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大家族短短几年便将衡家分割殆尽,其中陆家势头最猛,但不久后经神秘人提醒,陆家找着了一个祖宗,便是陆萧遥。陆家祖上出过飞升者,这个老祖还在人间时常流连花丛中,留下的子嗣应当不少,而且人、妖不忌,陆萧遥便是这个老祖与一位羽族的后人。他在云笈宗掌门候选人中,机会又大了好几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不谈也罢。他在兰徵的右手边坐下,瞧起这所谓城主府。
新建的府邸构建得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复杂,一眼便知是按照兰徵喜好,一贯的清雅素静,随处可见偶有的几株花植,平日可以用来打理。
谢妄刚一出来,便被陆萧遥和楚玉围住聊天,陆萧遥兴奋地讲他悟到的新功法以及成为祖宗的事,楚玉兴奋地讲他发现的回去办法。
都是他们一代年轻人的话题。
从那边收回视线,兰徵转头问,“岑舟师兄今日怎么没来?”
说起这个,晏清眉梢微动,道,“岑舟他不知云游到哪里了,每年都是靠几封信才知道他大致踪迹,今年的信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从院门处响起。
“这不是便来了?”
来者一袭水色长衫迈了进来,兰徵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迎接,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一只狐狸,一个人,那人颈间的吊坠特殊,像是养魂骨灯,沧冥宗的镇宗之宝。
“这孩子刚才在外头犹豫半天不敢进来,我顺道给带进来了。”岑舟走过去,拍拍兰徵的肩,狐狸也跟这个好久不见的仙尊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岑舟往里头走。
花廷雪低着头,不敢看他,快速地行过一礼,道,“兰徵师叔,之前他伤您的事,我先替他道歉,还有我之前认错了人,对您那位……”
兰徵急忙咳嗽好几声,打着哈哈,拉过他的手往里走,笑着道,“没事没事小花,快进来,那些都过去了……”
谢妄余光一直在这边,见状,推开面前二人,没管楚玉陆萧遥的“诶!我还没讲完……”便大步走来,花廷雪立刻停了步子,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地看着他。
兰徵见他盯着骨灯,怕他们在这时候起冲突,便撒了手一步到他面前,正要劝。
但两人都没想到谢妄停下脚步后,只是说了一句,“残魂即便养得很好,也大概率会跟从前不同,你可想好了。”
花廷雪愣住,垂眼,声音很轻,“我知道……他早就不同了。”
谢妄便不再管他,拉过兰徵。后者赶忙带着落寞的小花一齐往里走。
众人尽数落座时,厅堂暖融,笑语喧阗,一桌丰盛的团圆饭吃得其乐融融,只是有一处风景格外不同。
兰徵望着自己面前小碗里摞得高高的菜,直瞪眼。谢妄还要给他夹。
他在桌下轻轻推旁边的大腿,那人便附耳靠近他,顺道将去了壳的虾叠到他碗的尖尖上,“怎么了?”
“我、我不要了!吃不下!”兰徵眼睁睁看着又多了一点,快速小声道。
谢妄听完,却是皱眉,驳回这个请求,“你瘦。得吃胖点。”
兰徵生气,要拧他大腿,被一把抓住了手,十指扣入,扣得牢牢地贴在他大腿上,动也动不得,只得愤愤干饭。
在场谁不是感官通达的天纵奇才,某两人的亲密无间早就落到眼底,只是此刻全都仿佛没发现般自若地互相聊着天。
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或说很早开始,就没觉得是秘密。兰徵对师门坦白时,大家都是平淡地接受了,甚至大家更惊讶的都是晏清居然也如此淡定。
对此,晏清只是呵呵一笑,表示在君临异动后得知谢妄回来时,就有某种预感。毕竟如果不是有小师弟在,那小子估计宁愿永远葬在无间崖崖底,也是不要回来看哪怕一眼的。
所以,后来见到兰徵真的还在,他不甚惊讶,见到两人是那种关系,也不甚惊讶,甚至觉得若不是这样的结果,根本无法收场。
待到席散,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却并未急着离去,默契围拢过来,一声声祝福便至。
“你们两个先前没一个让我省心过。以后可得好好的……对了,我有个药送你们。”
“小徵……不论如何,云笈宗永远在你身后,千万莫教某些人欺负了去。”
“祝二位日月同辉,永结同心。”
“兰徵师尊、谢师兄!以后可多多请我们来做客!这浮光城的菜还挺好吃……”
“嘿谢妄,兰徵师叔,若有喜事可记得喊我!”
