教师,他放心不下白塔大学神学院,这里有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更何况审判协会那群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暂时还需要他护着,怀亚特那老家伙终究代表的是奥肯塞勒学会的利益,他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学会身上。
而他最为心爱、也最为之担忧的学生现在远在莫里斯港,做着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工作。甚至为了防止有术士破解水晶球,双方之间有限的信件全部阅后即焚,他也只能从正事之外的三言两语中勉强推断学生的现状。
——哦,除此之外还有黎民党派来保护他的逐影者,在他们换班时,拉伯雷也能趁机打听几句。那些年龄并不大的、总是穿得黑漆漆的刺客算是老熟人了,他从对方的态度中能隐隐看出自家学生在黎民党声望很高,以至于那群年轻有为、煞气很重的术士对他都格外恭敬有加。
拉伯雷捏着眉心,准备去找些饼干吃。那是他的爱徒亲手做的,专门拜托了换班的刺客千里迢迢从莫里斯港带到白塔大学,整整齐齐一大盒子,还特意嘱咐了是减糖版本,老人吃糖吃多了不好。
老爷子嘴上嫌弃几句这小子倒是管教起他来了,实际上珍惜得要命,将那一大盒饼干小心翼翼锁在柜子里,谁也不给。
油灯罩里的火苗摇晃了一下,忽然熄灭了。一道粗壮的闪电劈开了天地,随后是一阵沉沉的闷雷。拉伯雷被突兀出现在单人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大跳,他抱紧饼干盒子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了书架上,几本书顿时哗啦啦着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但是这么大的动静,往日里那些十分机警的保镖居然没有出现。
“德尔斯·拉伯雷。”
那个人用沙哑尖锐的声音说。拉伯雷忽然发现那个声音有些熟悉,而且对方的头颅轮廓不似人类——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惨白的光照亮了来者头上毛茸茸的猫头鹰头套,还有那对冰冷明亮的宝石眼睛。
拉伯雷警惕地盯着这位失踪已久的奥肯塞勒学会会长:“……猫头鹰先生?”
一番混乱过后,拉伯雷重新点亮了灯,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而那只湿漉漉的猛禽正坐在神学院院长办公室的待客沙发上,衣角狼狈地滴着水,在地上聚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见神学院院长时不时瞄向办公室大门的方向,猫头鹰率先开口,声音阴沉:“别看了,他们只是晕过去了,没死。”
拉伯雷盯着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您不去找副校长,跑来我这里吓人干什么?”
结果对方一言不发,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
这对于猫头鹰来说是很是古怪。他是个坏脾气的、肆意妄为的强者,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吞吞吐吐不适合他。除了他的爱徒能和人吵得有来有回、气得人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动手之外,从来都只有对方指着其他人的鼻子噎人骂娘的份。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猫头鹰知道了他的老友吉布森·怀亚特对于神学院的“背叛”,白塔大学的副校长亲手将他的学生交给了异端裁决所。
刚从爱徒口中得知这事时,拉伯雷简直暴跳如雷。哪怕对方直言这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他依旧差点当场冲进副校长办公室,一枪崩了那软骨头的叛徒。
最后是他的爱徒将他劝住的。
“我们还需要借学会的势。”那个年轻人表现得简直冷静理智得不可思议:“猫头鹰无故失踪,这和怀亚特离不开关系。杀了他暂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倒会令白塔大学陷入混乱。还不如按兵不动,趁机夺权,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拉伯雷紧紧盯着猫头鹰的脸。他倒要看看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对于老友的背叛将要发表怎样一番高见。
良久,猫头鹰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那小子……在狱中有受折磨吗?”
在得知那个叫阿祖卡的助教真实身份是神明后,猫头鹰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对方的行为逻辑了。按照常理来讲,一位神明何必让情人遭受这些折磨,区区异端裁决所罢了,哪怕对方只是表明身份,整个帝国都得对其恭敬有加。
他不得不怀疑,马格纳斯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口中的“情人”一词会不会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谎言。就算真的是,历史上痴恋人类的神明又不是没有,但是那些被牵扯进神明的情感纠纷的人类,几乎全部下场凄惨,没几个善终的。
——没办法,哪怕巨人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于生活在其脚下的蚂蚁来说,依旧是一场灭顶之灾。
拉伯雷暂时不知道猫头鹰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冷声反问道:“难道您不了解异端裁决所的手段吗?”
