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面无表情:“所以我不想,谢谢。”
然后那家伙开始在他看神经病的眼神里,弯起眼睛,无声地低笑,十分愉悦的模样。
……怎么办?在月亮看不见的角度,他隐忍地用舌尖舔舐过牙面,眼神温柔而眷恋。
——但是我想啊,我的先生。
红蛇满脸恍惚地离开了,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教授非常镇定地披着斗篷在锈铁集市游走,为了装得更像些,他干脆在手腕上也挂了镣铐,但好在有斗篷的遮掩。
不过这在锈铁集市并不显眼。街边的油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摊位拥挤而杂乱,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绝大多数皆习惯性地遮掩面容与身份。
阿祖卡安静地跟随在自家宿敌身侧,如一道忠实的影子。但是身边人忽然顿住了,他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对方正扭过头去,在被近乎如出一辙的斗篷遮掩的人群中,紧盯着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心情极不美妙,近乎腐烂的臭味充斥着他常年嗅闻昂贵香料的鼻腔,过于粗糙的斗篷面料磨砺着他早已习惯细腻绸缎的皮肤,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视线从他身上滑过,让他想要将那些贱民的眼珠子挖下来。
该死的银鸢尾人,小王子阴冷的目光逐一滑过街边兜售的奴隶——其中很多都是来自灰域联盟的弱小异族奴隶,毕竟灰域联盟除了阿兰部落还勉强算得上是正经国家,其余零零散散的部落和兽群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这些贱民十足低贱,但也是灰域联盟的财产,是注定掌管吞噬整个灰域联盟的阿兰部落的财产,轮不到那些可耻的银鸢尾人来指染。他恨不得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是银鸢尾人,还是玷污联盟尊严的灰域奴隶。
要不是老师非说有前来血色集市的必要……
阿兰小王子的目光忽然一凝,他似乎瞧见了一张异常眼熟的脸——眼熟得令人咬牙切齿,他的老师塔隆得知消息后一边派人去紧急搜查,一边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他一通,主要是骂他行事冲动,却又优柔寡断。
事关那位神明,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就算是大王子或者卡戎王的人,可是那又如何?拖延时间等他前来抓起来就是,难道对方还会为了一个手下和一位圣者翻脸吗?
哪怕是黑夜神殿的祭司,塔隆也并不发怵,就算是大祭司亲自出马,他也有信心自己比对方更得神明青睐,毕竟他还“有用”。
但是现下那令哈迪恨得直牙痒的家伙正出现在锈铁集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与他四目相对,令人生厌的烟灰色眼瞳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他,亦或者在注视着虚空,但哈迪就觉得对方在嘲讽他。
“站住!”
哈迪下意识追了上去,结果那家伙扭头就跑,速度似乎并不快,但当他挤过拥挤的人群,对方早已出现在离他更远些的地方。
想玩猫抓老鼠的把戏?哈迪的嘴角流露些许狰狞的弧度,也不知道谁是猫,谁是老鼠。
他倒是变得不紧不慢起来,慢吞吞地追随着对方的脚步,直到双方钻进一处无人的暗巷,而巷底就是死胡同,眼看着终于无处可逃,那人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着哈迪的脸。
“哈迪殿下。”黑发青年优雅地冲他点了点头,说的是通用语,也没有丁点儿行礼的意图。
“你还真是擅长逃跑,”哈迪冷笑道,一步步向人逼近:“跑啊?现在怎么不跑了?”
他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想要将人揪起来,结果那人下意识后退,却是直接将斗篷拽了下来,露出腕上的镣铐。
哈迪一怔,顿时勃然大怒:“你居然是个奴隶?!”
不论对方知道些什么,但是上一次他居然被一个奴隶耍得团团转。小王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气得眼睛发红,手指发抖,举起长鞭就劈头盖脸冲人抽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已经换了条华贵的新鞭子,龙鳞混着秘银编织出法阵的花纹,甚至看起来更昂贵些。
“呃——!”
鞭梢还未触及人体,便一寸寸化为了灰烬。哈迪本能紧紧捂住脖颈,嘴巴痛苦得大张着,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仿佛脱离水的鱼。他的身体竟是凭空悬浮起来,在半空中反拧成异常狰狞的角弓。
一人自黑发奴隶身后缓缓走出。
对方用金色的眼睛漠然地瞥了眼小王子憋得青紫肿胀的脸,随后捡起那件掉落在地上的斗篷,皱着眉看了半天,还是没将沾染了泥水的斗篷往自家宿敌身上披。
他干脆脱下自己身上这件,用尚且带着体温的斗篷将人拢住,一边细细地系紧系带,一边低声问道:“他没伤着您吧?”
教授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上次他身边的人是玛希琳,由于忌惮圣者塔隆,这才将人放跑,但是这一次跟在他身边的是阿祖卡,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底气足了,某些时候行事自然也能简单粗暴些。
他被奥雷·阿萨奇传染了,教授严肃地想,奈何此神实在是太好用了,不论是脸还是实力,哪怕塔隆来了——
“哈迪!”
