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寒看着那厚厚一摞的证据,笑了一下:
“不着急,本侯好不容易奉旨杀个人,这声势可得闹大点儿。”
“您是想?”
当日凌夜寒便撒出人手在城中,乡野散布消息说刘,林二人通匪日久,收受山匪贿银,如今钦差到此,惩治贪官,着令抄家,于三日后在城北问斩。
宋齐玉眼睛一亮:
“这一招妙啊。”
凌夜寒又加一句:
“传的时候一定要把银子往多里说,他不是收了山匪五千两吗?说一万两,那些通匪的百姓多数也只是为了免遭山匪欺辱,不得不从罢了,就算受了利诱的,山匪又舍得给他们几个铜板?这二位官爷就报两个消息便能得这么多的银子,无论是否通匪,这些人都恨死贪官污吏了。”
宋齐玉点头:
“是啊,这样百姓对我们也能更信任一些,后面的事儿还是要民户信服我们才好办。”
凌夜寒抬头:
“我朝初立,民户对钦差不信任也是因为前朝的钦差作孽太多,此事若想扭转,便要让他们真的瞧见朝廷清除贪官污吏的决心,这两日让人去茶楼酒肆将这俩人被处斩的消息编成书,日日说,那日斩首也不必避着人,愿意来瞧个热闹的尽管来,让禁军多备些茶水给来看热闹的喝。”
宋齐玉...
这几日茶楼酒肆,书坊青楼比年节的时候人都要多,凌夜寒就坐在茶楼的顶层听着来往人群的议论声掰着手指数着日子,再有一个半月京城就暖了,春日围猎就在四月,若是他没记错,上辈子萧宸是去了猎场的,他翻过太医院的脉案,虽然上面的药有改动,但是四月之后萧宸便将在议政宫的大朝会改成了在御书房的小朝会,脉案明显多于平常,他一定得在春猎前回京。
宋齐玉的十牌法已经开始着手在做,每日可谓是起早贪晚,不过虽然忙他却乐在其中,这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快太多了,靖边侯如今在黔中官员眼中简直就是一尊惹不起的杀神,这些个官员恐怕最近去寺庙拜菩萨许的愿望都是让这尊神赶紧走。
萧宸最近精力不济,便会分一部分的折子给赵孟先,待他看完口头于他禀报一下,这日下午萧宸刚睡醒,便听通报赵孟先过来了。
“嗯,看茶,朕一会儿便到。”
萧宸起身更衣,束了发,一身玄色龙纹常服,只是面色难掩憔悴,赵孟先见他来立刻起身行礼:
“臣给陛下请安。”
萧宸没有到御案之后,而是随意坐在了一侧的圈椅中,摆了摆手:
“坐吧。”
赵孟先坐下,看着眼前帝王的神色忍不住关切出声:
“陛下风寒还没好吗?太医的药可有用?”
萧宸抬手撑着额角,虽然刚睡醒,但是那股倦意仍在,他有时都有些不理解,一个还未成形的小崽子怎么这么能折腾人:
“嗯,好好坏坏,且先用着吧,折子看完了?”
“是,这几日朝中闹得最大的还是关于靖边侯剿匪一事,如今整个黔中的官员无不上折子参奏靖边侯。”
萧宸想起方才看到凌夜寒的折子,随手拨弄身边案几上的一株兰花,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都参他什么?”
“参他有滥用私刑之嫌,参他煽动百姓与官府作对,参他拿着陛下圣旨在黔中肆意妄为,有负皇恩,因着斩了那两个官员未经过府衙核定这种情绪在黔中官场横行。”
萧宸的手指碾过兰花的叶子:
“圣旨是朕给的,怎么用全在他,只要他没做出什么民怨沸腾之事,这等折子孟先不必浪费时间,自驳了就是。”
赵孟先对天子这种说辞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抿了口茶笑道:
“无怪乎黔中道上的官员都怕靖边侯,陛下对侯爷也太过宠信了。”
萧宸轻抬眼眸:
“朕很宠他吗?朕教他一向严厉。”
赵孟宪微微低头,端起茶盏,一旁的张福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萧宸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
“怎么?朕说了个笑话?”