毕竟精神折磨也是折磨,老爷子黑着脸想,就算提前同他通过气,他依旧无法忘记那段时间的胆战心惊。
猫头鹰沉默了片刻,郑重地沉声承诺道:“是奥肯塞勒学会对不起他,我以奥肯塞勒学会会长的名义发誓,我们会尽力补偿他。”
全是虚话,补偿对象不是黎民党,而且对方依旧没有提及如何处置吉布森·怀亚特。拉伯雷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哪怕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德行,此刻依旧隐隐有种“我就知道”的失望。
——哪怕不少学者踊跃为黎民党声援,但是直到现在,奥肯塞勒学会本身依旧持观望态度,他们迟迟不肯真正下定赌注。
拉伯雷确实不擅权谋,但也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时间教会了他不去奢望这个世界自始而终地沿着由理想、信念、勇气与牺牲燃就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前行,现实就是现实。
“他现在在哪里?”猫头鹰盯着德尔斯·拉伯雷的眼睛,难得软下了身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和他谈一谈。”
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黎民党的首席“幽灵”在莫里斯港,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所以言下之意是请他做中间人。
拉伯雷摸索着怀中饼干盒的边缘,指甲在铁皮上留下细微的刮蹭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铁皮盒子扣在对面那只猛禽的脑袋上——算了,太浪费了。
“在您的好友吉布森·怀亚特将我的学生送进异端裁决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猫头鹰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遮掩在头套之下的、狰狞扭曲的脸上逐一闪过了哀恸、愤怒、狂躁与悲哀,最终定格在了冰冷理性的漠然。
“拉伯雷院长。”猫头鹰一字一句地说:“您知道您的学生的那位助教究竟是什么人吗?”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几乎遮住了所有声响。但是拉伯雷依旧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失手打翻了饼干盒。
他瞪着对方,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都激烈地突突跳动:“……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验证过了,确实如此。”猫头鹰坐在原地,分外平静地说。他不完全信任马格纳斯,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渠道——事实就是如此,时隔三百年之久,安布罗斯大陆终于出现了一位新神。
……死孩子!这种事居然也敢瞒着他——还有那个骗子!老爷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闭了闭眼睛,扶着扶手缓缓坐了下来,脑袋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吃饭的缘故。
猫头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神学院院长,对方哆嗦着手,打开了始终抱在怀里的铁皮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块……饼干?然后塞进了嘴里。
……所以为什么是饼干?
“难道那小子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吗?”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心中竟隐隐有些得意。对方却不理他,只是继续往嘴里狂塞饼干,咔嚓咔嚓的,仿佛在嚼谁的肉。
“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良久,神学院院长阴沉沉地说:“第一,我要你向奥肯塞勒河发誓,尽学会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塔大学的全体师生。”
“没问题。”猫头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我要和你一起去。”德尔斯·拉伯雷面无表情地说,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老人的脸色简直黑得可怕。
……哇哦,看来有人要遭殃了,猫头鹰幸灾乐祸地想。事情成功了一半,他多少放松了些,所以理所当然地摸向那盒他觊觎已久的饼干,他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啪得一声,猫头鹰的手居然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了。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学生亲手给我做的!”德尔斯·拉伯雷冲他吹胡子瞪眼:“你要是想吃,自己上街买去!”
第280章 见面
春末入夏,莫里斯港的雨比白塔镇更加凶猛。在雨幕的遮掩下,来自白塔大学的两位访客一路寻着诺瓦曾经提供给拉伯雷的地址前行。
“那小子还真把这么大的地盘都收入囊中了。”一路上猫头鹰忍不住啧啧称奇:“你的这个学生可真是出息了。”
拉伯雷没有接话,脸色显得灰暗而阴沉。因为旅途的疲惫,更是因为自从得知爱徒身旁那“人”的身份后,老人几乎不曾睡过整觉。
他们最终在一栋并不起眼的小楼前站定,立即有几道黑影自阴影中浮现。其中一人上前,目光迟疑地在拄着手杖的猫头鹰和他身后披着防水斗篷的德尔斯·拉伯雷身上停顿了片刻,又低头对照了一下画像,这才严肃地点了点头:“拉伯雷先生,还有猫头鹰先生,请和我来。”
小楼内部倒是比外面看着宽敞多了,那个负责安保的年轻人一边为他们带路,一边有些为难地向拉伯雷解释道:“首席他这几天很忙,现在还在开会,他嘱咐过我们如果看见您,便一切听您的吩咐……”
“我可以等。”拉伯雷冷哼了一声:“带我去他的书房。”
年轻人脚步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了一旁的猫头鹰,其中暗含的意味让极少受过如此冷待的猫头鹰不由有些恼:“怎么着,你是觉得我会炸了那小子的书房?”