一声怒喝贯穿了暗巷,圣者压抑的怒火令街道上的碎石一致颤抖起来,甚至连影子都隐隐出现了扭曲。
小王子用绽出鲜血的双眼死死望向救命稻草的方向——在瞧见那个灰眼睛的家伙时,他早已用魔具通知了老师,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老师来了,在濒死的恐惧与痛苦之下,哈迪分外庆幸地想到,虽说他没想到奴隶身边居然还有一位强者,但不论对方是哪种等级的术士,总不可能会比一位圣者强。
而他的老师确实不负所望,伴随着吟唱,小巷的光线变得越发晦暗,阴影自众人脚下、屋檐之下甚至是每一块细小的砖石之下如粘稠的液体般涌出,它们凝聚成扭曲的庞大人形,毫不迟疑地冲着巷尾的金发术士咆哮着扑去。
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圣者似乎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阿祖卡平静地注视着那些黑暗人影,他脖颈上的禁魔项圈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发出轻微的破碎声。金发术士竖起右手手指,轻描淡写地在面前一点。
哈迪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连带着那些扭曲的黑影,无法自控地直接从巷尾砸向了巷头,一路撞碎无数砖石,在即将跌出暗巷时,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来,直接重重砸在教授面前,整个脑袋都深深犁进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
好歹是个术士,这么一遭下来对方居然还活着,或者说某人有意让他还活着,狼狈万状的哈迪正冲塔隆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断断续续地嘶吼道:“老、老师,杀了他们——”
小王子的双眼被血糊住了,以至于没有瞧见塔隆顿时煞白一片的脸色。
——他永远记得这个气息。
曾出现在巴兰朵城,击碎了十级黑暗系禁咒,毁了灰域联盟的求生希望,毁了他和黑夜与死亡之神之间的交易,迫使他被迫来到莫里斯港。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衣着朴素,面容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金发年轻人,是一位神明。
第174章 委屈
塔隆脸色一阵阵发青。
身为圣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神明的恐怖之处,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被强行“催熟”的圣者。哪怕仅仅是站在这位存在面前,他都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在飓风面前瑟瑟发抖的蚂蚁。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还狼狈地躺在神明身旁那个无信者脚前,四肢不正常地僵直着,仿佛一只被割喉放血的羊。但年轻人被血液和泥土糊住大半的脸上依旧呈现出得救的欣喜,与极致的、饱含杀意的暴怒。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冒犯阿兰王室尊严的虫豸,小王子吐出混着血沫的喘息,含糊不清的,向着阿兰部落唯一希望的方向,颤抖着伸出手指。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奴隶。”
金发的神明冷淡地垂下眼睛,注视着小王子手臂上被磨得血肉模糊的皮肤,哪怕是这样,依旧能清晰瞧见黑夜神神印的痕迹。这种东西不仅仅生长在皮肤上,它会刻入血肉,融入骨髓,深入灵魂。
塔隆沉默着,手指在衣袍的遮掩下痉挛颤抖。
阿兰部落的两位王子中,大王子尼特就是个十足的蠢货,自视甚高,还时常对他出言讥讽,以至于卡戎王曾在暴怒之下公开斥骂他这个大儿子被羊水呛坏了脑袋。小王子哈迪虽说暴戾恣睢,行事容易冲动,但好在智商正常,而且对他恭敬有加,足够听他的话。
卡戎王已经老了,甚至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他最看好的小儿子绝不能折在这里,周边虎视眈眈的王室外戚和灰域联盟的其他部落如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鬣狗,来自银鸢尾的报复更如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
强行成为圣者并非没有代价。自成为圣者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处于涨裂的隐痛中,并且愈演愈烈。塔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等他死后,仅凭大王子尼特绝对护不住阿兰。
——所以他要在一位神明的脚下,带着阿兰部落的小王子一同逃离此处。
黑暗突然笼罩了整条暗巷,然后是一阵陡然爆发的耀眼光芒。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睛被人捂住,脊背撞上胸膛,风声在他耳边嘶吼咆哮着,但他身后就是风暴的主宰者。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诺瓦眨了眨眼睛,将脸上的那只手拽下去。黑暗已经彻底散去,暗巷里一片狼藉,砖石毁坏,墙壁坍塌,仿佛被什么东西炸了一遍似的。
“传送卷轴?”教授挑起眉来。
按理来说这玩意儿珍贵得很,至少在那场海难之前他从未见过,哪怕想找一个拆开研究,想得抓心挠肺,依旧愣是没找着——结果自他跟在男主身边,又简直和大白菜一样泛滥,难道这也是主角光环的一部分吗?
