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徽帝听时怒容满面,听完后又将怒气与恼恨沉进了心眼里。
他捏着证词,拍了两下桌案:“每年截流三成!天下七大钞关,十二分关,若是个个都藏有猫腻,朕要亏损多少税银?户部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一个侍郎邹之青就能只手遮天?叶阳辞,你说,户部是谁做主?”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说尚书做主吧,显得目无帝王。说陛下做主吧,这藏起来的二百万两白银刚好打脸。
叶阳辞不疾不徐地回道:“效忠陛下,乃是天下臣民的本分。六部大员为国家之干城、百官之纲领,更应该以身为表率,对陛下尽忠。而不是以地缘或师承为脉络,结为朋党,与陛下争夺国策之权、税课之利。”
这话简直说到了延徽帝的心坎儿里。
“陛下是开国的英雄,亦是仁君。念着齐地、楚地与江南的那些士大夫家族对大岳的贡献,任用他们的子弟为六部官员,他们该对此感恩戴德,而不是妄图把陛下的天下,变为士大夫的天下。”
叶阳辞起身,走到御案前跪下,拱手道:“臣出身鄙薄,为襄阳耕读之家,小门小户,也许见识学问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但唯有一颗忠君爱国的丹心,可鉴日月,请陛下剖而观之!”
他以额贴手背,拜伏于地。
延徽帝也不禁有些动容。他盯着叶阳辞的五品官袍看了一会儿,缓缓道:“这朝中人人都说对朕忠心。朕看最忠心的,莫过于无根的内侍,他们除了依附朕,再无其他出路。可即使如此,银官局内依然有叛徒,有丁冠一这样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你的忠心,比那些太监如何?”
别说什么比得过、比不过。放在一起比,本身就是羞辱。
叶阳辞却淡定,抬起上身,沉着地道:“太监是内官,臣乃外官,各司其职难以比较。”
他巧妙地将“忠心”扭转为“职责”,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臣方才说了,这是陛下的天下,全国的人力、物力都该为陛下所用,更别提钱粮了。至于收在国库还是内帑,也该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怎么朝堂上总是在吵这个?他们究竟是忠心,还是私心,究竟是爱国,还是爱自家?”
他对六部重臣的一连串隔空质问,烘得延徽帝通体舒适、六脉畅通,比暖阁地龙的效果还要好。
就连旁听的宁却尘都叹服:这叶阳辞从未入过朝堂,怎么每个字都能戳中陛下的痒处,看陛下摩挲扶手的小动作,想必已龙心大悦。
延徽帝说:“户部尚书卢敬星,在此案中担了个什么角色?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叶阳辞暗自掂量一下,面露感慨:“臣听说,卢尚书因病而生归隐之念,想要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他是个能干的,十几年一步一步熬上来,臣希望他能善始善终。但能不能善终,还得看卢尚书自己。审讯时臣一直百思不解的是——囤那么大一笔巨款,多年未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家族后代!”延徽帝再次拍了案,“什么因病归隐,那是他干不下去了。身为总理国家财政的‘地官’,他管不好国库、当不好朝廷这个家,就指望着朕拨内帑的钱给他垫窟窿。既不能开源,又截流私吞,朕要这样的户部尚书有何用?
“你对他的评价含蓄谦和,那是因为你体面。而他呢?朕给了他高官厚禄,也给了他体面,他却连这点老脸都不要了,以至触犯国法,晚节不保。
“这事无论主使者是不是卢敬星,他都不配再当户部尚书!”
延徽帝深吸口气,继续道:“这两个案子,实为一个案子,背后黑手的关系网捋清楚,也不难裁断。就交给大理寺主审,御史台与奉宸卫副审,刑部避嫌。”
“至于你……”延徽帝盯着叶阳辞,沉吟良久,不知在琢磨什么,最终只是说,“你先不急着回临清,留京待命,配合此案审理。”
“是,谢陛下天恩,臣告退。”叶阳辞未得奖赏,丝毫没有怨色,一脉恭谨地叩拜,起身便要退出殿去。
他走到殿门口时,延徽帝忽然又叫住他,招招手:“来来。”呼猫唤狗似的。
叶阳辞折回去听命。延徽帝抱起御猫,放在书桌:“奖励你,让你摸几下。朕的爱猫可不是谁都能摸的,皇子们未得允准乱摸都得挨罚。”
叶阳辞啼笑皆非地谢了恩。
喉间的疤痕还未尽消,他实在不想再近猫,但眼下如若不摸,不仅对皇帝不敬,恐要牵扯出从前的欺君之罪。
他只能暗中咬牙,上前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摸了好几把。
那猫被撸得呜噜叫,想翻身蹭他的手背,叶阳辞收回了手,忍着眼泪与痛痒,再次告退。
出殿后,他脚步匆匆。走到宫道内,他忍不住抬臂捋起衣袖,见红疹已经蔓延开来,症状比从前更严重了。
连打了两个喷嚏,泪花溢出,他继续往宫外疾行,却听得身后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小声唤道:“叶阳大人,叶阳大人。”
叶阳辞以袖口印了印泪痕,转身一看,是个陌生的小宫女。
那宫女快步近前,递给他一张字笺,说道:“叶阳侍医听说您进宫了,命奴婢来递个消息。”
宫女似乎不敢逗留,福了福身便离开了。
叶阳辞展开字笺,见上面写道:“今夜戌时一刻,太医院旁,合香坊见。”
的确是他妹妹载雪的笔迹。
叶阳归身为女侍医,平日只在皇城太医院与宫中来去,除非贵人传唤,轻易离开不得。
今夜约他于太医院下属的丹药作坊相见,想必有重要的话要说。叶阳辞将字笺收入袖袋,离开皇宫。
第83章 王爷欺人太甚!
