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顿·罗斯金将军,莫里斯港征服者。】雕像下的青铜名牌上如此写道。
暴动。
直到各大报刊采用最耸人听闻的方式,将这一单词印在头版头条上时,莫里斯港人这才恍然发现——一场暴动,在祭神日当日降临了
天边传来惊雷声阵阵,下雨了,这大概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格雷文站在市政厅碎裂的穹顶之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凝结的血块。事后清点时,莫里斯港的市长被人发现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倒霉的家伙,被流弹贯穿了胸膛,杀死他的子弹甚至来自港口驻军。
激动而茫然的胜利者们齐聚在市政厅,他们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看向彼此重归光洁的额头时,眼中含着泪水。
——我们成功了?我们真得成功了吗?
许多人心生不真实感。一群拖着镣铐的卑微奴隶,居然占领了整座港口的市政厅,就好像是一群格外幸运的窃贼,于狂热的窃喜中溜进奢华绚丽的宫殿,却不知何时会被反应过来的宫殿主人与护卫押上断头台。
格雷文闭了闭眼睛。哪怕是他,此时此刻也不免对未来的走向感到迷茫,但是他不能在自己人面前表露出分毫。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文睁开眼睛,正瞧见刺客的身形自阴影中浮现,对方随手将一颗双目圆睁、死不泯目的脑袋丢在他面前。
“港口驻军的指挥官,罗斯金将军的脑袋。”刺客随意地甩了甩刀上的残血,铁蓝色的眼睛中闪过清晰的冷嘲:“这家伙临死前吓得钻进酒桶里,一点也不符合罗斯金家族的盛名。”
“我们需要活着的指挥官。”一旁的灰烬皱紧眉头:“罗斯金家族并不简单,怕是会遭来疯狂的报复。”
“别命令我,我不是你们的部下。”刺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若是区区一个罗斯金家族都会令你们瞻前顾后,不如现在就跪在那些被绑起来的议员面前祈求原谅好了。”
灰烬被这家伙浑身带刺的阴阳怪气激得拳头紧握:“你——!”
“好了。”格雷文打断了双方的争执:“现在形式并不安稳,可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犹豫了下,看向刺客的方向:“‘幽灵’先生他还好吗?”
“活着。”奥雷冷哼一声。
他又想起对方在他面前悄无声息着软倒下去的模样。他的好友浑身是血,将黑发青年紧紧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那双蓝眼睛中蕴含的东西竟骇得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是对方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叮嘱几句后抱着人匆匆离去,留下他和玛希琳在原地发愣。
两个混蛋。玛希琳忽然咬牙切齿地一拳将试图偷袭的敌人砸进地里。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冲上去,把人吓得半死不说,自己也半死不活——这两个家伙简直傲慢得如出一辙。
奥雷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浑身的杀意变得越发汹涌森然,以至于达尼加事后忍不住偷偷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刺客咬紧牙关。
明明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明明是个冷心冷肺、利益至上的家伙——为什么要扑过来顶替他?哪怕明知自己会为此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看不起他的实力?怀疑他的忠诚?亦或是为了规避对他可能造成的伤害,从而达成所谓的“最优解”?
奥雷的骄傲不允许他主动开口去问,尤其是再次瞧见暴君时,对方双眼失焦,面无血色,简直就像是一只苍白的鬼魂。
玛希琳已经在人面前摆了摆手,晃动的风声令黑发青年皱了下眉,下意识伸手去拍——没抓住,以至于显得有些……呆。
如果是以往,奥雷绝对会大声嘲笑对方,但他现在心里莫名其妙堵得慌。
红发姑娘担忧地望着他:“你的眼睛……”
“暂时的。”暴君轻描淡写地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把失明的事放在心上。他抬起头来,冷静地注视着前方:“奥雷,你身上的神印有出现变化吗?”