“没错。”另一人不知道他的腹诽,伸手理了理自家宿敌的衣领,语气淡淡地:“经此一役,塔隆应该伤得更重了。”
那家伙的本源简直像一只粗制滥造的气球,实力也不如正常的圣者,甚至活不了太久了——也许这就是对方身上并没有黑夜神神印的原因。
“暂时死不了,我有控制——更何况那家伙身上有黑夜神的神力。”见人皱眉盯着自己,阿祖卡微微笑了起来:“请您放心,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他只是单纯的、想给对方一个教训罢了。
巷外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被这巨大动静惊动的锈铁集市众人开始往此处赶,教授瞥了带着温和笑意的救世主一眼,忽地捡起已被某人丢弃的脏斗篷,毫不犹豫地往人头上一盖,又往自己脸上、身上抹了一把泥,二人顿时变得狼狈起来,然后拽着另一人的手腕就开始往巷外跑。
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劈头盖脸的泥水猝不及防弄脏头发、衣服和脸颊的公主殿下:“……”
真是……熟悉的一幕。
见有披着脏兮兮斗篷的可疑人士一路狂奔,开始有不明所以的打手追着他们跑,撞翻了摊位无数,引得斥骂、尖叫声一片。眼见身边人喘息声渐渐紊乱粗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阿祖卡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诺瓦忽然感到自己脚下一轻,仿佛有无形的气流拖拽着他,牵引着他,身体顿时轻盈起来。
没了体力拖累,凭借着方才对于整座集市地形的考察与了解,黑发青年抓着同伴的手,七拐八弯着迅速甩开了追兵。但锈铁集市就这么大,好几次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几乎要抓住他们的衣角。
“是逃跑的奴隶!”
有人敏锐地瞧见了教授腕上的镣铐,顿时高声呼喊起来,不善的人群越来越多,直到几乎跑遍了整个锈铁集市,他们终于被逼进了死角,形容狼狈的黑发奴隶面露绝望之色,死死将同伴挡在身后,瞧见对方外貌的打手顿时露出饱含黏腻恶意的狰狞笑容。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森冷的刀尖冲人比比划划:“怎么着,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找人操你?”
一道声音忽然横插而入:“这是我的主人的奴隶。”
一个高大的棕发青年挡在了二人面前,偌大的黑血印记挡住他俊秀的大半张脸。一般来说,针对这种外貌条件优秀的奴隶,奴隶贩子会另寻其他部位施加黑血印记,而不会如此这般……极尽侮辱之能事。
所有打手面面相觑着:“格雷文?”
一人皱眉道:“红蛇大人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两个奴隶?”
“今天新收的,主人很看重他们。”名叫格雷文的青年转身看了他们一眼,像是在确认身份。
结果恰好此时藏在黑发奴隶身后的那人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了半张脸,格雷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的声音依旧毫无变化,沉稳有力,十分有说服力的模样:“我会带他们回去,一切惩处自由主人决定。但诸位若是伤了他们,以主人的脾气,怕是……”
刚才那名打手还不甘心:“红蛇大人的奴隶怎么会突然自己跑出来,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格雷文忽然嘘了一声,冲他们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他们手上的武器。顿时联想起一向和红蛇不和的“短刀”,众人立即了然,用感激的目光看了格雷文一眼。
他们这种小喽啰可不想掺和到这个级别的明争暗斗中。
放松下来后,那些打手又污言秽语不断:“那你可得把他们看好了,否则等红蛇大人回去了,恐怕早就被人——”
“那是自然。”格雷文面不改色,又冷声冲二人命令道:“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和我走。”
教授眯起眼睛,看着棕发青年的背影。对方头也不回挡在他们面前,但又丢下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别怕”。
……找到了。
他握紧身旁人的手腕,明显感觉到这家伙的忍耐似乎快要到极限了,大概是洁癖发作。
一路七拐八拐,最后对方带着他们进入关押奴隶的地牢,那个名叫格雷文的奴隶冷漠地指了指一间打开的牢房:“进去,不想挨鞭子的话就老实点。”
教授老实地拽着人进入牢房:“红蛇打算将我们送去黄金集市。”
格雷文瞥了他们一眼:“……我知道。”
光看脸就知道。
“我劝你们安分点,不要仗着这张脸的价值就肆意妄为,”他冷声告诫道:“红蛇大人脾气可不算好,这里不伤人的酷刑多得是。”
格雷文离开了,诺瓦也终于松开了身边人的手腕,迅速将那件破斗篷拽了下来,露出对方那张哪怕沾染了些许脏污依旧美得惊人的脸,像是一尊倒塌在泥水中的破碎神像。
神像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流光溢彩的柔软金发上凝结了一层泥壳,着实有种暴殄天物的触目惊心。教授默默伸手,用拇指迅速擦了一下他脸上的泥点——擦不掉,干透了,倒是将白皙的皮肤揩出了一道灰痕。
“抱歉。”他面无表情地迅速和人道歉:“但还得请你再稍微忍耐一下,我猜今晚格雷文一定会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