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他从小到大就没服过输,没觉得自己低谁一头。可能在漆大海出事的这十年间,他就活了一口劲,没有这股劲顶着,他早被家里给赘趴下了。
可能单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牧一丛。
“啊。”漆洋被气血充了一头,反倒冷静了,故意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冲牧一丛乐了一下。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这人就是挺没劲的。”
牧一丛长久的沉默,最后懒散地垂下眼帘,冲副驾的门扬扬下巴,示意漆洋下车吧。
漆洋没有直接回家,他去小超市随便给漆星买了些贴纸本子,出发前答应小孩儿的。
然后他来到平时抽烟的花坛,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年二十八了,夜里将近十一点的时间,空气冷得让人呼吸道都冰凉,连遛狗的人都不在外面闲逛。
老居民区依然住着许多人,黑夜间的楼层闪烁着一格格的灯光,是一户户生活平淡又正常温馨的家庭。
第四根烟头落地,头顶的歪脖子景观灯发出不堪重负的电流声,“啪”地熄灭了。
漆洋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看了会儿花坛里残存的火星,起身踢了脚雪,全部掩灭。
和专家约定去面诊的时间在大年初九。年初三,刘达蒙带着媳妇儿从老丈人家回来,漆洋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吃饭。
刘达蒙和以往每次去见岳母娘一样,回来就满肚子牢骚,向漆洋倾诉他是真害怕那老两口子,证儿都领两三年了,每次过去还跟受审似的,生怕哪一块表现不佳,岳父岳母就要给他判个人品有待考察,把他媳妇儿给回收回去。
“大活人还能用‘回收’这词儿啊?”漆洋听笑了。
“哎,就一个比方。”刘达蒙点名想吃涮羊肉,进到店里坐下就没停过筷子。
漆洋没什么胃口,靠在沙发椅里一下下咬着烟嘴,看着雾气飘渺的铜锅出神。
“琢磨什么呢?”刘达蒙往他碗里舀了一大勺肉,“不吃干瞪眼,肉点多了心疼钱啊?”
“滚蛋。”漆洋没精神跟他贫嘴,抄起筷子吃两口。
“你烟抽得是越来越多了,没吃饭呢就点。”刘达蒙打量着他的神色,以为漆星又出了状况,“我星星大小姐最近怎么样?”
漆洋跟刘达蒙一向没什么好掖着的。他简单地告诉刘达蒙漆星年前经历了第一次生理期,小女孩儿毫无概念,他和邹美竹那几天是怎么手忙脚乱。
“哎哟我。”刘达蒙看着餐桌上那碟红腐乳,举着筷子呲牙咧嘴。
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换掉。
“那你和我姨也不能一直这么盯着孩子屁股啊,以后咋整呢?”刘达蒙是真替这一家发愁。
“牧一丛给联系了一家医院,”漆洋眯着眼闷烟,“年前我去咨询了,挺靠谱,过几天带漆星去看看。”
“谁?”刘达蒙以为自己听岔劈了。
漆洋跟他对个眼神,含糊地回应:“嗯。”
从小玩到大的两个人,漆洋对刘达蒙唯一的隐瞒,就是他和牧一丛高中最后那段时间的经历,以及这阵子两人的相处模式。
所以在刘达蒙的印象里,这俩少爷一直就是个势不两立、王不见王的状态。
当然了,一个是真少爷,另一个早就开启了地狱模式。
“咋你送他回趟家,你俩还送出感情了啊?”刘达蒙努力回想着他们那场同学聚会,怎么都想不出这俩人能和平共处的画面来。
不怪他想不出来,漆洋现在想到牧一丛这个名字,都感觉整个人不自在。
“问你个事儿,大蒙。”他闷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碾灭进烟灰缸里。
“你说。”刘达蒙平复好状态继续大吃羊肉。
“就比如,你如果帮了个人。”漆洋放慢语速琢磨着措辞,怕刘达蒙猜出什么,还是强调了一下,“帮了一个女生。会不会想从她身上图点儿什么?”
“那得看帮什么事儿。”刘达蒙想了想,“要是人就借个充电宝,顺路捎一段车,还扯什么图不图的。”
“大事儿呢?”漆洋看着他。
“什么大事,”刘达蒙一愣,“你往出借钱了啊?”
“问你呢。”漆洋在桌子底下蹬他一脚。
刘达蒙就这点好,没什么脑子,心里也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漆洋问他什么他就琢磨什么,不瞎发散。
“那要是大事儿,”他认真思考一会儿,露出有些猥琐的笑,“要是我还单身,肯定是图点儿什么。”
“图什么?”漆洋问。
“能图什么?现在一个个都房贷车贷活得紧巴巴的,不是实在亲戚实在朋友,谁有心思多管闲事啊。”刘达蒙说,“你也没说是什么关系的女生,要是没亲没故的,我帮人个大忙肯定是图我喜欢她呗。”
“也不是图她怎么回报我。”刘达蒙补充道,“说到底就是喜欢这个人,所以愿意帮她。”
漆洋沉默了。
顿了顿,他又问:“就当是你喜欢过的女生。如果她觉得你帮忙是想和她上床呢?”
