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捏着急报,深呼吸,定住心神,眼前黑幕逐渐散去,冷汗才姗姗来迟地从后背渗出。
“知道了,你先去驿站休息。”他吩咐信差,用自己听着都陌生的冷漠语调,然后转身走入屋门。
叶阳辞扶着椅背坐下,唤道:“李檀,拿辽北舆图来。”
拿着舆图进屋的却是罗摩,他比划着告诉主人:李檀去集市上,还未回来。
叶阳辞点头,在桌面摊开舆图,指尖沿着秦深的行军方向滑动:“涧川为何会冒险走这条路线……海湾、半岛,这一带局势复杂,渤海人虽自成一域,却都是靺羯人种,与北壁同根同源,他们联手的危险程度,涧川应该能预见到。相比起来,师万旋的行军路线才是常规且相对安全的……”
他的手指沿着这一线继续北上,终于在两个字上停住——
刀牙。
他在此刻恍然大悟。
秦深弃易行难,并非决策失误,而是为了进入二十多年前的刀牙战场,去寻找秦大帅的遗骨。
这里是渤海人的地盘。当年他们偷偷借道给北壁骑兵,从而在刀牙爆发了一场鏖战。这场战役彻底摧毁了北壁“铁鳞山”军团,也带走了大岳战功卓著的开国名将秦榴。
秦深不仅要寻回父王的遗骨,还要弄清导致父王战胜却身亡的原因。
他的杀父仇人不止是北壁八部里,还有渤海人……也许还不止。
从晓事开始,到今时今日,秦深已经为此隐忍了二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踏上父王埋骨之地,又怎么可能因险放弃?
叶阳辞长出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担忧无益,秦深生死未卜,他相信他还活着。就算毫无依据,他也坚信。
当年他在夏津城门外,孤身面对着几千名浪潮般席卷来的马贼,秦深如何单枪匹马、一箭破空地来救他,如今他也如何奔赴山海去救秦深。
叶阳辞的面色从苍白中腾起不太正常的殷红,如同雪地里陡然绽出了业火红莲。
“……乘海船去。”他盯着面前舆图,喃喃道,“就从此地的蓬莱港登船,向北穿过整个渤海湾,直接在辽北的松山海岸登陆。
“渤海人与大岳关系冷漠,甚至还有些敌意,但不禁止民间商人的海上贸易。
“今年开春我所组建的,官督商办的海运商团正好派上用场。
“暗访海上贸易线,调查‘特许商贸税’有无偷漏,这个由头说得过去,短时不会引起朝廷怀疑。”
叶阳辞很快理清了思路,起身吩咐:“收拾行李,今日便出发!”
罗摩有些着急地朝他比划,比平时的手语要长得多。
叶阳辞耐住性子,仔细看完,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与小主人同去!小主人要乘船渡海,我擅水性帮得上忙。而且我父亲当年就是在渤海湾被老爷所救,父亲曾传给我一张渤海舆图与海事图,十分详尽。我还会驾驶海船,货船、战船都能掌舵。带我去吧,小主人!