身为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一名明面上的主祷级别的强者,很少有人敢这样无视他——奈何有求于人,猫头鹰有些酸溜溜的想,那个臭小子,连带着手下人都这样双标,对自家嫡亲的老师就是“一切听吩咐”,对他这个学会老大则是“还有猫头鹰先生”。
最终还是踏入了幽灵的地盘。猫头鹰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玻璃里隐隐绰绰的倒影。神学院院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同样没有去碰那些堆放在桌上的文件,而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些出神地望着书房主人摆放在书架上的书籍和标本。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下一秒,门把手转动起来,这间书房的主人回来了,而且听响动不止一个人。
猫头鹰转过身来,沉沉吐出一口气,难得开始感到紧张。哪怕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他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毫不加遮掩的、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可怖威压,显然对方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神。他现在要直面的,是一位行走于人世间的神明,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存在。
他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漂亮到令人生畏的脸,身形比起初见时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的单薄青涩。金发的年轻神明怀中还抱着一沓文件,对方一边体贴地推开木门,一边专注地垂眸看着另一人,正温和地说些什么。
至于他身旁的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瘦削,苍白如鬼魂,还有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剜出来的烟灰色眼睛,在瞧见拉伯雷时顿时流露出轻微的惊讶与不加遮掩的欣喜来。
“老师?”年轻人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些:“您到的比我预想中要更早些。”
拉伯雷猛地站起身,大踏步冲上前去,一路上强行压抑的担忧与愤怒令他冲人高高扬起了手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学生。
“……又瘦了。”他捏着爱徒的肩膀,仔仔细细上看下看,嗓音沙哑发着颤:“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年轻人过于苍白的皮肤让他眼下的任何一点青黑都无处遁形,以至于看起来难掩疲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没有瘦。”对方绷着脸任他看,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辩解道:“比起在白塔大学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的体重增加了不少。”
觉察到老人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他身体一僵,下意识求助地看向身边人:“真的,阿祖卡可以证明。”
有恋人照顾,他的生活习惯已经比起单身时被迫好了不少。至少咖啡是限量的,三餐是规律的,睡眠是尽量保证的——时不时还会有一场放松身心、并且将他的体力敲诈得彻底一干二净的性生活。
拉伯雷:“……”
——死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那时刚从牢里出来,还遭了大罪,能和那时候比吗?!”他黑着脸,重重戳着学生的额头,直把人戳了个踉跄:“瞧瞧,瞧瞧!一个大小伙子身体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
接收到自家宿敌的求救信号,阿祖卡无奈而好笑地上前岔开话题:“外面雨很大吧?要不您先将斗篷脱了,我们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体,然后慢慢说。”
老头儿瞥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却是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将他和自家学生隔开。
救世主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对方对他的态度似乎恭敬了一些,但也更加警惕——仿佛瞧见了一只正在舔舌咂嘴、觊觎着珍贵幼崽的怪物。
诺瓦对此浑然未觉,他找出待客的茶杯,嘱咐恩师将沾了雨水的外套赶快换掉,然后又四处翻找干燥的毛巾用来擦拭头发以防受凉。
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十分看好的好苗子向着自家老师献殷勤、并且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的猫头鹰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示意那其乐融融的三人,房间里还有第四个大活人。
这下黑发青年总算正眼瞧他了。
“许久不见,猫头鹰先生。”对方冷淡地冲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开始问德尔斯·拉伯雷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先吃些什么。
猫头鹰:“……”
他心里怎么这么堵得慌呢?
猫头鹰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直到眼睁睁看着拉伯雷面前的茶杯里已经续上了热气腾腾的热茶,而自己面前还空空如也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气哼哼地提醒道:“尊敬的‘幽灵’先生,您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客人?”
“没有忘,但是您带着头套怎么喝茶?”结果对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况且老师他长途跋涉,又上了年龄,我自然要先照顾他。”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按照年龄来算,他也是个老人家啊!怎么着,术士没人权吗?!
猫头鹰气急败坏地夺过杯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头套摘了下来——这下所有人终于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了。
诺瓦盯着那张狰狞怪异的脸,慢慢眨了眨眼睛。他清晰听见了老师的抽气声,显然对方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猫头鹰居然会生着这样一副尊荣。
——果然,他猜对了,黑发青年淡定地想,毁容让这个强势而骄傲的强者被迫带上了伪装。
猫头鹰逼迫自己无视那些惊诧的视线——那些或是恐惧或是惊异,或是嘲讽亦或是怜悯的眼神,总会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子暴虐的情绪。天才的奥利弗,傲慢的奥利弗,试图成神的奥利弗,结果却注定在痛苦的诅咒中结束短暂的一生,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他的挚友吉布森·怀亚特一直拼命拽着他,包容他的坏脾气,告诉他不要放弃,寻见纺织者救了他……
猫头鹰的面部肌肉不由扭曲了一瞬,为了遮掩,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侧过脸来,用歪斜到脸颊上的嘴慢慢地喝茶。
——所以他该如何去憎恨他那忠诚勇敢的毕生挚友?又该如何去面对自顾自毁了他的理想与信任的叛徒?
猫头鹰逃跑了,他选择了逃避。
“看吧,尽管大大方方地看吧。”如同噩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物般可怖扭曲的老人冷笑道:“这就是命运女神的诅咒。”
黑发的年轻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谁叫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