“兰师叔,谢兄,这杯敬天长地久……”
最后就连蹲在桌下的狐狸都被抱起来,干巴巴说了句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
众人默契地留他二人在厅中。窗外月色清辉洒落,与屋内投出的灯光交织。
醉红了脸的兰徵抹抹眼角的泪,久久未能平息。
谢妄心情从没有像这般好过,原来受到这么多祝福,是这样的感觉。几辈子的第一次拥有。
但他知道,只要有了兰徵,他还会有更多更多、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现在回屋休息未免过早,两人在院子人声散去后,一起步入浮光城的万家灯火之中。
长街熙攘,人声鼎沸。两人并肩漫步,从城东缓缓走向城西。沿途景致熟悉又陌生,处处留下过往的记忆与新生的痕迹。
曾经锦华楼矗立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雅致的书院,每日早晨里面便会传来琅琅书声。那里曾是鱼龙混杂、说书人拍案惊堂,将“魔尊谢妄”的故事渲染得面目全非之地,如今喧嚣散尽,只余文墨清香。
那家老熊面馆,倒在原址重新开张。招牌依旧,掌勺的却已换成了姓熊的年轻人,汤面味道一脉相承。
采莲泾的水面被灯火映得波光粼粼,涟漪荡漾。岸边早已人满为患,人们翘首期待着不久后的水上舞曲。
谢妄看见后,想起两人重遇后的那次走散,现在想来依旧心有余悸,他没提起,只是问,“当初为什么救了我后,把你自己从我记忆中抹去?”
若不是那样,他们应当更早能像今日这般。
身旁的人脸上酒后酡红已经散了些,只是声音还有些不清晰,嘟囔道,“你掉下去的时候把我吓坏了……觉得你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没教好……因为我……所以不要记得我,我们都不要记得对方,就会好了……”
“哪里知道最后又是自己孵出来……”
谢妄听他这语气,好似有点自责自己又跟他扯上联系,差点气笑,道,“那是你因祸得福。”
“嗯?”兰徵转头看他,不懂什么意思。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谢妄漫不经心道,“若是没失忆这回事,我定会将你关起来,关在只有我看得到地方,哪都去不了,再每日强迫你……”
“小谢。”
谢妄住了嘴,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的太狠,胆小的玄凤会受不了。
哪知兰徵凑近他,不是被吓到的模样,神情很认真。
“那不用上锁。”
“……什么?”
“我说,那地方不用上锁。你在的话,我不会跑。更不会反抗。”见谢妄怔住,兰徵继续道,“而且那不叫强迫……嗯,我比较喜欢‘两情相悦’这个词……”
“你……”谢妄说不出话,他望见兰徵脸上的颜色,喉间干涩道,“你醉了。”
只是那人的话依旧喋喋不休,“醉了也相悦……”
“兰徵我们回家……”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兰徵被一旁吸引过去。
原来是走到城西这头了,一棵苍天古树赫然映入眼帘,枝干虬结,华盖如云。
这般年岁的古树自有灵性,在那场几乎毁城的浩劫中,它被炸得只剩半边主干,却也正是这残存的半边,为不少逃难之人撑起了一方生机。
劫后,浮光城民悉心照料,以灵泉灌溉,竟真将这棵古树重新养活。如今它焕发新枝,郁郁葱葱,与劫前并无二致,树上依旧系满了祈愿的红绸木牌,飘飘扬扬,承载着凡尘众生最朴素的愿望。
兰徵仰望着满树红霞,忽而轻声道,“当年福缘节,我也曾在此处,为你系过一枚木签。”
谢妄闻言,强压下迫切带兰徵归家的心思,便要去找。
兰徵望着他笑,拉住他的衣袖,“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棵树历经波折,新生旧叶不知更迭几许,那签子怕是早已不知去处了。”
可谢妄不肯放弃,扎进重重叠叠的枝叶与红绸之间,开始细细翻找。兰徵见他如此执着,无奈地摇摇头,遂也上前,一同寻找起来。
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只有此间二人无比认真一个一个翻过,指尖摸过的每一个凹凸不平,刻着无数凡梦里父母的期许、亲友的温暖、情爱的真挚……只是都不是属于他的,他想找的给他的那份,他想见见,想好好确认。
找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兰徵见谢妄还埋在重重树叶间不肯放弃,心中微软,正想着要不要悄悄去寻一块空白木牌,刻好字挂上,再高兴地告诉小谢找到啦,忽听见“啪嗒”一声轻响,那头传出长长一声“嘶”。
