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咬牙道:“我绝不会对延徽帝俯首称臣!”
秦深没有反驳这一句,也没有问原因。
叶阳辞全程注视着秦深,听他不知不觉将自己放在庙堂之高,去看待王朝存续、两国邦交,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大戚掠面上愤怒的酱红色褪去几分,负着铁链盘腿往地面一坐。他感觉船身在有规律地抖动,想是商船已顺利离港启航,自己大势已去。
绝望之余,情绪反倒逐渐平缓。大戚掠长叹道:“一切都是因果循环……作为秦榴的儿子,你的确该去一趟刀牙。”
秦深问:“我父王埋骨何处?”
大戚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秦深上前,从他袖袋中强行搜出印玺、半片兵符与一柄五寸长的小金刀,刀背上錾刻“渤海大王”四个字。
“你想假我王令退兵,以解松山之围?”大戚掠怒道。
“还不止。”秦深朝他嘲谑地挑了挑眉,“我要让安车骨相信,约他刀牙一会的是你大戚掠本人。渤海明面上投靠北壁,暗地里却背刺他们一刀的,也是你大戚掠本人。”
大戚掠气得要吐血,奈何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蜈蚣船的舱门砰然关闭,罗摩在数十道“看,又来了个倒霉鬼”的眼神中,走到人群中央。
“新丁,叫什么名字?”有个好事的问,用的是带渤海口音的汉话。
“被骗来的,还是掳来的?来多久啦?”另一个也跟着问。
乌桓不准他麾下的鬼兵用家乡话交谈,一旦被发现,就会吊在桅杆上,当众实施鞭刑。在他看来,这也是熬鹰的手段之一,鹰既然为人所驯,就要听懂人话、使用人话。他要磨去黑夷的野性,彻底断绝他们对另一片大陆的念想。
罗摩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家乡老话:语言是一种有凝聚力的魔法。
渤海水师麾下的“异面鬼兵”,建制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之久。这些被掳多年的“鬼奴”,或是他们的第二代,还记得遥远的乡音吗?
罗摩抬手,脱去渤海风格的猪皮衣裤,赤条条地站在舱中。
也不尽然是赤条条。
之前他用石灰粉调和糯米浆,在身上描绘出复杂的白色纹路,像文字,又像图腾,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全身,记录着祖先在那片文明起源的广袤大陆上,不断迁徙与繁衍生息的历史。
在白色纹路之间,是山脊般隆起的一道道刺青。
这刺青与中原或北壁的截然不同,并未染色,而是用刀尖割开皮肤,在伤口愈合之前,往内插入许多细竹签,让伤疤长成特定的形状与线条。天长日久,伤疤与伤疤便交织凸出,仿佛在皮肤上起伏着绵延不绝的山峦。
每次割伤然后愈合,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再次继承祖先的智慧。在家乡的文化中,这不是痛苦的记号,而是力量与美的象征,同时也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罗摩根本不需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父辈、祖先谱系,都在这身伤疤上了。只有同根同源之人才能辨认与阅读。
一舱寂静。
鬼兵们瞪着他身上的白色花纹与浮凸伤疤。撼人心神的浪潮从灵魂深处涌来,哪怕禁止多年,也从未遗忘……
罗摩张口,先是无声地、艰涩地吐了口气,继而一声颤抖的喉音从他胸膛内冲了出来。
像年久积覆的蛛网被狂风吹破,他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嘹唱——
他生而为人的第一次开口,不是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而是来自另一片遥远大陆的战歌:
“Wachaga!Wachaga!(醒来!起来!)
Langa li phekumile!(太阳灼烧!怒目而视!)
Moyo wa Silulu Uthundile!(静默者的心跳已如雷鸣!)
Mapanga Akambe,Agogodela Umlotha!(弯刃出鞘,割裂灰烬!)”
舱中鬼兵们不知不觉站起,在罗摩面前肃然列阵,挥舞着无形的弯刀与长矛,以脚踏击舱板,随着他引吭高歌:
“Gi!Gi!(呔!呔!)
Nyama za Adui (敌人的血肉)
Zitatowa kwa Moto!(将在火焰中舞蹈!)
Gi!Gi!(呔!呔!)
Mizimu wa Batu (祖先的魂灵)
Ya ta tangamana na Sasi!(将与刀光同行!)
踏歌之声在污浊密闭的船舱间回荡,跺脚声如行军鼓点,震耳欲聋。
野性伴随着血脉深处的记忆,在“鬼奴”的胸膛中觉醒。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万物生灵,天赋自由。
“喔——嘿!”鬼兵们纵身腾空,施展着“战士之跃”,在古老而狂野的呼唤中泪流满面:
“Piga!(击打!)
Choma!(燃烧!)
Haya mbili zitatowa (两军相遇之处)
Kuwa Kisima cha Damu!(必成血涌之泉!)
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歌之中,新的领袖从人心里诞生了。
罗摩从来就不是哑巴。
四岁时他仍不会说话,他的母亲着急,四处问诊,夫人赵香音安慰道“贵人语迟”。
在旁人看来,这句安慰似乎并没有应验。到了七八岁,罗摩依然不会说话。
但只有他父亲知道,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能说话。每次关起门来,父亲罗勒就教诲他:“你在众人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应当是自己的乡音。要学中原传说的那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鸟,在人生关键时刻,发出决定你命运的雷鸣。
“你是酋长的儿子,你的名字叫Chuma cha Motoni(楚玛·查·莫托尼)。
“用汉话来意译,就是熔炉锤炼之铁,战士之魂。”
第114章 小云什么办不到
姜阔站在笔架山的至高点,朝着东北方向的海面极目远眺。
一艘三桅炮船的顶帆最先跃入他的眼帘。
巨大的帆篷悬挂在高高的三根桅杆,上下铺展,层叠如云。这船足有二十丈长、五层甲板,甲板上能同时容纳三百人,是海上重骑兵。
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干!”姜阔骂出了声,“七艘三桅炮船,八艘开浪船,十二艘蜈蚣船。还有三条小的贴岸游走,应该是哨船。就因为我们袭击个小港口,抢了烧了他们一批运粮船只,渤海水师犯得着全军出动?”
