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存了与率领东路军的安车骨速骆、粟末寒争夺战果,看谁能第一个打到京师金陵的心思。
毕竟如今的靺羯八部,不再有北壁共主,而是联合自治,从而隐隐分为了两派——
白山、黑水、拂涅、胡独鹿,这四部多年来关系紧密。
安车骨、粟末、安居骨、铁利,这四部的血脉渊源更深。尤其是铁利部的回归,为安车骨部带来了冶铁铸器的技术,铸造“铁鳞山”的巨型熔炉再次燃起冲天火光,日夜不熄。
安车骨部目前有崛起之势。
所以也难怪白山铃木与黑水劫,急着撕开德州卫十二连营的防线,进攻山东。
知己知彼,秦深理顺了思路,决定不避战,就在此处利用地形,给予北壁西路军当头一击。
他先吩咐狄花荡:“派一小队斥候,持我令牌折返,向德州卫指挥使预警敌袭,叫十二连营加强城防戒备,务必守住德州、故城一线。”
接着他就近登高,观察地形。
此处地形平坦开阔,黄河故道纵横,因为晚秋的季节性枯水期,河面可以徒步涉水。
秦深眯眼打量着这条东西走向的黄河支流——冀东河,水流平缓,但河岸有些天然陡坎,大片大片的浅滩上芦花瑟瑟。
西北面是丘陵,虽坡度不大,但也足以构成视线障碍和冲锋加速带。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枯草与灌木林。
东南面也是低矮的缓丘,同样植被枯黄茂密。
秦深很快生出了战术思路,军令立刻层层传达下去:
“斥候骑兵,沿着坡脚清理出一条平坦路径,使其从驿路通往枯河浅滩,诱敌深入。路径要自然,就像行军队伍的人马踩踏过一样。
“燎夜营,准备浅滩绊索。以藤蔓、粗麻绳与尖木桩组成绊马索阵列,铺设在水底,再多挖些陷马坑。伪装做精细点,要表面上一点看不出。
“谷山营,布置火攻带。油罐、硫磺、硝石,沿着斥候清理出的路径两侧,以及整个河道北侧的枯草灌木区,全都布置起来,做好快速点燃的准备。”
两重陷阱都设好,他开始分布伏兵:
“七千弓弩阵,隐蔽于西北丘陵反斜面与高处,弓弩射程覆盖诱敌路径与枯河北岸。
“三千重骑兵,隐蔽于东南缓丘后方。”
“谷山营列队于枯河北岸,预设火攻带的后方,结成严密抗冲击的步兵大阵。两千轻骑为步兵方阵殿后。
“朔风突骑作为疑兵,诱使敌军入彀。”
眼见军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秦深长出一口气,说:“把黑龙旗收起来。”
星月三角旗随着北壁骑兵的马蹄,在旗杆顶端猎猎飞扬。
斥候迎面飞驰而来,向白山铃木急报:“白山都统,前方十里的驿道忽现岳军骑兵,人数约有五千。”
白山铃木勒马,对黑水劫说道:“哪儿忽然来的岳军,难道是杨漠的残兵?”
黑水劫思索着点头:“很有可能。我们之前在邢泽湖附近击败岳国援军,斩杀半数人马,还剩三四万,跟着负伤的定国将军杨漠溃逃了,看他们撤退的方向,应该就是这冀州附近。”
白山铃木哈哈一笑:“什么定国将军,手下败将而已。今日撞上,正好斩草除根,把那姓杨的脑袋也割了,我看岳国朝廷还敢派谁出来送死!”
黑水劫也考虑到,德州离此不远,他们攻打十二连营时,万一被卷土重来的杨漠从背后夹击,也是麻烦。不如乘胜将这些残兵彻底铲除。
于是下令队伍提速。片刻之后,果然看见前方一群灰头土脸的岳国骑兵,衣甲破损,发现他们之后更是有如惊弓之鸟,惊慌失措地掉头逃窜,连辎重车都不要了。
“追上去!”白山铃木下令,“一个不留全杀光,把马带走!”
他们追杀着岳军骑兵,离开驿路,沿着山丘脚下,一条明显由骑兵和步兵、辎重车辗轧出的荒道,追进了野地里。前方远处烟尘杂乱,显然更多岳军人马得到了逃回的骑兵的传讯,正慌乱后撤。
“前方是他们的主力,如此军容不整,想来主将杨漠不是伤重而死,就是只剩半口气了,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机会。”白山铃木边策马,边大声说道。
黑水劫眯眼打量前方,见岳军骑兵正散乱地通过枯河浅滩,河水只没马蹄。而在河道对岸,岳军主力步兵仍在仓促列阵,看起来战力弱小得可怜。
“岳军主力的确就在前方不远,且周围无险可守。”黑水劫扬声下令,“冲锋!踏过枯河,杀尽残敌!”
