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上染了海参汁,那人尴尬地去摸帕子来擦:“惭愧惭愧,在下手不稳,不慎撞到王爷金玉之体,千万莫怪。”
秦深不依不饶:“你自罚十大杯,要一口气喝完,本王便恕你冒犯之罪。”
那人讪笑道:“王爷这可难倒在下了,不如看在谈大侯爷的面子上——”
兼安侯谈濯?原来是他家的狗。秦深也笑,笑出一脸蛮不讲理:“便是我表兄本人在场,本王叫你喝几杯,你就得给我喝几杯!”
那人怵了,懊恼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伏王撞了一下,只得斟酒,在席间众人的起哄叫好声中,一杯接一杯,连灌了十大杯。
一口气灌得太猛,酒液淌湿了脖颈与衣襟,狼狈得很。勉强喝完,他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要吐,宣闻燕见状不妙,连忙把他搀出去。
人一转出门外,席上宾客就听见喷射般的呕吐声。众人哈哈大笑,打趣道:“几杯酒就不行了?看来脾胃最虚弱的人是他!”
叶阳辞敛目,嘴角笑意细微,舀一碗参芪猴头菇炖鸡汤,噘嘴吹了吹,慢慢喝。
这汤健脾养胃,喝了好。
他每日坚持服用脱敏药已近一个月,开始逐渐见效,一近猫就痛痒、红疹、哮喘等症状有所减轻。但相应的,脾胃也越来越娇弱,吃点生冷刺激的就胃疼,酒更是沾不得。
但这事他还没告诉秦深。
一来既已决定服药,说了改变不了现状,徒增担心。二来之前在床上教训过对方,要爱惜身体性命,这下自己也明知故犯,有些难为情。
秦深看他喝汤。看他在烤牛肋里只挑摆盘的山药与南瓜吃。平素那么爱吃甜的人,面前的冰酪冷元子碰都不碰一下。
“胃不舒服?”在宾客们酒令声的掩盖下,秦深低声问。
冤家对头,冰释不了一点。只有这样,延徽帝才会真正放心,回到山东后他们才能顺利行事。公开场合,这句关切的问话失度走形,叶阳辞不搭理。
秦深便垂手,借着衣袖掩饰,去摸他的肚腹。隔着皮肉,哪里摸得出胃里好坏,倒把人摸得生痒。
叶阳辞拧身避开他的手指,不得已小声提醒:“王爷自重。”
秦深莫名有点窝火,但又不好公然违背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便在收回手之前,坏心眼在他臀上捏了一把,捏出了赤裸的情欲意味。
叶阳辞僵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四周,似乎无人在意。
秦深用那又欲又坏的手指轻触自己的嘴唇,一下一下点着,有种隐晦的得意扬扬。
这太可恶了……“下次换你欺负他”,叶阳辞想,现在就是下次。
他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横架着伸出去的右脚,在秦深的裤管上蹭掉了鞋履,然后脚趾贴着对方的小腿肚,慢慢刮擦,向上攀爬。
秦深的呼吸滞了一下,右腿倏然向后收拢,将他的脚趾紧紧夹在膝弯里,不准动弹。
叶阳辞的足尖滑动不得,抽又抽不回来,便垂下左手,借着袍袖遮掩,去解救被扣押的右足。
足尖是拔出来了,净袜没跟着出来,仍夹在对方的膝弯里。叶阳辞的手不甘地又去扯净袜。
宣闻燕酒过三巡,又想起要做和事佬,起身走过来,端着杯笑道:“叶阳大人,来来,我们一同给王爷敬酒。”
他怕叶阳辞脸皮薄,还很贴心地拉上了自己。
气氛烘托到这儿,此刻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可一只净袜还在人家那里。叶阳辞只好站起身,赤足踩在鞋面上,端起酒杯,生硬地说:“王爷,下官敬酒一杯。”
秦深泰然坐着,把酒杯捏在两指间,要喝不喝的样子,嘲道:“本王何德何能,能让叶阳大人来敬酒。这酒喝下去容易,只怕到时回了山东,与你巡抚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背一身欺压官员的骂名。”
宣闻燕紧张地望着叶阳辞,做口型道:说点软话,笑一笑。
他心道:但凡你温柔软款地笑语几句,谁还能揣得住铁石心肠?就算伏王殿下也不能啊。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下来,宾客们看好戏的目光都投注在秦深与叶阳辞身上。
叶阳辞依然面色冷淡:“下官从皇命,不得不割爱,可王爷欠下官的五千两尾款,还打着白条呢。王爷不喝这杯敬酒,是打算拖欠到底么?”