赵孟先立刻方才茶盏:
“臣不敢,靖边侯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严厉之余宠惯一些也是寻常,黔中道自前朝便被世家割据,匪患也是多年来遗留的问题,换一般朝臣去未必镇得住,也唯有靖边侯这等深得圣恩的人才能叫那些大族忌惮,我看折子里宋齐玉在实行十牌法,有靖边侯抵住士族的压力,或许他真能办成此事也说不定,此法若是真能在黔中施行,那黔中人口,土地数目便尽在朝廷掌控。”
萧宸听出他话中之意,未曾开口,修长的手指拧动兰花的叶子,赵孟先顿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陛下,臣以为,匪患也好,士族势大也罢,其都是因为前朝所定税赋不公而造成的,前朝初年因朝廷无力丈量土地,便也无力依照土地征收粮税,最后只能按着人头收税,贫农与官绅缴纳一样的税款,久而久之,官绅越发富有,农户越发贫穷,官绅以各种手段剥夺贫农的土地,农户为了缴纳朝廷的人头税,不得不沦为佃农,受制于官绅。
最后,官绅越发壮大,私养部曲,囤积财富,这才致使前朝后期国弊而家丰,陛下,臣以为,我朝不可再重复前朝税制,当丈量全国土地,依照土地而征税才是正途啊。”
萧宸微微敛眉,半晌才抬眼:
”说说你想怎么做?“
赵孟先坐直些身子:
“此事难在若是依照土地收税,那便势必要得罪地方官绅,此事非有身份,有地位,有胆识的人牵头才可,而靖边侯正是这样的人,他军功赫赫,又有陛下宠信,唯有他对上地方官绅才有胜算,这一次既然在黔中开了口子,不如让他在黔中试试改革也无妨。”
萧宸一把扭断了那株兰花的叶子,眼底冰寒渐起:
“你是让朕把凌夜寒当做一把劈开氏族官绅的利剑。”
赵孟先被他眼底的寒凉刺的身上一僵:
“陛下,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凌夜寒受帝王恩重,自当以一切以报君上。”
萧宸目光定定在他身上注视了半晌,饶是赵孟先在这样的目光下也觉得不自在。
过了许久,殿内才响起帝王低沉的声音:
“凌夜寒即便当的了这把刀,也终究是朝廷与士族两败俱伤,朕知道你一直意在修改土税,但过犹不及,此事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剑走偏锋不是治国之道,下去吧。”
赵孟先出去后,萧宸阖眸许久未发一言。
三月中旬,黔中已有数个乡里完成了木牌的制作,十家牌法也正式开始施行,凌夜寒没有用黔中衙门的人,而是用禁军每日对十牌值守的农户进行抽查,半月以来倒是也初见成效。
而此刻紫宸殿中,萧宸斜靠在殿内软榻上,仅着了一身寝衣,此刻寝衣背后被撩上去了一些,露出一道横贯后腰的狰狞伤疤,细看皮肉之下的腰椎也有些变形,这几日萧宸便觉得腰处钝痛,躺着,坐着都觉得不舒服。
“陛下,您早年这处刀伤伤了腰骨,如今孩子渐渐大了,对腰背的负担也变大,这才会引起钝痛,臣做了一些对孩子无碍的药膏,每隔两个时辰涂一次,早晚用艾草熏蒸过的巾子热敷,可缓解一二。”
徐元里的面上难掩忧虑,他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越是到后面,腰背的负担越大,这样的腰伤,倒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如今他真的有些好奇,这孩子是陛下与谁的?竟会以帝王之尊留下这个孩子。
医侍服侍萧宸涂了药膏,又敷上一层干净的纱布这才帮萧宸整理好寝衣。
萧宸摆手叫太医下去,殿内仅留了一盏宫灯,过了一会儿他才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子,手下意识覆在了小腹上,手下已经有了圆拢的弧度,虽然白日里穿着衣服还不显,但是此刻仅有一层里衣,微微隆起的腹部昭示着里面一个生命的存在。
周身酸沉乏力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精神,饶是坚韧如萧宸,也偶尔会在一个人的深夜里生出些脆弱和不平的情绪来,他在这里忍着万般不适,倒是那个罪魁祸首什么都不知道,在外面今日喝酒明日夜谈地活的舒服。
这样的想法越是到夜里便越是明显,甚至想要一道圣旨将凌夜寒召回京城,只是每一次太阳升起,前一晚的脆弱便都会烟消云散,他依旧是大周的帝王,不会向任何人示弱。
而此刻他低下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凌夜寒知道了呢?他能接受一个男子有了孩子这个在常人看来有违伦理纲常的事儿吗?他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他,惊异?恐惧?还是愧疚与同情?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越是想便心里越是不顺,索性叫了宫人熄灯睡下。