我在你的左手边,刺客双手抱胸,冷着脸硬邦邦地说,然后得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别欺负他,好友脸上挂着微笑,略带警告意味地瞥了他一眼。
……我哪里有欺负人?!一时之间奥雷简直暴躁又憋屈。他一向不愿意欠人人情债,这种“不公”简直令他抓心挠肺得难受。偏偏现在迫他三番五次欠下债来的债主,居然恰巧是他前世最大的敌人。
刺客愤怒地闭嘴,然后一边要求玛希琳闭眼,一边老实地脱掉了上衣,露出半身的神印。
好友的眼睛变为了金色,奥雷不由眉头一抽,针对灵魂的法术感觉并不好受。但是下一秒,他突兀得被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笼罩。
刺客在同伴的惊呼声中跪倒在地,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火中,神印的每一道刻痕便是剧痛的毒蛇攀爬而过的痕迹。奥雷听见自己在惨叫,神智恍惚间,他似乎瞧见有什么东西自黑发青年身上浮现,张牙舞爪着试图向他扑来。
毫无征兆的,一个概念出现在奥雷的脑海中——那是萨缪尔,或者说是萨缪尔残存的灵魂。
他甚至能隐隐感知到那些来自黑夜与死亡之神灵魂碎片的情感与思考:暴怒,渴望,焦躁……不能再等了,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要趁机离开吞噬他的怪物,回到奴隶身上,便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
但是萨缪尔的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那东西更加强大,更加明亮,也更加令人悚然。
神明的恐惧与绝望是如此清晰可感,以至于奥雷都忍不住一同战栗起来——但是在剧痛中,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无法质疑那个人的决定,但同时也无法替他分担分毫。
在奥雷倒下的瞬间,教授同样踉跄着后退几步。阿祖卡皱紧眉头,迅速将人扶住。对方的身体在无力地下滑,却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指节青白,掐得死紧,指甲几乎深陷入皮肉。
“记住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黑发青年的声音很低,语速奇快无比,以至于需要十分仔细才能听清。
起初,他的声音是清晰的,尽管听来更像是一连串不成形的呓语。可是后来对方直接转变了语言,那是一种从未听见过的语言,黑发青年甚至在本能撕咬着任何抵在唇边的东西,不管是自己的手指亦或是救世主的肩膀。
形势万变,先是奥雷突然倒地抽搐,浑身神印都在发烫,然后是诺瓦先生——玛希琳从未见过那位陛下这幅模样,对方已经彻底软了下去,几乎浑身都蜷缩在阿祖卡怀里,像个孩子似的。但他还是在发抖,仿佛遭受了世间最为可怖的折磨。
针对灵魂的探测法术早已被迫中断。阿祖卡将人抱得很紧,一遍遍安抚地按揉着脊背,低声叫人名字,直到对方的身体渐渐放松,救世主才突兀地咳出血来,脸色变得越发凝重。
他的脸色极不好看。
——深渊,预言,乱流……创世之书?
红发姑娘扑到同伴身边,简直是又急又气。
除了她之外,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灵魂碎片最后的反扑直接令全员挂彩。好在等刺客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身上的神印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奥雷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摆脱神印的欣喜被令人烦躁的担忧所取代。
“……喂,他怎么样?”
他的好友垂着眼睛将人抱紧了些,轻轻拍抚着脊背,十分温柔的模样。但是当奥雷瞥见对方的眼神时,他被瘆得忍不住后退一步,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在同一个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体会无能为力的痛苦与挫败,说不定这家伙早就疯了。
“‘活着’,是什么意思?”
奥雷回过神来,正瞧见奴隶将军那双讨人厌的琥珀色眼睛。对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寻见些端倪来。
……啧,他现在着急上火的对象,居然是眼前这家伙曾经的主子,命运可真有够操蛋的。
“不关你们的事,别向我刺探情报。”刺客冷着脸说:“先生认为有必要时,自然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第196章 分忧
黑暗裹挟着噩梦,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被遗弃在黑夜的暴风雨中,身边满是各种动物的残躯和骸骨,冰冷僵硬的皮毛上爬满虱子与蛆虫,也许还有人类的,毕竟人也是动物的一种。
黑夜与死亡之神在他的脑子里哀嚎。听一个曾是人类的生物在耳边嘶吼惨叫,这种感受并不好受,更何况那团褴褛的东西还在不停地诅咒他,世间一切最为恶毒、最为低劣、最为歇斯底里的诅咒。
你以为自己是谁,高贵的受难者?幻觉深处,那寄生在海马体里的恶灵绝望而讥讽地嘶叫着,你以为你能以人的狂妄吞下神的灵魂,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来自四神的灵魂将你变得越发暴虐、疯狂、傲慢且冷酷,世界不怀好意地为你加冕,奉你为人类的王,可你却是一名毁灭世界的同时亦在毁灭着自我的疯王。
——猩红的君主呵,你终将堕落于无尽深渊。
诺瓦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黑暗,连泛着噪点的微弱虚影都没有。他本能伸手向周边摸去——冰冷,带着夜雾的潮湿,他仿佛依旧身处那毫无生气的腐坏荒原,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教授?”
阿祖卡拧亮床头的煤油灯,原本在他身旁安静昏睡着的人,不知何时剧烈蜷缩起来,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在昏暗的灯光下,对方的脸色惨白得简直令人心惊,摸起来又湿又冷,像是一具刚从渔网里拖拽上来的溺水者尸体。
他将人抱进怀里,哄孩子似的一遍遍抚摸着那颤抖不已的脊背,直到对方忽然剧烈地抽了一口气,仿佛终于自梦魇中醒来,呼吸到世间第一口空气似的。
阿祖卡,他的宿敌茫然地低声喃喃着,唤着他的名字,用两条僵硬的手臂紧紧抱住他,带着求救般的无声颤抖。
……阿祖卡。
“我在。”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小心地用手指探入对方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深处,然后迫使人抬起头来,慢慢吻着对方失焦的烟灰色眼睛,微微张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仿佛被海水泡过似的、泌着湿冷潮气的赤裸皮肤。
“我一直在。”
在低头轻轻含咬喉结的间歇,阿祖卡叹息着,顺着凸起的血管留下一连串湿润细碎的亲吻,惹得另一人不由缩起脖颈。
然后他听见自家宿敌在他怀里发出疲惫又委屈的咕哝:“我想要咖啡。”
“……您知道这不对。”救世主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他感到自己的理智已经开始变得岌岌可危,极少示弱的人突然在他面前露出这幅模样,这实在是……
“难受。”他的宿敌正在用他肩上的一小块睡衣磨牙,柔软的发丝在他的锁骨间来回磨蹭,唾液浸湿了布料,湿漉漉的,声音也变得含含糊糊:“好累,头好疼,可是睡不着,我想要保持清醒……”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蓝眼睛在夜色下深沉难辨。良久,他将那一小截被润湿的布料缓缓拽了出来,转而用指腹轻柔地来回捻揉对方的嘴唇:“……或者让我们换一种方式试试看,好不好?”
