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字都用上了。”他端起水杯抿一口,“至不至于。”
算算时间, 他认真神色告诉牧一丛:“这几天不行,初九要带漆星去医院, 回来再说吧。”
牧一丛没有为难他, 话锋一转,问漆洋要去几天。
“三五天,不超过一个星期。”漆洋聊起漆星就像变了个人,果决又沉稳。
“够吗?”牧一丛看着他。
“不够也没办法, 班还得上。”漆洋敛着眼皮夹菜, “她这个病本身也没办法根治,都是按疗程。先去试试,有效果的话,后面再安排。”
如果漆星是个男孩, 漆洋可能真就不怎么管他的病了。
至少不会再天南海北的奔走,能自己吃饭睡觉,锁在家里养着。
干干净净一个小姑娘,他还是舍不得让漆星一辈子就像个动物一样度过。
牧一丛没说什么,拿起手机,给漆洋发了一串数字。
“什么东西?”漆洋看着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愣了愣。
“别墅密码。”牧一丛简单回答,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漆洋看他一会儿,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那边宾馆食宿的物价、医院的收费、来回的路费……都是现实到让人乏力恶心,又不得不考虑的花销。
不着痕迹地咬了咬颊肉,他还是语气生硬地回绝:“谢谢,不用。”
牧一丛不用猜就知道漆洋会拒绝,无所谓地笑了下。
“把你的钱和面子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他口吻淡淡的,“要让漆星跟你住旅店,还是跟你吃一周的苍蝇馆子?”
“没那么娇气。”漆洋往嘴里夹了一整块寿司,耷拉着眼帘,嘴巴抿紧了嚼。
“你看着安排。”牧一丛没有再劝,“房子一直空着。”
这顿饭的后半截,两人没有再多聊别的。
准备离席时,漆洋望着桌上剩下的两块鳗鱼寿司和三只甜虾,有些犹豫值不值当打包。
毕竟不是和刘达蒙一起吃饭,在牧一丛面前,他还是想顾及一点儿尊严。
正打算付账走人,牧一丛很自然地冲服务员示意:“帮我包起来。”
服务员应声去拿打包盒,漆洋猛地扭过头看他。
“看什么。”牧一丛没接他眼神,耷着眼帘整理袖口,“我带着路上吃。”
牧一丛当然不会在路上吃剩虾,漆洋把他送回车粒停车场,他推门下去,打包盒自然地遗忘在漆洋车上。
回到家,邹美竹美滋滋地把寿司吃了,喊漆星出来吃虾时又偷吃了一只。
漆洋在厨房给她们娘俩儿做晚饭,不受控制的出神。
“洋洋,”邹美竹给自己冲了一大杯绿茶,吸吸溜溜地吹着杯沿过来喊他,“你上次说几号带你妹妹去看病?”
“初九。”漆洋回过神,继续拿起锅铲翻炒,“怎么了?”
“我和你一起去。”邹美竹喜气洋洋地通知,“我也好多年没出远门了。”
漆洋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对这没谱的妈越来越没脾气。
“你当去旅游呢?”他头都懒得回,让邹美竹给他递个盘子,“不是说再也不跟我出门了吗。”
“要不是看她长大点儿了,出门应该不那么折腾人,我才不跟着去呢。”邹美竹瞪起眼,“再说她现在又不是之前,到时候身上又来了,弄一屁股血,你给她收拾?”
以前确实不用考虑这个。
以前带漆星出远门看病,除了路上和晚上睡觉是个大难题,多数时候漆洋都能把她控制好。
他沉默下来,算了算日子,问邹美竹:“女生不都是一个月一次吗?”
漆星上次来月经,也就刚过去大半个月。
“哪有这么准成。”邹美竹经验丰富地撇撇嘴,“早几天晚几天的,她又不会记日子。”
漆洋往客厅看,漆星干干净净的坐在桌前小口吃虾,像个正常孩子一样。
年初七上完班,把最近要紧的合作都安排明白,漆洋提前给孔粒打了个电话请假。
孔粒知道漆洋有个生病的妹妹,具体什么病不清楚,漆洋没说过,她也不问,只在每次漆洋请假时非常痛快地同意。
这次拿到M&K的生意,她心情大好,直接给了漆洋十天假,又给他转了笔大红包。
“钱不用,粒姐。”漆洋看着转来的数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你提成里提前拨的,别废话。”孔粒一如既往的飒爽,“有能帮上忙的跟姐说,孩子的事儿要紧。”
漆洋笑了笑,没再推诿。如果真要在那边看病,需要的开支绝不是个小数目。
一切安排妥当,漆洋收拾行李时,专门让邹美竹多拿了几包安睡裤,给她做了两天心理准备。
然而真到了初九出门,还是状况一大堆。
漆星有着所有自闭症儿童的通病,也就是专家所说的:她有一套自己的规律体系。
这种规律表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吃饭时固定的碗筷,自己的贴纸本子分别要放在桌面的哪个位置……一旦这些规律被打乱,比如每次漆洋带她去康复班,她离开熟悉的环境就会开始焦虑。
焦虑严重的表现,就是无休止尖叫。
经历过在火车上彻夜难以安抚的尖叫,后来不管去哪里的医院、多远的路,漆洋都只选择开车前往。
邹美竹收拾行李时兴致勃勃,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就开始呻唤,一会儿腰酸了一会儿胸闷了,还试图让不安漆星去副驾坐,她要在后排躺着睡一会儿。
漆洋独自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期间还要不时观察后排的动静,等到了预定好的旅馆,累得一句话都懒得说。
旅馆的前台给三人登记时确认了两遍:“三个人一间双人床?”
