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教堂都在溶解,彩绘花窗上的圣徒面容逐一破碎扭曲,镀金的华丽装潢熔化成金水,在焦腐枯裂的大地上肆意流淌——而神像的背后正浮现出由数以万计的白金符文组成的光轮,手中的圣枪也已经褪去了实体,化作贯穿天地的光束洪流。
“别抬头看。”有人轻轻按住了教授刚要抬起的脑袋,修长的手指拢住了他的后颈:“会灼伤眼睛的。”
“愚蠢!可笑!”这份蔑视令泽菲尔冷笑起来,明明身形巨大,圣枪却如流星般朝着二人极速砸落,魔鬼的羽翼顿时在强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灼烧起来:“年轻的神明啊,你根本不曾经历过——何为神战!”
阿祖卡的身形晃了一瞬,直接自原地消失了,下一秒他竟出现在了神像的耳侧,在后者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中,大半个臂膀都被不知何时出现在金发青年手中的长剑斩断,砸在地上,激起了大片大片的尘埃。
“我想神战大概也不会爆发于活人和死人之间。”抗争与变革之神极其气人地嘲讽道:“更不会发生在一块石头雕像,和为了吓唬不愿意睡觉的孩子、从而胡编乱造的民间故事中的幻想生物之间。”
泽菲尔看起来彻底被他激怒了。
“请告诉我您的真名吧。”
教授愣了一下,另一人的声音忽然自他耳边响起,他顿时理解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不过那家伙一边躲避光明神的光枪,居然还有心思一边同他轻声低语:“相信我,我能听懂。”
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竟带了点蛊惑的意味:“请告诉我,那个真正只属于您的名字,那个承载着您的过去、您的灵魂、您的故国与您的理想的名字……”
阿祖卡早已敏锐地发现,自家宿敌对“教授”一词的认可度甚至隐隐超越了那个被布洛迪家族赋予的名字,所以他很少唤对方的名。
但是现在,一只在海底沉寂已久的锚,一只历经时光侵蚀,被泥沙层层堆叠、生满铁锈的锚,忽而被外力一点点拖拽出水面,再一次见到了无穷旋转着的、绚烂盛大的宇宙。
【越苍穹。】
教授抬起眼来,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另一人温柔明亮的蓝色眼瞳,平静而坚定,锋锐而坦然:【我的名字,越苍穹。】
第269章 后悔
戒圈转动之后并非传送魔具常见的眩晕感,而是一阵自灵魂深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恍惚间,波西看见他的兄长同样倒下去——不,他茫然而恐慌地想,他一点也不想伤害那个人,他从不认为他玷污了布洛迪的荣光,他只是想保护他,他只是想让他回到正轨,他只是想……让他回到他身边,他、他……
——他都对他的哥哥做了些什么啊?!
波西以为自己会死。身为术士,他明白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祥剧痛会彻底杀死他,但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清醒过来。
他感到自己的躯体仿佛一只随时都会炸裂开来的薄皮袋子,灵魂沸腾着往外涌,但是一种冰冷粗暴的力量箍住了他,让他勉强维持住了这随时可能崩溃的形态。
因剧痛而朦胧的视线之外,他看见他的兄长躺在沙发上,生死不明,垂下的手简直苍白得可怕。
“哥……”
脱口而出的音节卡在喉咙间,泛着冰冷的腥味。波西连滚带爬着试图靠近那个人——直到这时,少年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被无数虚无的锁链箍在了,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甚至连那个人的衣角都抓不到。
哥哥想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年轻人绝望地想,哪怕那个人恨极了他,亲手杀了他,或者命令他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只想要他活着。
有人越过了他,将安静蜷缩在沙发上的黑发青年抱了起来。他甚至看都不看波西一眼,就像他只是些许散落在角落里的尘埃。
是那个叫阿祖卡的家伙,波西茫然地看着来者的金发,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也不知道对方做了些什么,似乎只是俯身说了几句,那只安静下垂的手忽而轻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在波西惊喜万分的眼神下慢慢抬了起来,勉强抓住了另一人的衣领。
……他还活着。在这一瞬间,波西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哽咽地感谢诸神,或者感谢其他什么东西——太好了,他还活着,那个人还活着。
阿祖卡?他的兄长在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迷茫而柔软的腔调小声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简直就像用又细又软的绒毛摩擦耳膜。
那个金头发的家伙顿了顿,然后非常理所当然地低下头来,在兄长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亲昵地亲了一下——等等,亲了一下?!
趁人之危的混账!波西简直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轻浮的人渣!仗着哥哥刚醒的时候神志不清占他便宜……!