宾客们吸了口气:这位叶阳大人,向亲王求和时还这么赤裸裸地催债,真是要钱不要命。
秦深没发怒,一仰脖把手中酒喝了,说:“本王既然答应了陛下,再掏五千两买断,就少不了你一个子儿。但你拿了本王的钱,不能一点笑都不卖。来,走个杯。”
叶阳辞垂目看了看手上斟满的酒杯。这是潞州鲜红酒,虽以葡萄为原料,果香宜人,但因反复蒸馏酿造,颇为辛烈,入喉甚至有刺痛感。
他既敬了酒,自己若不喝,便是倨傲失礼,于此情境下不符合一个按捺不甘、无奈求和的官员形象。
于是叶阳辞抬手,饮尽杯中酒,杯底一亮,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
“就一杯,这诚意也未免太轻了点。”有人起哄道,“叶阳大人吃不了我等敬的酒,难道连敬王爷的酒也吃不得?三杯走起,三杯!”
“对,不满饮三杯,便是瞧不起我们王爷。”
秦深知道叶阳辞平日酒量不错,此番大约脾胃不适,意思意思喝一杯,把场面过了就好。他正要出言制止众人拱火,叶阳辞却自嘲般轻笑起来,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诸位大人说得对。下官怎敢在天潢贵胄面前拿乔,既然敬了,就该敬到底。”
他持杯,微微俯身:“这第二杯酒,下官也满饮了。”
秦深暗中皱了皱眉,伸手捏住他的腕,用眼神示意他做个样子就好,或是不小心洒了也行,自己会给他圆场。
宾客中有人对这个捏腕的动作醍醐灌顶,笑道:“叶阳大人,王爷这是叫你敬出花样,走个交杯!”众人又是一阵看好戏的热烈附和。
叶阳辞抿着嘴角,侧目拱火的众人:“我一个大男人,王爷稀罕与我吃交杯酒?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是想打趣我,而是想恶心他吧。呵,都滚。”
他骂了全场,但用词与语气实在微妙,宾客们竟然谁都没觉得被得罪。抬手满饮第二杯时,全场又是一阵叫好。
秦深看他第二杯喝得更快,喉结滑动间,能听见接连吞咽声。明明是畅饮佳酿,却让秦深生出了他在饮冰茹檗的错觉,心头揪着一跳。
深杯见底,叶阳辞吐了口气,继续斟第三杯。
他持杯朝秦深拱手:“下官昔日有不敬之处,盖因性情使然,今后努力收敛,还请王爷多包涵。”
这话还是绵里藏针,但至少面上服软了。
好容易三杯敬完,宣闻燕连忙大打圆场:“这叫‘三杯和万事,一笑泯恩仇’。诸位,一同举杯,敬皇恩,贺新年啊。”
众人纷纷笑饮:“敬皇恩,贺新年。”
叶阳辞扶着桌案坐下,暗中伸手去秦深膝弯处扯净袜。这回秦深把腿劲松了,叶阳辞左手提着净袜,往赤足上套,感觉自己这回还是被秦深欺负了。
他抬脚穿袜,单手不便。秦深便将右手悄然伸到桌下,一边帮他穿袜,一边趁机揉他小腿,带着安抚,还有些别的意味。
叶阳辞拍掉秦深的手,喉间的辛辣感落进了胃里,火油似的烧起来,瞬间背上渗出汗。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席,像是要去更衣。
秦深被轮番敬酒的勋贵官员们围住,此刻也想离席更衣,但同进同出就太明显了。他只好按捺着,错开一会儿再去。
叶阳辞走到廊下,透了口气,胃里绞痛并未缓解。他又穿廊进入一小片梅林,扶着树干想要缓过去。
梅林那头是更衣小楼,有婢女侍奉贵客如厕、更衣、熏香。
萧珩净手后脱掉满是酒气的袍子,换了件深色云锦曳撒,外披氅衣,走出更衣小楼。德州卫指挥使周郁观说要请他花楼吃酒,请了两次他借故推脱,第三次改了地点在这胡姬绿酒楼,他才应邀出席。
不料在这儿还能意外碰上故人。
“哟,叶阳大人,真是巧遇啊。”萧珩笑着走过来,不经意似的敲了敲叶阳辞头顶的梅枝,看残红花瓣飘落,沾了他一头一身。
叶阳辞挺起腰身,伸指抚去鼻尖花瓣,强忍胃痛,神情平静:“萧千户过年不回老家,到底还是京城热闹。”
萧珩说:“是啊,凑热闹罢了。听闻叶阳大人又高升了,还未当面致贺,不如就此机会,让我去席上也敬你几杯酒——今夜是谁攒的局呢?竟有这么大面子,能把不喜应酬的叶阳大人请出来。”
第96章 他一点都不可爱
叶阳辞张口就想吐,勉强回答:“不过一些同窗同年,随便聚聚。我喝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大冷天儿,萧珩见他额际的冷汗肉眼可见地渗出来,皱眉问:“你不舒服?”便伸手来搀。
叶阳辞后退两步,避开,转身吐了一草丛的汤汤水水。萧珩上前给他拍背,还未近身又被他伸手阻止。他吐完开始咳,泪花溢出眼眶。
萧珩只好转身去更衣小楼,向婢女取一杯丁香水,递给他。