“问什么呀,”邹美竹拧着眉毛顶回前台探询的目光,“当妈的带俩孩子住双人房怎么了?能不能开?”
前台努了努嘴,将房卡递过来。
虽然已经到了年末,超一线城市的客流量也不少。
安排给他们的双人间明显是刚被退房,只简单的打扫了一下,一进门就有股尚未消散的烟味,狭小的房间里塞了两张狭小的床,卫生间的台面和马桶还水淋淋的。
“哎哟。”邹美竹进来就开始抱怨,扇着鼻子去开窗,“出门也不能光想着便宜,这怎么住人呢?”
漆洋看着在床缝间乱转的漆星,去找前台换了一间,新房间的环境也不尽人意。
环境可以克服,真正麻烦的开始,是漆星睡觉的时间。
漆星每晚十点准时上床,睡之前一定要把她那些宝贝手帐捋一遍。
熟悉的卧室和小桌没了,尽管漆洋把她做手帐的东西都捡了一些带来,她却越来越不安,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捏着她的贴纸往墙角里拱。
“怎么了?”漆洋把她揽过来安抚,“不开心是不是?哥在呢,妈也在呢。”
“真是个祖宗。”邹美竹歪在靠墙的床上玩斗地主,乜斜着眼睛叹气。
漆星在漆洋怀里挣了几下,爆发出尖叫。
被相邻房间第三次捶墙时,前台上来了。
“怎么回事啊?”她大声拍门,“扰民了啊!小孩有情况我们是要报警的!”
砸抢拍门的动静加剧了漆星的不安,她开始抱脑袋撞墙,一边尖叫一边在自己脖颈胳膊上挠出一片血痕,声嘶力竭到浑身痉挛。
漆洋抿起嘴,拽下外套拢在漆星脑袋上,把她打横抱了出去。
在街区花园安静的角落安抚了漆星半天,小孩平静下来,没事人一样掏兜里的贴画。
漆洋把她带回旅馆,刚进门,漆星垂下脑袋左右乱看,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嘶响。
这样无尽的循环,在以往漆洋每次带着漆星出门看病时,发生过无数次。
漆星症状最严重的一次,他抱着漆星在公园长椅上坐过一整夜。
但邹美竹遭不了这个罪。
邹美竹心底里对于带漆星出远门看病,是恐惧的。在家里照顾漆星已经让她觉得折磨不堪,一旦离开家,这小孩儿一切异于常人的毛病更加无止境的放大。
这么些年里,她只在漆洋前两次带着漆星去看病时跟着去过,两次后就发誓再也不管了。
“怎么越长大越犯毛病呢。”她蓬着头发坐在床沿上,对漆洋说,“妈出钱,咱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
已经交过的房钱退不回来,漆洋换了一家高档些的连锁酒店,提前向前台说明漆星的情况,要了楼层首尾、隔壁没客的房间。
稍大的空间让漆星的状况好了些许,虽然半磨砂的卫生间让漆洋有些尴尬,出门在外也顾不上许多。
但等把漆星哄好,漆洋好容易闭眼没多大会儿,又被邹美竹突然打开的床头灯,与窸窸窣窣的抱怨惊醒。
漆星尿床了。
漆洋满眼血丝,疲倦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将床头充电的手机够过来。
凌晨四点三十五。
第二天上午,漆洋给牧一丛发了条消息:别墅我住几天,按照酒店的价格折算给你。
牧一丛在十分钟后发来回复:冰箱里有菜,找人提前买好了。
第37章
漆洋盯着这条消息, 在医院的候诊区看了起码有五分钟。
广播屏叫到漆星的号,他收拢心神,带着漆星进去。
专家给漆星做了全面的检查, 得出的结论与之前专家的判断大同小异。
邹美竹自己出去逛着玩了,漆洋熟练地带着她穿梭在各个诊室之间, 对这样的环境已经接受到麻木。
在医院开了一个疗程的康复课,和专家确认好接下来的行程, 漆洋联系邹美竹回去收拾东西,等会儿他直接领着漆星回酒店退房。
“换哪住啊洋洋?”
邹美竹头天累得够呛也没耽误她逛得兴致勃勃,在酒店大堂和漆洋一碰头,她还喜洋洋地向漆洋展示她的战利品:“看妈买的这条丝巾, 等春天就能戴了。”
漆洋懒得跟她多说, 只简单回答朋友家。
邹美竹把自己的日子过到自暴自弃, 对俩孩子不上心,接人待物上到底还算个体面人。
一听说要去朋友家打扰, 她举着手机整理头发,自言自语了一路, 一会儿问漆洋在这还有朋友呢?一会儿嘀咕着那人家里能不嫌麻烦吗,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