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微叹了口气,眼睫颤动着无助垂下,十足委屈的模样:“我将自己干净的斗篷换给您了,您却将那带着脏兮兮泥水的破布往我头上糊。”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难得有些愧疚:“……对不起,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对方确实足够强大,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也许可以仅凭一人摧毁整个莫里斯港,甚至可以威逼帝国,屠杀王室贵族和教士——但那便彻底违背了他的初衷,和那一场场试图“造神”的荒诞把戏又有什么区别?创造一个被压迫者狂热信仰着的、代表着“抗争与变革”的新神吗?
神是人,神会死,纵观千万年无情咆哮怒号着的历史,如果仅仅依赖于一个强大的、个体的“神”,永远无法创造只属于人类的时代,一切终究只能依靠人类自己。
然后阿祖卡便瞧见自家宿敌思考了片刻,迟疑着捻了捻他的头发:“事后我帮你洗干净?”
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善后。
“真的吗?谢谢您。”救世主立即回答道,答应得太快,以至于一副正等着这茬儿的模样。
教授:“……”
他怀疑地盯着此人温柔真挚的眼睛,总感觉哪里不对,后背一阵阵发毛,偏偏又找不出什么错漏。
第175章 将军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来自其余牢房中奴隶隐隐的哭泣与哀嚎伴随着风声,丝丝缕缕地往耳朵里钻。
诺瓦将稻草拢成一团,这样还能坐得舒适些。然后他忽然感到腰上一紧,肩上一重,皱眉扭过头来,便瞧见某人正从背后抱住他,将脸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背上。
对方的两只手正自然而然地环住他,在斗篷下摸索着寻见他带着镣铐的双手,手指若无其事地顺着镣铐与皮肤间的空隙钻了进去,用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被铁器磨得冰凉一片的皮肤。
没等教授挣扎,便听见那家伙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不喜欢这里。”
想必是回想起了曾经的惨痛回忆。
诺瓦沉默了一下:“……我也不喜欢。”
他没有欣赏同类惨叫的癖好,也没有称赞奴隶制这种返祖现象的无耻。
教授默默抽出一只手,飞快地拍了拍对方的头发,结果拍下来些许干掉的泥水碎屑,黑发青年似乎僵硬了一瞬,又默默将手缩回温暖的斗篷下。
好在公主殿下似乎没有发现这一幕,只是重新将自家宿敌的手拢在掌心里,执着地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隔开铁器的冰冷。
“我认识刚才那家伙。”他突然说。
教授一愣:“你是说格雷文?”
刚才看不见对方的脸,他还以为此人脉搏逐渐加快是因为对于脏污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奴隶将军格雷文。”救世主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他曾是您麾下的第一将军,也是‘猩红暴君’最忠诚的下属。”
曾经给主角团造成不少近乎致命的危机。
除了知道对方曾是卑贱的奴隶,众人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将军一无所知。对方始终袒露着面部那个巨大丑陋、代表着最下等奴隶的奴隶印记,但当他挥舞重剑,在战场上便如移动着的铁锈色巨像,为暴君的嗜血之名注入沸腾的铁水。
“他与守卫王城的王城军在阿玛卡蒂奥作战,用数百头角驼冲锋。那些畜生被烙瞎了双眼,灌入了狂暴药剂,只会向前冲撞,冲破了城门就发狂般践踏着王城骑兵,用犄角将他们撕碎,用重蹄将他们踩成肉泥。而格雷文始终站在一头角驼的背上,魔光炮的紫焰在他身上炸开,就像海水扑落在崖壁上,唯有铁锈色的猩红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选择效忠卡西乌斯二世和王后爱斯梅瑞的王城军几乎被这只由奴隶率领的军队屠戮殆尽,但在吟游诗人的口中,得到胜利的奴隶将军只是沉默着,沾满脑浆的战靴碾过断裂的法杖,被血染红的披风扫过尚在抽搐的尸体,重剑的剑尖在焦黑的泥土翻出腥臭的沟壑,而他只是向着那条由武器碎片和敌军尸体铺成的道路尽头,向着那位他所效忠的暴君微微俯了俯身。
他没有下跪,实际上,对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下跪,哪怕是暴君的加冕礼。而这也是不论哪一方都认为此人其实对暴君不忠的重要论证之一——质疑的破灭来自奴隶将军格雷文为了阻拦即将冲破王城的反抗军,孤身一人在阿玛卡蒂奥城门口抵抗了七个小时,直到被赶来王城的救世主贯穿了胸膛。
但是哪怕胸口破了个大洞,心脏早已被绞成肉泥,那具尸体依旧拄着重剑,微微低着头,忠诚地屹立于王城的唯一入口,竟令不少士兵踟蹰良久也不敢上前。
……只是没想到凶名赫赫的奴隶将军格雷文,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他们再一次见面。
诺瓦慢慢皱起眉头:“如果我没有记错,黑血印记可以被解开。”