那阴沉愤恨、几乎要将人烧穿个洞的眼神着实存在感极为强烈,哪怕刚从幻境中苏醒,头疼得要命,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记忆与现世,诺瓦还是本能看了过去,然后便撞见了蠢弟弟红肿的眼眶。
……对哦。教授慢慢眨了眨眼睛,有些恍惚地想,差点忘了这小子。
温暖的指腹抚上了他的额角,力度适中地按了按:“教授,还好吗?”
“……头疼。”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声,下意识将重得要命的脑袋抵在救世主的肩窝里,半闭着眼睛,任由对方将手指探入发丝间仔细按揉,缓解胀痛。后者则纵容而熟练地换了个姿势,让人靠得更舒服些。
波西:“……”
果然,兄长甚至连看都不想看见他了。
少年的指甲深深插入掌心里,那些锁链随着他的挣扎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灵魂深处的剧痛几乎要撕碎他的神智。但他依旧眼睛眨都不眨,死死盯着被人护在怀里的兄长,仿佛只要挪开视线一秒,那个人就会化为烟雾,彻底从他眼前消失。
待到头痛稍加散去,思绪足以正常运转,教授从救世主怀里爬起来。他站在波西面前,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盯着少年这幅动弹不得的狼狈模样。
由于他的灵魂成功回归本位,交易不成立,外加某人的神力加持,这小子的灵魂从而得以保全——当然也绝对不好受就是了,此时对方的脸色白得吓人,简直比撞鬼还难看。
他的眉头不由渐渐拧了起来:“你……”
“哥你杀了我吧!”结果那小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哪里还有帝国最年轻的主祷术士的高傲模样:“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想要走捷径,是我自视甚高又分外愚蠢,都怪我,你打我,骂我,或者杀了我都行——”
就是这样,他绝望地想,看着他,将他那些最见不得人的腌臜东西全部剜出来,任由那双冰冷的烟灰色眼睛逐一翻检审阅,然后判他死刑——
“我现在杀你做什么?”教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截至目前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计划?”
波西的哭腔顿时一哽:“什、什么?”
他抽抽噎噎地,茫然地看着自家兄长。对方却不看他了,扭头看向阿祖卡的方向:“在他身上吗?”
“在。”金发青年的眼睛变成了一种异常威严的金色,波西被他看得竟忍不住发起抖来,就像是整个灵魂都被剖开了似的。但他总觉得对方看的不是他,而是潜藏在他躯体深处的什么东西。
下一秒,波西惊恐地发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新神!你竟敢——”
“废话少说,泽菲尔。”在波西惊骇欲绝的瞪视下,那个看起来年龄并不大的金发年轻人冷嗤一声,往日里温柔平和的眉眼此刻却显露出令人移不开眼睛的狂妄肆意。他随手从他身上一抓,竟是抓出了个呲哇乱叫的东西来:“你竟愿意浪费神力保护爱欲之神的灵魂碎片,看来你的灵魂确实充沛到足以肆意浪费。”
“这都是泽菲尔的主意,我是被他逼迫的!”爱欲之神的灵魂在他的掌心里凄厉尖叫着:“你不能杀我,我知道很多东西——”
“我要知道你们到底分裂了多少片灵魂碎片?”阿祖卡冷冰冰地说:“别试图撒谎,你知道教授的能耐。”
“亲爱的,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呢?”阿娜勒妮强笑道:“我发誓我绝不会再来打搅你们,找你们麻烦……”
金发神明平静地捏紧了手指:“回答,或者死。”
“四片!每个神明最多只能分裂四片灵魂碎片!”爱欲之神惨叫起来:“若是分的再细小些,那些灵魂碎片便会彻底神智全无,没有任何用处了!”
“可是萨缪尔的灵魂是完整的。”教授在一旁挑起眉头插话道。
“那是因为那个老家伙神神叨叨的,满心想着如何解除‘超脱’枷锁,坚决不同意对自己的灵魂下手。”爱欲之神急切地解释道,深怕这看似脾气温和、实则异常心狠手辣的新神随手将她捏死:“那家伙性格古怪得要命,从不和我们交流,我真不知道更多了!”
“这样。”教授平静地点了点头:“阿祖卡,她没用了,杀了她。”
“不!这是我仅剩的灵魂碎片了!”阿娜勒妮绝望地尖叫着:“我会彻底消失的!”
“我只记得我搞死了两片。”诺瓦微微挑起眉来,他盯着那团扭曲的鬼魂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还有一片被爱斯梅瑞毁了,所以你才这样恨她?”
爱欲之神的鬼魂剧烈哆嗦了起来。
“是因为……‘第一次实验失败’吗?”
眼见阿娜勒妮已经骇得彻底说不出来话了,泽菲尔倒是冷静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新神?”他阴郁地问道:“阿娜勒妮还不能死,神明身死会导致其代表的理念在极短的时间内大爆发,萨缪尔的死亡已经导致了十分严重的后果,你在试图毁掉这个世界!”