赵夜庭也颇感棘手地皱起眉。
他是骑兵出身,水师不是他擅长指挥与对付的兵种。而且像这种大型战舰上一般都会配备射程较远的火炮,炮弹甚至能打出二到四里地。
为此他特意将渊岳军的临时营地设在距离海岸五里之外,否则这七艘三桅炮船排成一排,朝营地一通炮轰的话,什么铁甲盾牌也挡不住。
还有那些灵活机动的蜈蚣船,能快速接敌,进行火器投射,还能跳帮作战,即擅侦察又擅追击。
开浪船更是战斗与后勤两用,不仅能破冰、运送补给,还能运载兵士登陆作战。
哨船仗着体型小而隐蔽,负责探路、传信和浅水作战,可若是小瞧它们,船上安装的小火炮也够你喝一壶。
赵夜庭第一次见识到真正意义上的海上舰队,发现自己低估了水师的威力。哪怕只是个中型舰队,在己方没有战船的情况下,再怎么使尽解数,也拖不住乌桓。
真要让兵士们搭乘笔架山港口的鸟船,去和这支舰队周旋吗?即使用骚扰战术拖住它们一阵子,恐怕我方伤亡也会很惨重。赵夜庭踌躇不决。
小云与秦深潜入辽阳,说是擒贼先擒王,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他若是不计后果地拖住乌桓,以渊岳军兵力大损为代价,去换取大戚掠的一颗脑袋,值得吗?
赵夜庭仿佛面临着自己戎马生涯中最艰难的选择。
姜阔陡然叫起来:“快看,主船甲板上有动静,像是发生了骚乱。”
赵夜庭眯着眼,极目而视——甲板上许多人影错动,不断有人倒下,的确像是在厮杀。
“真的打起来了!是士兵营啸,还是将领内乱?”姜阔手搭凉棚,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应该是两拨人,打得真激烈……穿黑衣的那拨也太凶猛了吧,简直是一边倒压着打……等等,不是穿得黑,而是长得黑……那些是‘鬼奴’!”
赵夜庭也发现蹊跷之处了,其中一艘蜈蚣船,如信使般在各大战船之间穿梭,不少鬼奴利用绳索与攀爬跳跃技术,散入其他战船上,边狂奔,边呼喝着什么。
不多时,被跳帮的战船就开始骚动起来。
像早已淤积了大量沼气的地窖,被一簇火星点燃、引爆。
又像黎明前最深重的黑夜,只等待第一颗启明星亮起,就此揭破天幕,改换人间。
骚动很快升级成暴乱,战船上到处陷入厮杀,杀声与兵戈交鸣声裹在海风中,隐约飘送过来。
“这些鬼奴见渤海人就杀,疯了吧这是!”姜阔曾在大江上行船多年,手下也曾招揽过不少水匪,可从未见识过这般情形。
舰队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仿佛陷入火海,烧得满船动荡,将生死瞬间都化作了刃下的一抹血光。
他喃喃道:“鬼奴反噬……渤海人养虎为患了。”
因为叶阳家有鬼奴家仆,赵夜庭对这群背井离乡者其中绝大部分人的处境,比姜阔更多几分了解。
赵夜庭摇头:“养虎还得喂饱呢。这不叫养虎为患,叫自食恶果。这恶果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因所结,是报应。”
渤海水师陷入了巨大混乱,大大小小的战船逐渐失去航向,有的原地打横,有的侧舷相撞,显然双方在争夺主舵的掌控权。
姜阔怂恿道:“趁他病要他命!副帅,我们派出鸟船,携带火箭和火药,把他们的战船烧掉、炸掉?”
赵夜庭原本也有这个打算,尤其是其中一艘体型最大的三桅炮船,正向他们所站的岸崖快速驶来,搞不好下一刻就百弹齐发,要把他们和身后的焚霄卫炸成碎块。
但在下令的前一刻,他蓦然停顿,望向越来越清晰的炮船甲板——
一名年轻的鬼奴钻出舱门,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首级,身手矫健地爬上六丈高的主桅杆。他将首级往前一伸,似乎在向全舰队展示战果,呐喊声被海风吹散。
甲板上的鬼奴们高声应和起来,先是用蛮语,几轮过后又换成了带渤海口音的汉语。
这下赵夜庭听清楚了,他们喊的是:“——乌桓已死!渤海人败了!Karanga(卡兰加人)大获全胜!新酋长Chuma(楚玛)引领我们奔向自由!”
在各船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剩余的渤海水师士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被一个个赶尽杀绝,尸体推出海中。
“渤海水师统领乌桓死了?!”姜阔难以置信地遥望那颗瓜子似的首级,试图分辨真伪,“这个什么酋长,因为杀了乌桓,成为鬼奴的新首领?”
赵夜庭则盯着桅杆上那个被叫做“楚玛”的鬼奴,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骤然脱口叫道:“——罗摩!是罗摩吗?!”
那艘三桅炮船越驶越近,姜阔不安地说:“副帅,我们早已在船上火炮射击范围内,后撤吗?”
赵夜庭越发笃定那人就是罗摩,边迅速下崖,边说:“你带焚霄卫后撤,我要会一会这群鬼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