“埋汰谁呢?”
刘达蒙“啧”一声。
“埋汰她自个儿还是埋汰我的心意啊,啊我看上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真缺个上床的我直接花钱去点小姐不完了,还省得耽误我时间。”
刘达蒙话糙理不糙,漆洋听完先是想乐,嘴角扯了一下,又实在扯不上去。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刘达蒙说完,研究着漆洋的神色开始怪笑,“同学聚会跟咱班哪个女生暧昧上了啊?高中也没见你对谁有意思啊。”
“吃你的吧。”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推回去。
和刘达蒙这段对话,让漆洋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他自己没实心实意地喜欢过谁,心思都扑在漆星身上了,其实不太能真正从“喜欢”这个角度去想明白事儿。
但刘达蒙那些糙话,他试着代入一下自己,突然就有点儿能明白牧一丛突然的冷漠。
确实挺没劲的。
这个思绪一捋出来,漆洋直不是滋味。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去看牧一丛的聊天框,他们上次联系还是去外地找专家那天,回来后再也没说过话。
年初五车粒年假结束,正式上班。
下午漆洋还在收拾东西,任维突然过来了。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过来找漆洋打个招呼,车也不看,就掏出两份合同。
“之前说租车的事儿,咱们今天就给落实了吧。”任维指着合同上标明的车型,“这些,月底之前能全部到位吗?”
漆洋先扫了眼合同,没什么问题。
按照流程,他现在就可以安排人去调度,双方把字一签,这桩事就算谈成了。
可余光看着任维在桌上不断敲击的指甲,漆洋只感觉整个人从里往外,冒出一阵强过一阵的烦躁。
任维还没感受到漆洋的情绪,他一向没什么眼色,正勾着脖子打量车粒内部的装潢,以一种高人一等的口吻进行点评。
“牧一丛呢?”漆洋把合同推回去,打断任维的絮叨。
“啊?”任维愣了愣,上下扫视漆洋几眼,才清清嗓子回答,“一丛把这个事儿交给我办了,你有什么问题和我聊就行。”
“我和你没话聊。”漆洋起身离开,“老板之前打过招呼,我只负责和他对接。你让他过来。”
第35章
任维或许是被漆洋这句理直气壮的“你让他过来”, 给唬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漆洋关门离开,坐在会议室半天都没动。
平复了会儿心情, 他长长地呼出口气,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 心底溢出复杂的情绪。
任维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漆洋。
这种不喜欢不是基于厌恶,而是少年时代那种微妙的自卑。
任维小时候的爱好不多, 最喜欢做的小消遣,是各种性格测试题。
从星座分析,到各种小网站上布满广告的批八字,再到后来流行的四个字母人格测试。
他在课余时间沉迷于这些研究, 不断地将自己分类, 主动为自己烙上种种标签, 为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与敏感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也从来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他任维也是独一无二的。
可不管怎么暗示,在与他截然相反的人面前, 那种想要避让的畏缩感都会冒出黏腻的泡, 如影随形。
他不喜欢过分张扬有性格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好像天生不怕事儿,明明都是同龄人,却总有人在人群里就会发光、什么都不用做, 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在附中第一眼看见漆洋和牧一丛, 任维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真像家长和老师所言,学习成绩才是评定学生优劣的唯一标准,那么即便抛开外表、身高、家境种种不谈,牧一丛能够符合这条标准。
——漆洋又如何解释呢?
任维曾经一度很想和漆洋玩在一起, 知道自己外表达不到天生的优越,他就好好学习,竞选班委,下意识讨好老师、笼络同学。
可不管怎么使劲儿,融不进去的圈子就是融不进去。
他开学主动打招呼,换来崔伍的嘲笑。
他主动提出帮脚伤的漆洋拎书包,顺便搭乘一下他们的车,被刘达蒙当着全班的面大喊占便宜。
这些没轻没重的评价,像尖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而一切尖锐的最终走向,却让他无视掉其他人的嘲讽,只莫名对漆洋这个人感到畏惧。
尽管漆洋从没真正对他做过什么。
所以后来能和牧一丛分到一个班,任维近乎提防地提醒牧一丛,少和漆洋来往。
得知漆洋家里出事,他甚至有种隐秘的快意。
这种快意,在十年后与漆洋重逢那天达到顶峰。
曾经学校里最张狂的漆洋又怎么样呢,现在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要靠下班开网约车挣生活,要老老实实地把他送到目的地,对他说感谢乘车拿好东西。
普通到牧一丛可以帮自己在M&K找个职位,却根本不会想到去帮漆洋。
普通到现在的漆洋,要以乙方的身份来为他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