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才刚缓过来的人短促“啊”了一声,羞红了脸扯住自己衣服,不吭声了。
谢妄看了眼他的手腕,上面还残有浅淡的一圈黑色印迹,淡淡道,“回去每日用灵泉温养半个时辰,便会消退。”
只得到一小声“嗯”。
那瞎子就这样“看”他们一来二去,也终于看不下去,手上黑液抽搐,沙哑的声音语速比先前稍快,“我以为,无目,才会见不得人,原来二位,有目,也容不下旁人。”
闻言,谢妄目光放到他如纸单薄的身上,也学他断句,道,“那也得先有旁人,这里,除了我二人,分明,只剩下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那纸片薄的人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无用无能,浑身颤抖地厉害,似乎随时能折断成两半,“你以为你聪明?!你以为你厉害?!可笑至极。你最是贪得无厌,你全是无终妄念。”
“害人害己。恶贯满盈。你比我好到哪?傻子?你最没资格说我!”
“你就该和我一样苟活,永生永世困于狭小幽暗,一遍又一遍,想着死亡,想着不可能的一切才对……”
短暂停顿后,语气更加激烈。
“……你卑劣啊你无耻你凭什么这么好运!!!若不是、若不是……”
那人似是有些疯言疯语,嘴里胡乱呛出些什么,脸上又哭又笑,将惨白面皮扯出裂纹,扯得烂透。
没有血,早就流尽了。几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就流尽了。哪怕是天命人魂魄,时至今日,也已是强弩之末。
只是最后他的“目光”移向谢妄旁边,即便没有眼瞳,也让人看出分明的悲切凄凉,“若不是你……”
谢妄破天荒一直等这人差不多发疯发完,都没有开口,抱着剑沉静地看他,只是余光瞥见兰小凡在偷偷觑自己,以为他被吓到了,于是也想快速解决,还是打断道,“你别在这咒来咒去。”
“壁上的画我看到了。”
那刀割般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摇摇欲坠的纸片也一瞬连轻微晃动都停下了。
“你若是不蠢,又怎么会被利用至今。”
“……你、你没资格说我……”对面声音又沙沙起来,只是这一回气势弱许多,竟然还带了点孩子般的怯懦。
“好,我没资格。”谢妄竟也顺着他说,“那你妹妹呢。”
那“人”怔住了。
“若不是你怨念过烈,强留下她的魂魄,她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谢妄顿了顿,还是嘴毒道,“跟你一样。不人不鬼。”
面前纸片胸膛的地方起伏,却没什么气进出,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也许并不想这样。或者说,若想这样,还是你妹妹吗?”
说话间,谢妄指尖的金丝贴着衣线、地面,在黑暗中也已经爬到那“人”身边,只一瞬咻出,将其捆了个严实。
紧接着,谢妄指尖生出的金光大涨,几乎照亮整个暗屋,将那“人”完全罩住,其身形在金光中缓缓消解,边缘黑雾被融化,“不应该的、不应该……你还没说服我呢……明明、还没有……”
“……我、我被利用了?祂骗我……骗了我、我……本来想走了的……”
声音越发凄悲,飘零在空中,寻不到落处,在幽暗中迷惘徘徊,直到那金光将缥缈着的一切都融化了。
最后一声“滴答”,像水滴落地般空荡,又像时间的开关响起。
随着花无时、陆萧遥落地,念叨着“上面那怪物不见了,你们没事吧”,传来的动静,那团金光裹挟着黑雾退散,中间一点白光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三寸白玉方印,螭吻负碑为钮,底刻八荒水脉。瞬目凝看,碑文仅有二字,形似魔族上古铭文,因此谢妄一眼看出。
归墟。
但其他人即便看不懂,观此架势,也立刻知晓这便是外界传闻之物,传闻中的上古龙族至宝。
几乎是同时,四人瞬动。
但下一刻,比之归墟印,先触到的,是周圈萦绕的白光,瞬间刺目得所有人闭眼。
再睁眼,没有暗屋,没有庙宇,没有晦林,没有尸雨,也没有任何人。
天蓝草青,谢妄孤身负剑,面前仅有一石碑。
碑上,刚翻新的丹砂,细摹凹底,描出“青山”二字。
远远而来,似有人声。
“林谷、林泉!你们跑慢点!”
“……”
立于碑前的身影一顿,依旧抬步,掠过石碑。
风过,草木青荣。
原来这里从前,叫做“青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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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猫头]
第42章 盲仙传说
眼前现出那样一副身临其境的场景后,谢妄入镇就被强制旁观了那瞎子林谷的一生。
百年前,在瞎子还是个小瞎子的时候,他其实不瞎,只是天生灰瞳,看上去和盲者无二。不过他妹妹林泉,却生得一双明亮水灵的眸子。
只是青山镇一直以来都有盲仙传说,但他从来以为这只是大人们骗小孩乖乖吃饭的恐怖故事,而他不用被骗,因为本就没有饭吃。
不过,也是由于这个“盲仙”,他常被一些年级比他稍大的无赖拉去戏弄,一次在他们要求下扮仙劫人银两失败,被打断了腿。
许是心理留下阴影,从此他眼中只有黑白。
但不知为何,老天剥去他看世间万花颜色,却给了他一丝观人命运的机缘。
为了活下去,他开始带着妹妹装神弄鬼,靠给人算命,骗取银两得以生活。
原本无人相信一个八九岁小屁孩的胡话。他算出镇上包子铺最近火旺,易子时有灾,还被老板打了一顿。
直到某天那铺子凌晨当真起火,一家子都没逃出来。
白幡飘扬,唢呐齐响的时候,小瞎子就此得了敬畏,不再是瞎奴、贱种,而是“小半仙”。
在他和林泉当家的荒废破庙,凭借从不知哪捡来的破书里的稀少卦象知识,开卦算命。
镇上只有那几个无赖对小半仙依旧打骂劫掠,但稍微收敛了点,因为林谷能交上“保护费”。
他和这帮好吃懒做的流氓关系也缓和了不少,里头最大的孙氏他哥做了镇长,只手遮天,偶尔手上转着铜钱,离开破庙的时候还会搭着他的肩,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眼不住往里头瞟,“……半仙,嗤——哈哈哈你是假半仙,你妹妹可是真天仙!”