这一夜外面下了一夜的雨,萧宸数次被惊醒,每次醒来都觉得水府酸胀,起夜回来后又难以入睡,反反复复直到天光渐亮,雨声和雷声止歇他才将将睡了一会儿。
一夜的雨后,紫宸殿外的桃花被打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砖上倒是透着一股清新。
四月初,桃花也渐渐落了,朝中开始准备四月中旬的春猎。
这一日太医院院正徐元里犹豫了许久,才到了紫宸殿:
“陛下,您的身子不适合骑马狩猎,春猎上您万万要珍重身子啊。”
前几年的春猎萧宸都会亲自下猎场,但是今年,徐元里是真怕在猎场出事儿,萧宸也知晓轻重:
“嗯,朕知道,会注意的。”
凌夜寒在黔中已经知道从成保保那里知道陛下准备于四月二十五率文武到点将山春猎,这几日他就拉着宋齐玉交代,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宋大人,黔中你要盯紧了,陛下密旨令我回京,这边就靠你了。”
在凌夜寒那一次又一次拿出密旨之后,宋齐玉对这封“密旨”深信不疑:
“好,侯爷放心回京,这边下官一定尽力。”
凌夜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趁着夜色收拾了行囊就快马回京。
四月二十三日,随着钟鼓鸣鞭的声音,宫门正午门大开,禁军腰间佩刀,铠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步伐整齐,分列宫门两侧,其后是手持四色旌旗的侍卫开道,旌旗伴着浑厚的钟鼓声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队之后,是由武将和朝中大臣家中适龄子侄组成的卫队,各个身着铠甲骑在马上,盔顶的簪缨随风起舞,此刻也随着禁军分列两侧,齐齐下马。
中道上,一顶乌木色鎏金纹的龙辇缓缓而出,萧宸身着墨色龙袍,祭天之后,正式开拔。
往年为了显示威仪春猎秋猎也都是龙辇出行,只不过萧宸很少坐,多数都是骑马,而此刻他却精神不济地靠在龙辇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只不过没一会儿便难耐地睁眼,今日祭天,一身厚重朝服让他怎么躺都不舒服,头上十二旒冕的王冠随着车架的晃动而晃动,惹得人心烦。
他敲了侧窗,侯在外面的张福立刻进来:
“陛下。”
萧宸额角都是冷汗:
“更衣。”
张福立刻服侍他换下了厚重的朝服,着了轻薄舒适的常服。
夜晚皇驾在西山行营驻扎,一整天的颠簸让萧宸脸色极差,腰间钝痛,胃脘翻腾,张福扶着人下车。
萧宸进了大帐便干呕了起来,额角冷汗涔涔,徐元里立刻为他施针,大帐内也焚了药香。
晚间萧宸实在起不来身,并未设宴,按着寻常春猎的规矩,春猎期间如同行军,吃大锅饭,唯有打来的猎物可以加餐,文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倒是一些武将和族中习武的子弟在这一晚便想着出去到山里碰碰运气,毕竟随皇驾的机会并不是随时都有,萧宸向来喜欢文韬武略的年轻人,人人都想趁着这机会表现一下。
西山行营是军营建制,最中间的皇帐是帝王所居,武将在右,文臣在左,按照官阶依次围在皇帐周围,成保保此次是跟着父亲按着一品官的位次住在皇帐左侧,此刻他下马眼睛就开始警惕地四处瞄,想起昨天收到凌夜寒的那张飞鸽传书他就心里没底。
“小成大人,听说这山里野兔多,要不要一块儿去碰碰运气?”
叫他的是武威将军家的嫡子,成保保不擅骑射,春猎秋猎在他看来都是受罪,一向是能躲就躲,但是偏偏有些人就是喜欢叫他一块儿去狩猎,毕竟有成保保在就有人垫底了,那发挥的不好也不丢脸。
但是想起凌夜寒那孙子,成保保咬牙答应了:
“好,等我一下。”
孟朗见他答应反倒有些意外,就见成保保进了营帐取出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出来了,他没忍住问:
“你这是带的什么?”
“衣服,上次狩猎裤子割破了,有备无患。”
孟朗想笑又生生憋住了,虽然成保保是废物,但是他爹可不废物。
成保保上马就和他们一块儿进了山,没过两盏茶的时间他就故意和人跑散,骑着马找到之前和凌夜寒总来的那刻大树下开始蹲守,一边蹲守一边在心里骂那厮,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传来了他和凌夜寒的暗号,他赶紧回头,果然,从林子窜出来的那人可不就是那孙子?
成保保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