诺瓦和阿祖卡不动声色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死亡似乎确实间接导致了整个时间线的倒转。
但是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死到底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不知怎的,教授忽然想起了“疯掉的阿萨奇谷”。
就是现在!光明与荣耀之神的灵魂忽而咆哮起来,以燃烧了一片灵魂为代价,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教授所在的位置,趁着阿祖卡皱眉阻挡时,爱欲之神同样从他手中挣脱,双方虚晃了一枪,转而冲进了波西的体内,令他痛苦地惨叫起来——神明的灵魂要借着神印逃离人间。
泽菲尔忽而暴怒喝道:“该死!你在做什么?!”
波西的口鼻中渗出大量的鲜血,但他依旧紧咬牙关,青筋暴起,拼尽全力试图用灵魂拖住对方:“我、我不允许,你们,伤害——”
但是人的灵魂比起神的灵魂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年轻人的拼尽全力只是拖延了数息功夫,两位神明依旧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人类可笑的束缚,离开了他们本不该存在的、活人的世界。
波西再次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死不了。”见教授皱着眉蹲下身来,用手指去探对方的鼻息,阿祖卡平静地说:“我一直在保护他的灵魂。”
黑发青年慢慢唔了一声。他蹲在地上仰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瞳深处清晰倒映着另一人的身影:“怎么样?”
“一切如您所愿,我已经在灵魂碎片上残留了部分神力。”阿祖卡微微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样冰冷:“接下来,我们会找到那群神明究竟躲在哪里的。”
“——然后让他们迎接早该降临的、彻彻底底的死亡。”
第270章 厌烦
他梦见在黑暗的长廊深处奔跑。
布洛迪家族的府邸总是泛着一股灰尘和烂木头的气味,褪色生霉的墙纸,暗沉抽丝的天鹅绒窗帘,还有那些掉了金漆的雕花柜脚……一切都闻起来糟透了,像是泡在旧日里的标本。波西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对这样一座破房子咬牙切齿地穷尽渴望着——它将属于你,父亲掐着他的肩膀,那些低语如纠缠不休的蛇群,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你要让它属于你。
他跌跌撞撞,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一种奇异、刺鼻却十分新鲜的气味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深处,让他涕泗横流。一个纤瘦的、完全看不清脸的身影坐在高脚凳上,脚尖甚至无法触及地面,身边仿佛坠着无数只纷飞的灰蛾。他唯一能瞧见的只有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锋锐冰冷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甚至不像是会在梦境里出现的神情。
哥哥,等等我。他试图靠近他,但是那道身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更加遥远的、呈现出朦胧光源的方向走去。长廊被无限拉长了,他跌跌撞撞地追在那人身后,拼尽全力地奔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高,离他越来越远……
波西猛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他还活着。
“为了令你成为主祷,你的灵魂被强行灌注了神力。”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波西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勉强坐起身来,随即便瞧见了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等等,波西呆滞地想,光明神是不是好像叫他……新神?!
“不久前我见过类似的例子,他的灵魂被硬生生撑爆了——至于你,”阿祖卡靠在窗边,冷淡而平静地说:“好消息,泽菲尔对你不算‘慷慨’,所以你不会死;坏消息,你的本源受损了,现在的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什……”
波西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惊天噩耗砸得他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试图调动本源深处的力量——什么也没有。往日里那些亲近他的理念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呼唤如同石沉大海,
不知不觉中,他的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掌心中。血流了出来,但是疼痛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冷汗混合着溃提的绝望顺着支离破碎的躯壳往外冒,他开始干呕起来。
阿祖卡冷眼看着少年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摔了下来,发了疯似的一次又一次尝试着与理念产生共鸣。有人走了进来,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怎么了这是?”
教授有些莫名地看着忽然发疯似的波西。少年狼狈瘫软着跪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来,神情绝望地看着他,脸色煞白一片。
“哥哥……”
一股异常强烈的恨意忽然冒了出来,毫无道理可言地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恨欺骗他的光明神,恨那个冷眼看他笑话的金毛,更是恨透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他,他又怎会跑来莫里斯港,参合到这桩事来,结果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他想杀了那个人,他想将他一口一口活生生咬死,他、他……他简直恨死他自己了。
他的兄长明明曾数次警告他不要参与其中,他却仗着愚蠢可笑至极的傲慢,不甘心地一头撞进了他本不该涉足的领域。得知自己成为主祷时虚荣的窃喜此刻简直像是一记血淋淋的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黑发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哥……我成普通人了,我废了……”
教授:“……”
他有些狐疑地看向救世主的方向,之前对方同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旁阴暗地欣赏够了的阿祖卡又懒洋洋地开口道:“我话还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