“ 什么……?”
诺瓦茫然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困倦是真的,头疼也是真的,但其实对方就在他身旁的事实,已经令他自我感觉好受了许多,现在不过是趁机讨价还价罢了,他已经敏锐地发现此人什么时候会对他心软。
但是假如这家伙真如曾经开过的玩笑那样,准备像对付撒娇耍赖的幼崽一样,讲个睡前故事或者唱个安眠曲——那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睡觉得了。
但是一向运筹帷幄的暴君完全没有预料到,所谓的“尝试”竟令他的腰间忽然一烫。
温暖而陌生的指腹顺势滑进宽松衣物的缝隙间,还没等他因那一路燃起的怪异麻痒本能蜷缩起来,便被毫无征兆的巨大刺激惹得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
“你——唔!”
被亲了,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的亲吻,如温柔落下的冰凉雨水,堵住了他唯一的反抗机会和仅剩的抗议途径。身体不情不愿地紧绷起来,但依旧无法抵抗来自生理本能的快意,甚至带着毫不自知的贪婪主动往人手心里蹭,试图得到更多更甜蜜的奖赏。
大量的知识碎片在脑海里单调机械地高声重复,性高潮时大脑会释放大量调节情绪的化学物质,包括催产素、内啡肽、血清素等等,这些物质的协同作用会显著降低压力水平,产生类似镇定剂的效果——换句话来说,高潮之后确实容易引发倦意。
所以这是……正确的?
仅存的理性茫然而疲惫地一遍遍转着圈,莫名的危险预感令他对这种过于亲昵的放纵感到隐隐的抗拒——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沉重的压力与噩梦早已令他的神经紧绷了太久,以至于这具躯体于浑噩中几近本能地贪恋起对方所带来的、一切美丽且愉悦的眩晕。
——毕竟在这个人身边是安全的,绝对安全……所以为什么不彻底放松下来,享受这一切呢?
黑发青年急促而隐忍地喘息着,喉咙里溢出些微支离破碎的气音。他本能抓住了另一人结实有力的手臂,将脸颊埋进对方被蹭得一团糟的衣领里,紊乱温热的呼吸全部钻了进去,细细碎碎撒在救世主的锁骨上。
但是正在温柔安慰他的人突兀地收回了手,徒留一些不上不下的紧绷。然后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仿佛后知后觉地感到担忧,轻轻掐起自家宿敌的下颌,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
“您还好吗?”他轻轻啄吻着黑发青年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恶劣还是爱怜:“这样会令您感到舒服一些吗?”
他的宿敌的喉咙里滚动着压抑而不满的喘息,用挂着冷汗的鼻尖可怜兮兮地蹭他的颈窝。当手指抚过嘴唇时,对方下意识咬了他一口,却又在尝到指尖的潮湿与咸腥时皱着眉吐出来,然后得到了一些掠着耳尖的低低轻笑,带着异常愉悦的意味。
“舒服吗,先生?”阿祖卡若无其事地柔声哄道:“假如您不回答我的话,我又怎么知道应该如何取悦您呢?”
“……舒服,继续。”黑发青年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嗓音沙哑中带着恼意:“或者放开我,我自己来。”
他不明白,这个阴郁的瞪视彻底浸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引得扣在腰间的手臂不由紧了紧。救世主忍不住凑过来,在自家宿敌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不劳您费心。”
“亲爱的,我总是很乐意为您分忧……”
在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袭来的巨大浪潮中,黑发青年忽然浑身僵直,脚趾都不由蜷缩起来。刺目的白光突兀地贯穿了他的意识,直到身体重归瘫软,蜷靠在另一人怀里,他的瞳孔尚且蒙着水雾,涣散着失去焦距。
阿祖卡平静地将双方清理干净,转而低头在怀中人微张的嘴唇吻了吻。对方下意识用脸颊往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呼吸已经渐渐变得柔和平静。半睡半醒间,那家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膝盖往前顶了一下,救世主身体猛地一僵,有些无奈地扣紧对方的小腿。
“您这是……也想帮我‘分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