只要解咒者的实力大于施咒者。
“没错,但他脸上的奴隶印记是被人用刀剜刻下的,还因此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阿祖卡垂下眼睛,注视着地牢里焦黑的砖石,那是由无数奴隶的血浸染而成的颜色:“而且有人施加了灵魂方面的禁术,这也导致他面部的伤口将永远无法愈合。”
另一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看来不论他想做什么,他在莫里斯港组建的奴隶反抗力量都彻底失败了。”
而永远无法消除的奴隶印记便是严酷的惩罚之一。
等到深夜,当格雷文出现在牢房里,便颇为惊讶地发现那个黑发奴隶的烟灰色眼瞳正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入睡,就像是……正在等待他一样。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你需要我。”牢房铁门虚掩着,教授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看着他,哪有之前那副演出来的、惊慌而绝望的模样:“如果你想要组织一场彻底的暴动,那便需要黄金集市的相关讯息——而我必然会进入黄金集市。”
格雷文的眼瞳剧烈瑟缩了一瞬,他猛地一把揪住此人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你是谁?”他厉声冷呵道,手臂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似乎有点太轻了,这家伙,格雷文不由走神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异常冰冷地盯着那双如银镜般倒映着他的烟灰色眼瞳。
“我现在是一个奴隶。”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摆了摆手,阻止了某人的暴起。教授干脆反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铁链在他腕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格雷文,你会失败。”他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做出异常冷酷的宣判——此时这人的情绪变化在他眼中无处遁形,惊疑,警惕,杀意,好奇……
格雷文皱紧眉头,刚想说些什么,黑发奴隶忽然看向他的身后。源自武者的本能令他迅速松开了对方的衣领,猛地俯下身来避开了一记重拳。
“嘿,放开他!”
红发姑娘愤怒地瞪着那高大健壮的奴隶青年,警惕地挡在教授身前。她感到自己的拳头在激动地发抖,一位实力相当不错的武者——阿祖卡这家伙怎么一动不动?
……等等,玛希琳忽然心虚起来,悄悄瞥了身后的黑发青年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话说她不会破坏了诺瓦先生的计划吧?
“怎么回事?”
听说她要寻找同伴,于是一路带着救命恩人打听到地牢里的“灰烬”冲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红发姑娘和格雷文对峙的场景。
教授从玛希琳身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赶来的那些奴隶中有达巴族人,于是迅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由缓缓眨了眨眼睛。
……这就稍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想到女主居然会如此好运,撞上了大概是为了救出同伴的同族亲友的奴隶反抗势力。不过很快他便再次调整了计划,直接删减了几个步骤。
那边格雷文向同伴迅速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后,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变得复杂了许多。
“看来我们需要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教授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我想地牢应该不是合适的场所?”
他微微扬起下巴,平静地注视着这位……“暴君最为忠诚嗜血的走狗”,而主角团中的俩人,正沉默地屹立于暴君的身侧。
……
奥雷离开血色集市后,立即毁掉了那套奴隶贩子的伪装。无论来到这里多少次,他都对一些东西产生剧烈的生理性不适,但凡再多说几句,他都会忍不住用弯刀剜出红蛇那双恶心湿黏的眼睛。
……真不知道他的好友究竟是如何忍耐下去的。
一只乌鸦在他的头顶盘旋着,刺客伸出手来,那只漆黑的鸟儿立即俯冲而下,抓紧了他的手指,矜持地伸出一只爪来。
这一次他没忘了给乌鸦支付“报酬”,就在奥雷低头读信的时候,忽得有人试图在背后拍他的肩膀。刺客头子头也不回地一把揪住了对方的手腕,偷袭失败的达尼加顿时嗷嗷大叫起来:“头儿!要断了要断了……嗷!头儿我错了!”
奥雷冷哼一声,松开了手,冷眼看着那小子一边嘶嘶抽气,一边揉着手腕。
他双臂抱胸,挑起眉来:“怎么,白塔大学那边安排好了?”