叶阳辞接过水漱了口,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嘴角。他返身走到游廊的偏僻处,倚栏坐下,方才低声说:“多谢。我无事了,萧千户那边应是有局,还请自便,不必在我这儿耽搁。”
他不领情。萧珩转身要走,忍不住回眸一瞥。
不瞥还好,一瞥又觉得他身上襕衫单薄,连个外披都没有,实在看不下去。
萧珩抬手去解自己的氅衣,却听身后有个熟悉声音说道:“不劳萧千户费心,截云有自己的大氅。”
他闻声望去,果然是秦深。
秦深大步流星走来,将手中的荼白滚边大氅披裹在叶阳辞身上。他给大氅的腰间系带打了个结,沉声道:“我叫人上了一道炖灵芝蜜水,给你解酒暖胃。近期什么酒都别喝了,明日去太医院找你妹妹开个方子,冬春宜温养。”
叶阳辞心道,我这脱敏的方子就是我妹妹开的,她说过伤胃,没想到这么伤,疼起来真够呛。这才服药一个月,要是连续服一年……
这会儿胃痛有所缓解,他淡然点头:“好,我多养养。王爷明日要离京,我去吏部办理文书手续,还需要些时间,明日就不送了。”
秦深想抱一抱他。叶阳辞撇开几步,提醒:“王爷自重。”
萧珩讪笑出声,意有所指:“人多眼杂,可不得自重么?否则之前那般用心的流言作势,在御前立起来的冤家对头,不都白费了。”
秦深峻色看他:“萧千户知道得还挺多。看来是回到京城路子宽,能进出长公主府,重投故主,也就忘记了先前对本王的效忠。”
萧珩仍是笑:“长公主是卑职的旧主不错,但区区一个下人,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卑职说过深受王爷感召,愿奉麈尾,这话可没有作假。几度同舟共济,怎么二位还不信任我?”
秦深的目光如利刃穿透血肉,要把他的面皮剥了:“你连真实身份都一重又一重藏得紧,叫别人如何信任?
“本王入京之前,的确与皇上、长公主只见过一面,对京城局势知晓得也不很详细。但留京这一个月,足以把你的底细打探清楚——
“前朝乱世,湖南、两广等地蛮族不堪压迫,起义北上,意图扩张。我大岳三雄征战中原,统一天下,北拒靺羯八部,南灭三苗狼兵,收服了苗、彝两族。唯独瑶族黑狼军,在首领‘黑蓝大王’唐尤的率领下继续顽抗,最终在大瑶山一役中覆灭。
“唐尤战死,其子唐璩年仅十六,延徽元年随族人被俘入京,本要净身充作内侍。偶然间被长公主看中,命人带回府上,充入乐伶队伍,成为琴师。
“你便是唐璩之子,延徽三年出生,生母不详,七岁时与父亲唐璩一同离府别居。逾五年,唐璩病逝。你十二三岁就在市井街头厮混,人前人、人后鬼,鸡鸣狗盗的那一套玩得熟。十六岁加入奉宸卫,做了个不起眼的密探。
“你原名唐时镜,入奉宸卫时被长公主改名萧珩,赐字楚白。但无论如何改名换姓,都不能洗尽你身上流着的瑶王之血。你知道大岳朝野上下歧视蛮夷成风,一直刻意隐藏身份。前年年中,你离京外放去临清,担任千户所镇抚。不久后,你奉小鲁王与葛燎之命,潜伏高唐监视本王。去年六月,你背叛小鲁王,杀葛燎,向本王投诚。去年七月,本王保举你做了临清所千户。去年腊月二十一,也就是上个月,你奉长公主诏令回京,留驻至今。
“以上,本王可有说错?”
萧珩被秦深扒了底子,面上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也碎裂了一瞬。
他霍然望向叶阳辞,仔细侦刺对方神情,并未发现丝毫鄙夷、轻蔑之色,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
叶阳辞也在端详他,又似乎将目光穿透他的皮囊,投入到一段乱世风云与恩怨情仇中,陷入短暂的深思。很快,叶阳辞开口道:“在临清州官宅子里,你曾邀我一同谋君刺驾,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是说,话是假的,仇恨是真的?”
这是能在第三人面前说出口的话吗?叶阳,你是真想弄死我!萧珩脸色微变,正要否认,叶阳辞抬眸眺了一下小楼方向,说:“有人过来了,我们走。”
走去哪里?萧珩现在半条命扣在他二人手里,不放心地尾随而行。
秦深转头,冷漠地看他:“你回自己的酒局去,跟着我们又有何益?”
萧珩开始琢磨另一条自保之道,“我要趁席上人多嘈乱,暗中下手,把你俩毒死。”他说。
叶阳辞失笑:“这话当我们的面说,没问题吗?萧楚白,我第一次发现你有点可爱。”
被说可爱,萧珩不高兴。秦深更不高兴。
秦深觉得萧珩有卖乖讨好之嫌,目的不是为了保全自家性命,而是为了另辟蹊径地获取叶阳辞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