叶阳辞望着罗摩的乌黑面孔与一头短卷毛,再次想起幼年时听他爹说过,当年坐船经过渤海湾时,正逢倭乱海战,在漂浮的船骸上捡到了濒死的罗摩的父亲,心生怜悯捡回来治伤。
看来罗摩也许与此行有着不解之缘,不妨带他上路。
于是叶阳辞颔首:“好,就带上你。把李檀留在蓬莱,为我传递山东境内与朝廷的消息,随时接应我。”
第108章 今后你是我儿子
一只皮毛蓬乱的猞猁在岩崖之间跳跃。
崖壁陡峭,落脚点的石块狭小锋利。它仗着大猫的天生矫捷,以及被驯养出的仿佛通人性的灵智,有惊无险地下到崖底。
崖底的海浪拍打着礁石。猞猁在礁石上打滑,摔进水里,险些被浪卷走。
它极力贴着礁石边缘,向附近的沙滩刨动四肢,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前上了岸。
湿漉漉的皮毛一阵猛烈抖动,它甩干水,蜷在石块旁休息片刻。缓过劲后,它起身奔向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具具嗅过去。
尸体还很新鲜,盔甲摔得七零八落,刀刃与箭矢伤口清晰可辨。
猞猁嗅了嗅他们身上的猪皮裤与圆顶垂缨的皮帽,对这些渤海士兵不屑一顾。
它在遍地尸体中不停寻找,终于在一块浮木旁发现了自己的主人。它使尽全力将俯趴的主人掀过来,用粗糙的舌头不断舔舐他的脸颊。
许久后,主人依然毫无动静。猞猁有些焦急地转来转去,忽然一下跃上他的胸腹,来回踩踏。
秦深猛地睁眼,呛咳出口鼻中残存的一点水。他的意识像从混沌深渊中被强行拉拽上来,魂魄四分五裂地漂浮着,肉身抛在一边,被剧痛填满。
猞猁欢叫着从他身上跳下来,继续舔他的脸。
秦深的三魂七魄缓缓沉入皮囊内,昏迷隔绝被打破,剧痛再次占领全身。他挪动沉重的手臂,长出了一口气:“於菟……”
於菟用脑袋拱着他的肩膀。秦深艰难地挪动着坐起身,背靠沙滩礁石,解开湿衣,摸索着检查自己身上的伤。
从六七丈高的崖顶落水,冲击力巨大,水面硬得如同地面,幸亏全身盔甲护住了他的身躯,但也险些害他溺水沉底。
他在生死边缘,全靠一股绝不放弃的意气支撑,昏迷前耳边有惊雷炸响:
“我要你活着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阿深,留着你的命做聘礼,回来娶我……”
截云还那么年轻,情爱之事又极度认人,在爹娘面前的那句“就算不殉情,也会为伴侣守一辈子寡”绝非说说而已。就凭这一点,他怎么能死,怎么敢死?
就算摔进地狱里,他撕肉拆骨,化身恶鬼也要爬回人间,去到截云床边,用自己破烂的胸膛再做一回爱人的枕。
这股执念让秦深在下沉中奋力扯开甲胄,被海浪裹挟着几次砸在礁石上,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寒冬海水冰冷刺骨,他抱着浮木拼死游回岸边,才敢筋疲力竭地昏迷。
所幸他平日对於菟做过救主训练,一旦他倒地不醒,这大猫就会又舔又拱,还会跳上来踩踏腹部和心口,这才让自己死里逃生。
秦深摸到痛处,推测肋骨至少断了两根,好在断骨没有把肺叶戳破,否则神仙难救。
其他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说是不碍事,但在这种寒冷潮湿的崖下荒滩,待久了也是要命。
他缓慢起身,脱去湿衣裤,从周围的尸体上剥了几件干燥的皮袍、皮裤穿上。他还搜出了几个火折,但暂不打算生火。
这是一片狭窄的不毛之地,北面是陡峭悬崖,南面是茫茫渤海,秦深慢慢走了一圈,发现无路可行。
想要从这里出去,要么依靠海上船只,要么冒险攀爬悬崖。但他的断骨尚未固定,动作大了万一刺穿肺腑,就和徒手攀崖时摔下来一样致命。
如今之计也只能暂且等待。等到他麾下将领们肃清敌军,以麻绳吊人下崖来救援。或者等到他伤势略有好转,可以用布条缠裹着稍微固定住断骨,再攀崖而上。
秦深仰头,望向坠崖方向——那是锦州南侧的松山城。
松山地势奇崛、易守难攻,他们的前锋部队在此遭遇北壁骑军与渤海人的前后夹击。秦深担心后军辎重营遇袭,率焚霄卫赶回去支援,在崖道遇上埋伏。他搭救被围攻的姜阔时,为避箭雨,不得已落崖。
不知在那之后,渊岳军各营是否无恙。
他在军中早已确立赵夜庭为副帅,万一主帅无法指挥战斗,副帅将顶替而上,其他各营将、参将必须听从指挥,不得抗命。
一路行军至此,麾下各将的长短,秦深了然于心:
狄花荡凶猛而迅疾,长驱直入时最能鼓舞士气,但少了些谨慎。她麾下的哼哈二将,跟她一个路数。