面对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白山、黑水二部的骑兵们为了抢功,数万人马争先恐后,涉水急追。
冲在最前方的白山精骑,战马们陡然发出悲鸣,掀身重重摔在浅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原来是马蹄触发了水下绊索阵与陷马坑。
前冲的高速,与水流、绳索的缠绕,使无数骑兵人仰马翻。后续疾驰的骑兵一时难以停止,互相拥挤践踏,堵塞在河道与浅滩中,阵型瞬间混乱。
前队遇阻,中队挤压,后队因着惯性还在冲下河。
猝不及防之下,白山铃木与黑水劫还没来得及下令,只听西北侧丘陵上号角声起,异常嘹亮地回荡在半空。
山丘上有伏兵!
闪念刚掠过他们的脑海,埋伏在丘陵坡地的弓弩手万箭齐发,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预埋了引火物的火攻带。
沾满油脂、硫磺的枯草灌木被火箭点燃,眨眼间,烈焰焚天!
大火借着西北风势,形成两道巨大的火墙,快速蔓延,将拥挤在河道及浅滩中的数万骑兵裹挟进一个“火焰口袋”。
而更多强弓利箭,向他们进行持续覆盖射击,特别是落水和挣扎上岸的士兵们,成了最明显的标靶。
然而岳军的进攻还没有结束。
号角声由高亢变得低沉,埋伏在东南缓坡后方的重骑兵,在火起的同时,从东侧骤然杀出。借着坡度从高处往下,向着敌军后队和侧翼发起猛烈冲锋。
赵夜庭身披重铠,带头冲锋。在他身后,重骑兵们犹如漆黑庞大的兽群,咆哮着冲撞而来,地面在马蹄下发出可怕的震颤。
这一下如同釜底抽薪,完全切断了后续敌军进入战场的通道,并将拥堵在河道中的敌前军和中军,推向了更深的水域和火场。
号角声第三次变化,由低沉变得厚重宽广。
北岸列阵的重步兵手持长枪和重盾,紧密而坚定地向陷入火海与混乱的敌军前队推进。仿佛巨大的铁砧,在一步步推进中压缩着对方的空间,进行无情地绞杀,哪怕是已经上岸的敌军也难以幸免。
被烈火焚烧、箭雨覆盖、骑兵践踏、河滩阻隔,前有重兵、后无退路的北壁骑兵们几近崩溃。
浓烟遮蔽视线,人喊马嘶震耳欲聋,北壁大军引以为傲的骑射、集团冲锋,完全无法施展,不得不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白山铃木与黑水劫一面奋力反击,一面试图收拢部队。但此刻场上通讯断绝,命令无法传达。人数过多的军队本就容易尾大不掉,眼下由将至兵的层层建制更是彻底崩塌。
当白山、黑水二部开始不顾一切地溃逃时,从头到尾指挥着这场战役的秦深,知道追击与收割的时刻到来了。
第106章 一战成名秦少帅
秦深亲自带领朔风突骑与燎夜营,飚驰追击。
在他身后,步兵主力清理完被困河岸的残敌,也开始向前稳健推进。
秦深的骑射技术惊人,下半身仿佛扎根在马背上。“裂天”长弓在手,他一弦接着一弦拉满,箭无虚发。
冲上一处矮坡后,他的箭头瞄准了敌军中的一袭山纹白袍披风,那人全身铁甲,兜鍪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凭直觉,他认为此人不是白山铃木,就是白山部的其他高级将领。
拉满的弓弦钩住骨韘上的凹槽,他瞄准对方坐骑,霍然松弦,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声激射而出,如闪电撕裂苍穹。
这一箭从战马腰肋射入,洞穿腹腔与胸腔,直接射爆了心脏。
战马连嘶鸣都发不出,轰然栽倒,连带身上的骑手也掀翻在地。
重甲砸在地面,白袍将领一时起不了身。秦深策马俯冲,再次挽弓拉弦,第二箭极为精准地射中了对方兜鍪覆盖不到的眼睛。
惨叫声混在滚雷般的马蹄声中,听不分明。
望云骓已奔至近前,秦深翻身下马,剑锋沿着铠甲缝隙,撬开兜鍪,看到了一张血流满面、痛苦扭曲的脸。
“白山铃木?”他冷冷问。
白山铃木咬牙切齿:“你是谁?不是杨漠,你究竟是谁!”