谢妄翻过刚刚掉到额上的木牌,看见了上面的字,经过风吹日晒,边缘已经有些模糊,只是凹痕依旧清晰,摸过,仿佛还可以触及当年落字者的衷心。
身后树叶被扒拉开,谢妄侧过身,那张近在咫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会让他心动,后来再也没能停止过这样不可控感觉的、明艳至极的脸凑近他,视线在他额间只落了一瞬,从来没冰过的手立刻抬起,碰了碰那里,小心翼翼。
本来一点也不疼的地方,被这样温柔对待,反倒有了感觉,谢妄垂眼望着他认真的神情,没忍住又轻轻吸了口气,嗓音带上一点黏连,“疼……”
兰徵信以为真,掌心最柔软处替他轻轻揉着,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般渗入,哄道,“找不到便不找了好不好?我再给你写一个,嗯……写几个都行……每年都写,给你写……只、只给你写……”
他一遍遍强调,谢妄的脸被他的手挡住了一半,还看不清神情,这几句倒是先把自己说得脸颊泛起绯色。
他刚放下手,便听见对方低声开口,声音轻缓却清晰无比地落入他耳中,“……已经找到了。”
“嗯……嗯?”兰徵一怔。
“是它先找到的我。”谢妄抬眼望着他,语速不急不缓,“每次都是。”
兰徵看向那木牌上自己当年的字迹,心中蓦地涌上万千感慨。他轻声道,“以后每年,我都来刻一块新的挂上,为你祈福。下一回,便不会这般难寻了。”
谢妄心中一动,就似小船被采莲泾温柔的涟漪层层荡开。
他翻转木牌,指尖灵力微吐,在背面迅速刻下一行字。兰徵好奇地想凑过来看,却被他笑着侧身避开。
“怎么不让我看?”兰徵轻轻蹙起秀气眉毛,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谢妄将那木牌重新系回枝头,风过树梢,带来一阵木牌相击的清脆啪嗒声,那枚承载着两人心意的木牌很快便隐没于万千红绸之中,再难分辨。
“我们明年,明年再来找。”谢妄牵过兰徵的手,十指紧扣,笑着道,“那时,你就知道了。”
兰徵被他那一笑晃了眼,心头那点小小的不满霎时烟消云散,最后只得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走出了古树的荫蔽。
谢妄回首看他时,嘴唇轻轻开合,似低语了一句什么。恰在此时,天边“嘭”的一声巨响,第一朵硕大绚丽的烟花骤然绽开,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也淹没了那句话。
今天是浮光城庆祝新生的日子,这座城,无论怎么变化,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属于它的喜庆与热闹,依旧都不会被落下。
天际烟火接二连三地炸响,一声盖过一声,流光四射,绚烂至极。无数金色的光点如雨纷扬落下,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仰头观望,一派喜气洋洋。
兰徵酒都醒了几分,捂了捂耳朵,凑近他,大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谢妄的笑意一直没有停过,他望着兰徵被烟火映照得明明灭灭的侧脸,眼神比天空更炽热明亮。让兰徵想起很久之前他见过这样的神情。
那一瞬的回忆让他在见到对方手心两枚素戒的时候,没能反应过来,就像在秘境第一次见到此物时那样,呆呆地问,“……这是什么?”
耳边烟花声不休,十指相扣的手被抬起,那枚精致小巧些的正正好将他的指节圈住时,不知道为什么,轰鸣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仿佛被放慢了速度,所有的喧嚣都成了背景。
“兰徵,”
唯有一道声音,无比清晰,好似穿过不同的时空,穿过漫长的等待,穿过无数的遐想……历经千帆,才能像现在这样不经意,缓缓到他面前。
“我好爱你。”
那一瞬间,心跳声震耳欲聋,扑通、扑通,比漫天烟花炸开时还要响亮,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的灵魂。
震得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掉落,模糊了视线。
震得拿起另一枚素戒的手抖得怎么也对不准手指,小小的指环在手中变得好沉好沉,沉得他以为自己要拿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