郭四象骁勇中不乏精明,很会使些声东击西的手段,但因初出茅庐,经验有所欠缺。
姜阔跟随他最久,虽可靠,但也最依赖他,总爱找他拿主意。明明还能有更大建树,就是不肯离开亲卫营。
白蒙率领“朔风突骑”,适合机动作战,但要说坐镇中军、统领各营,还差点火候。
唯有赵夜庭最全面,少年老成,攻守兼备、正奇相辅,最难得的是从不居功自傲,与性格相异的各将都能融洽相处。
故而哪怕赵夜庭的年齿在众将中排倒数第二,担任副帅也无人异议。
若是由赵夜庭接手后续的战役指挥,他也能多放心几分了。
於菟过来蹭他的裤腿。秦深低头看,见这家伙嘴里叼着一块明显是撕扯下来的鲜肉,示意要给他吃。
从松山战役至今,於菟应有两日未进食,估计是饿得厉害了。但这块肉来源十分可疑。
秦深环视四周,别说野味了,连片草叶都没有,这肉的来源只可能是……
“不,我不吃。”秦深对猞猁摇头,“我还饿不死,再撑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於菟不明白。肉就是肉,各种肉不过是口感上的细微差别,为什么不吃?它叼着肉,继续蹭秦深的大腿,想告诉他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秦深注视它,神色有些复杂,最后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是野兽,哪怕从小被我养大,依然保留野兽的天性,不能以人的道德去衡量。但我是人,我们不一样。”
於菟听不懂。但它知道主人拒绝了它的分食。
不是来自主人的喂食,也不是主人示意它去猎食,而是它独立寻来的食物,被主人拒绝了。这对于确立了家庭地位高低的猞猁而言,是件很严重的事,意味着家主对成员的放弃。
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连耳尖两簇黑毛都弯下来。它犹豫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也还没到快饿死的地步,于是吐掉肉块,跑到主人身边蹲坐着。
秦深坐在礁石上,一边用匕首撬小海蛎,一边奖励地揉搓它后颈的皮毛,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宠物,而是我儿子。”
虽然猞猁的耐饥性比较强,但对他的笃爱与驯服能打败野兽天性,就比天底下许多逆子都更像是亲生的。
秦深的这句话饱含情感,於菟感受到了。它在沮丧中又抖擞起来,试着去吃海蛎,但软体动物对它而言太恶心,它边吃边呕。
秦深笑了笑,指着随白浪冲上岸的一只很像海鸥的大水鸟:“你可以吃那个,看着新死不久。”
於菟最喜欢鹿,不过兔、鼠、鸟也是很好吃的零食,于是它快活地扑了过去。
一艘首尖尾宽、两头上翘的大货船,扬着风帆,以每时辰四十里的速度,行驶在渤海湾。
从山东蓬莱到辽北松山海岸,两地直线距离将近七百里,货船直穿渤海湾,不遇大风浪,夜间照常休息的话,大约需要两到三日。
叶阳辞赶时间,要求船老大在两日内抵达。
于是货船一路加速,乘风破浪。
叶阳辞在船舱里计算定位。渤海舆图摊开在桌面,他找到了战报中的松山城,仔细计算着坠崖位置、季节风向、洋流方向,从而推测秦深落水后最有可能的上岸地点。
“还好你这张渤海舆图绘制得足够精确,连每一条岸崖与沙滩都做了标注,真是帮上大忙了。”他夸道。
罗摩咧嘴而笑,轻捶自己的胸脯。
叶阳辞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处狭长的崖下沙滩:“这里。我们先到这处无名海滩,若找不到,再顺着洋流,向西南方向沿岸寻找。”
两日之后的薄暮时分,海面平静,云层缺口中漏下即将消逝的曛光,如垂天之柱。
货船离第一个目的地已经很近。前方高耸的岩崖,颜色灰黄的一带沙滩,在余晖中依稀可见。
叶阳辞走上甲板极目眺望,隐隐见沙滩方向有一股浓烟升起,喜道:“有人!快,全速前进!”
货船靠近海滩,放下舢板准备登陆。叶阳辞在舢板离岸还有几丈距离时,就忍不住施展轻功飘掠上岸,向着礁石上两点黑影而去。
猞猁率先冲下礁石,朝他狂奔而来,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叶阳辞惊喜唤道:“於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