对方和部分逐影者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白塔镇,非说要将白塔大学余下的工作——也是暴君派下的任务——处理好再走,他这个逐影者真正的老大其实对此颇有些吃味,但这群年轻人说是叫他头儿,却并不是完全听从于他的下属。
“都处理好了!”达尼加分外嘚瑟地炫耀道:“也不想想我是谁啊,一出马那可不就手到擒来。头儿你是不知道,我要走的时候,那些学生和镇民,还有艾德里安那小子,看起来都快要哭鼻子了——”
见自家头儿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又立即软了下来,笑嘻嘻地凑过去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当然,这也是您教导有方。”
“话说教授呢?”达尼加四处张望着:“教授他不是和你一起来莫里斯港了吗?”
“身为本地人,那可不得带教授好好在这里玩一圈!”他颇为兴高采烈地说:“这里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我可是门儿清!”
奥雷沉默了一下:“他现在,应该在锈铁集市的地牢里。”
达尼加:“……”
达尼加瞳孔地震。
这、这种“游玩”就大可不必了吧?!
那边他的头儿还在皱着眉挑剔他:“你小子怎么也学着白塔大学那群学生一样叫他教授?”
瘆得慌,总让他联想起来某人一口一个“教授”的模样。
第176章 合作
地牢外的月光苍白森寒,如同刀锋,模糊了棕发青年脸上的奴隶印记,斩劈出对方深邃沉郁的面部轮廓。
也许是出于警惕,他们并没有离开地牢,但是这些奴隶似乎对地牢本该格外森严的守卫没有太大顾虑。
玛希琳终于回想起了自看见这名棕发奴隶时,心中涌起的隐隐即视感究竟来自哪里了。她默默将自己隐藏在同伴们的身后,以便遮掩脸上震惊的表情。
奴隶将军格雷文,光明系武者。玛希琳曾和他交过手,年轻的她差点被将军的重剑斩下半边身体,而她的拳也打碎了对方的十来根肋骨和右侧肩骨。
要不是格雷文突然得到暴君要求撤退的命令,玛希琳甚至怀疑她会被这人杀死,当然对方也绝对不会好过就是了。以至于格雷文死后,她都时常感到分外惋惜。对于武者来说,一个同为武者的好对手实在是太难得了,对方死前他们之间仅有几次的交手都称不上尽兴。
但也不怪玛希琳第一眼没认出这人,关于她记忆深处的那位将军,脸上可怖的奴隶印记毁了他的一只眼球,也彻底毁了他的面部特征,深可见骨的刻痕随着肌肉贲张甚至会裂开血红的裂缝,如一座活着的火山。
而眼前的棕发青年看起来高大健壮,沉稳有力,就算有黑血印记遮掩面部,也能瞧见俊秀的五官。
玛希琳忽然感到有些悲伤,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为她曾经的对手。
那位陛下在和他前世的将军说话,后者还远没有前世那般成熟内敛,哪怕是她都能看出来对方的情绪在不断变换。
玛希琳不由有些走神。她一向不太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部分,那是阿祖卡擅长的领域,但是和奥雷聊过后,她发现这一世对方其实很少主动过问暴君旗下的势力,而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帮助引导那位其实不太擅长与人交际的陛下去彻底掌控主导权,如同细密柔韧的金线,悄无声息地将自己一同编织进暴君吐出的蛛网里,直到密不可分。
他仿佛在无声无息地向着那位陛下传递一条信息:我很无害,也很危险——归根究底来说,我很重要。
当然,其中到底暗含了几分别样心思就暂且不提了。红发姑娘忍不住情绪颇为复杂地想,也不知道这家伙遇见了暴君真正的“忠犬”后,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们打算趁着祭神日,当血色集市的主要武装力量集中在黄金集市时,发动一场波及整个港口的奴隶暴动。”
尚不知道主角团心里那些五味杂陈,教授正在和疑似奴隶反抗势力的领袖进行交涉。
起初对方身后的那些奴隶看起来想杀了他,但是随着交谈的深入,震撼的情绪渐渐大过了惊惧,最后甚至逐渐发展成了某种“敬畏”。
……伴随着他们精心策划的布局被人轻描淡写地随口吐露,“灰烬”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麻木了。如果这人想要对他们不利,仅凭他掌握的这些东西便足以彻底毁了整个阵营,而不是费尽心思跑来锈铁集市,亲自和一群奴隶进行交谈。
如果说对方得到的这部分信息只是由于哪一步骤出现了披露导致的信息泄露,但那又如何解释这人可以精准推算出一些尚未来得及施展的、甚至只有他和格雷文才知道的东西?
——这家伙是预言家吗?那群信奉命运女神拉莫多的、疯疯癫癫的“纺织者”?
格雷文问出了众人想要问出口的话:“你究竟是谁?”
他站在阴影里,浑身肌肉紧绷着,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相较之下,他面前被月色笼罩的黑发青年却显得格外单薄,似乎随时都会被人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