林谷当时正忙,对这话很不满,什么叫他假?他妹妹天仙美人还用得着这个瘌□□说吗?
他往后看了眼,确保林泉在后院没出来。于是垂下眼皮,掩盖对孙氏的厌恶眼神,手往门口一摊,客气道,“请。”
孙氏无赖气势上来了,屈起手指往林谷头上重重敲了几下,故意往人脸上哈了满口酒气,“半仙这么小气。”
林谷差点吐出来,强忍反胃抬眼时,有一团白气在眼前一晃,从孙氏身上过去,隐入山林消失不见。
半醉的人见他半晌不说话,也觉没意思,松开手就要走,林谷却反常喊住了他。
“你们几个临近,会有一场大劫。”
其他听到的几人一愣,差点骂出声,孙氏盯着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脸凶相莫名看着更令人不寒而栗。
“……真、真的,你们最好快快搬出镇子。”林谷壮着胆说出真正想说的。
“你这家伙,真把自己当半仙了?”孙氏喉间一声咕噜笑了出来,凑近他耳边,声音带着酒气,说出的话却比“盲仙”故事还恐怖无数,“你不知道,火,其实是我放的哈哈哈哈……他们没交保命费。”
“你啊,就是个瞎奴罢了。”
他们离开后很久,直到林泉端着饭出来,满面忧愁,林谷的脸色也没恢复血色。
但好在,生意还是火热,破庙翻了新,像个住的地方,那无名神像也有了香火供奉。
只是墙上还留着他们穷困潦倒时的发泄涂鸦,那是岁月日记。从前,林谷总是画那些大孩子恶行,只是画得像耗子,没人看得出。但林泉却常画今天吃到了一颗糖果,昨天跑来了一只小猫……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就是这样的小事占满了林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时林谷发现这个妹妹就像一盒旧糖罐,皱巴巴的外衣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天马行空,装着流光溢彩的繁星漫天。
花、星、云、月都从那双眼睛里满溢出来,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林谷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从林泉眼中看见色彩,甚至比受伤前能看见的更多。
后来某次,林谷回到庙很晚。却在门口看见一只死猫。
是林泉养的那只。林谷把它埋了,希望她不会看到。
她也确实不会看到了。之后林谷再没见过她。
直到某天,林谷看见几个喝醉了的混账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
他的旧糖罐……有多好吃、有多破旧……有多干巴。
望见他,还满脸□□,“林半仙也在啊,脸色真臭,话说算出你妹妹这劫了吗?”
“……”
从此,青山镇少了一个瞎子少了一个半仙,却多了一个疯子,一个被打得半死也不要命了的疯子。
他第一次捡到林泉就是在林子清泉旁,她静静地躺着,醒来什么都不懂,却很听他的话。第二次捡到,却是在林间,在石下,在屋后,在镇前,好多地方都捡到,她躺着,还是那么静,却再也不会醒来。
浑身是血的人爬回破庙的时候,用身子在墙上涂下惨痛的一页,不小心沾到曾经的微不足道,下意识伸手去抹,却越发脏污。
望着那些不可复原的一切,他这才在事情发生后感到彻底崩溃,一直被麻痹压抑的疼痛由胸腔发散至全身,令他抽搐起来,不断呕吐,眼前阵阵发黑,最终,没有了白色。
他摸来线,将眼睛缝上,世间根本容不下他们,他也不想再见世间一眼。
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人即便双目紧闭,眼角依然有血泪掉落。
他终于要死了。他想。
林谷要死了。谢妄想。
眼下情景显然是个幻境,在某些秘境中确实容易有,只是现在这个来的没道理。
谷泉镇镇长说,没有秘境,只有妖孽。照他这么说,极有可能是这林谷死后怨念深重,盘踞在此不肯离去,成为危害一方的“妖孽”。
只是,那时归墟为什么会出现?
这等上古至宝不可能没有化出秘境之能。而这青山镇幻境护住至宝显然不够格。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入镇即入境,所见皆虚相。
早在他进入谷泉镇的刹那,他便已然进入一直在寻找的秘境,所见皆是青山镇林谷死后怨力积聚投射的幻影,谷泉镇所有的人都是林谷照其生前拟出,一遍遍,不断轮回重复。
新的修士进入,困死在其中,化作新的力量,骗取其他修士进入,想夺宝,却被夺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