秦深说:“你的父亲是不是叫白山壁?以国号北壁的‘壁’字为名,是八部里第一勇士才能拥有的荣耀。”
“你为何会知道——”白山铃木痛楚吸气,试图起身拔刀。
秦深一脚踩在他的手腕,将掉落的兵器踢开:“因为我父王当年的战绩之一,就是在五百步外一箭射死了北壁第一勇士。而今日我射你却用了两箭,我还比不上他。”
白山铃木愣住,随即疯狂挣扎着向秦深撞去,五六十斤重甲,一旦撞实了胸腔都要塌下去。“秦榴的儿子,你是秦榴的儿子!”他状如疯虎般咆哮,“来决斗,报这杀父之仇!”
秦深旋身躲开,锋利无比的飞光剑反手一削,头颅落地,血泉喷出三尺多高。
白山铃木的无头尸体向前踉跄走出几步,方才沉重倒地。
秦深俯身拎起乱蓬蓬的头颅,沉声道:“你报不了。而我还没报完。”
他将头颅丢进挂在马脖的褡链,红热的血立刻从布料间渗出,滴滴答答落进尘土。
秦深重新上马。一场胜利在望的初战,与一颗敌军大将的头颅,并未令他面露喜色。
他坐在马背,看火映彤云、鲜血飞溅,听厮杀声震、兵戈交鸣,心中没有丝毫不忍与惧意,就仿佛他天生就该在这里,在这沧海横流、生死无常的战场上。
“——大捷!冀东河大捷!”
兵部急报一路传进天和殿,将愁云惨雾的朝会扫开一片霁天。
“伏王殿下率军攻取顺德途中,遭遇北壁西路军。殿下判断对方的行军目标是德州,于是利用地形、风向设计伏击,大破敌军,并诛杀敌将白山铃木。我军缴获无算,伤亡不足千人。这是具体战报与敌将首级,请陛下御览!”
都多久没有这么鼓舞人心的胜仗了!朝臣们神色激动,喜上眉梢:“是大捷!”
“赢了,打赢了!”
“真没想到,伏王殿下竟是个将才!”
“好!”延徽帝一拍扶手,起身走下丹墀,从内侍手中接过战报,阅览后递给兵部尚书程重山,“你给诸卿传阅。”
程重山匆匆看完,身边已围了好几个重臣,伸着脖子往纸页上瞅。
程重山指着战报中的关键之处,衷心钦佩道:“殿下这场战打得着实精彩!你们看,战前布置周密,布下河滩绊索阵、天炉杀阵双重陷阱。先以轻骑兵‘示弱诱敌’,诱敌深入后,又以步兵团‘疑兵乱敌’。敌军陷落重围,再遣重骑兵侧翼突击,阻断退路。如此几方阵线前后推进、多重打击,才导致敌方全军溃乱。最后殿下亲自率军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敌将首级。此战,当为主帅智勇双全的典范!”
兵部官员们也纷纷道:“风向助威,地形加持,火攻制胜,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得恰到好处哇!”
“果然虎父无犬子!想当年,白山一部首领白山壁,便是死于鲁王殿下的一箭之下。如今伏王殿下不仅击杀白山铃木,还以寡敌众,狠狠杀了北壁骑军的威风,可谓是青出于蓝。”
延徽帝之前都微微颔首,有欣慰之色,直至听见“虎父无犬子”一句,喜色倏然消失,目光幽冷地沉下来。
他转身走向金台上的龙椅,待到转身坐下,神色又恢复如常。
“伏王打了胜仗,当以功赏。然而他还年轻,又是初阵,若一开始就重赏,朕也担心他因此骄矜,反而不利成长。朕这个侄儿,是个实心眼的,主动请战,本就不为军功,而是因忠君爱国。如此朕便授他一等‘奇功’功牌,以彰其勋。另赐白银五千两……对了,他是不是还欠着人家的钱没还?”
延徽帝转头问侍驾的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
宁却尘略一思索,点头道:“回陛下,的确是。年头宣郎中不是宴请了伏王殿下与叶阳巡抚么,席上叶阳巡抚亲口说殿下打白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