永安殿内,延徽帝问宁却尘:“你觉得这个叶阳辞如何?还值得传召吗?”
宁却尘知道,倘若还有下次单独传召,那就是被皇上看入眼中,要任用此人了。
此时他同样不好评价,便将叶阳辞在码头边所交代诸事,转述了一遍,末了简单点评:“无论哪个官员,能在短时内为陛下献上两百万两白银,那么再给他些时间,也许就能献上三百万两、五百万两。皇上,恕臣妄言,臣看他……像只会生金蛋的母鸡。”
延徽帝一怔,继而大笑。旋即意识到容易加深皱纹,便又敛了笑,说:“那就等亲王晋封典礼过后,再召见一次。腊月二十三的天和殿,不妨也给他个观礼的席位。”
“说到典礼,秦深来京几日了?”延徽帝问。
宁却尘答:“回皇上,高唐郡王十八日抵京,已经两日了。据臣所知,他一直待在鸿胪寺,并未外出。部分官员与勋戚有心结交,前往鸿胪寺拜访,或是设宴相邀,他也一律不见。外面都说这位王爷为人孤僻,脾气古怪。”
延徽帝对这位奉宸卫指挥使最满意的一点,就是能举一反三。
“朕……对这个侄子没什么印象了。”他眯起眼慢慢回忆,“只记得秦深出生时,宗人府报了喜讯,朕赐给鲁王府一张金丝楠木拔步床。结果没过多久,喜讯变成噩耗,鲁王与鲁王妃相继离世,倒显得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克父克母似的。”
延徽帝回忆往昔时,口中的鲁王只有一人,那就是先鲁王秦榴。宁却尘不敢搭腔,也知道无需搭腔。
果然延徽帝继续说道:“朕五十大寿那年,鲁王长子秦浔带着他两个弟弟来京城,为万寿节献礼。朕记得,秦湍有点太秀气了;秦深还小,但生得最像他父亲,性子也虎,还在园子里和朕的小八起了点冲突,只因看不得小宫女挨打受罚。
“按说那般性烈如火,长大后也该像他父亲成为一员虎将,怎么就变得孤僻了呢?”
宁却尘此时就得搭腔了:“许是兄嫂相继离世,无人管教的缘故吧。听说小鲁王殿下身故之前,与他也不亲近。像这样的孤儿,皇上若是施与几分关怀与恩赐,兴许他便会感恩戴德,对皇上生出孺慕之情。”
延徽帝却说:“也可能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宁却尘点头道:“皇上说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
延徽帝:“那朕还真要知一知面了,看看他怀的究竟是什么心思。你命人去传朕口谕,宣秦深明日未时入宫面圣。”
宁却尘抱拳:“臣领旨。”
奉宸卫前往鸿胪寺传达皇上口谕时,礼部官员正上门向秦深教授典礼流程。
秦深请礼官稍等,自己去大门口接旨。
传令的奉宸卫走后,秦深沉吟片刻,问随行的姜阔:“前来投递名刺的官员中,有没有与太医院相关的?”
姜阔掏出一摞名刺,迅速翻看:“并没有院内任职的……不过礼部对太医院有监管稽查之权,屋里那位叫宣闻燕的礼部郎中,也许就熟悉门道。王爷怎么忽然提起太医院?明日皇上召见,王爷不先琢磨琢磨该如何说话,如何表现?”
秦深边往内走,边哂道:“明日召见,我若今晚才开始准备,那不成临阵磨枪了么。”
他进了屋:“宣大人,我们继续。”
“……最后亲王至奉先殿告祭祖先,并向皇上、皇后分别行谢恩礼。以上五个步骤,殿下可清楚了?”宣闻燕终于说完了流程。
秦深颔首:“宣大人辛苦,这茶叶拿去润润嗓。”
侍从捧上一盒上好的雨前龙井,宣闻燕连连谢恩地收了。
秦深方才道:“宣大人对太医院熟悉吧,可知找哪位太医能配到效果最好的丹参羊脂膏?”
宣闻燕一怔,想了想说:“这膏润肤生肌、能消疤痕,太医院倒是常备,以供应宫里。王爷若有需要,下官去专门制作膏丹丸散的合香坊,找叶阳侍医拿两盒就好。”
“找谁?”
“叶阳侍医啊。这位可是太医院里唯一的女医,擅长配药、制香,在宫中领了个‘女御’的官衔,听说颇得长公主欢心。”
是截云的妹妹?小姨子,该见一见。秦深当即说:“本王与宣大人同去,向叶阳侍医重金诚心求购。”
鸿胪寺离太医院不远,都位于皇城南门外的官署区域。他们坐车从长安街拐进崇礼街,路过五府、五部,快到东皇城根那儿,就是太医院了。
叶阳辞曾经任职的翰林院,距离太医院更近,在同一条街比邻,中间只隔了座詹事府。所以熟门熟路。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点到达合香坊,叶阳归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时隔近一年未见,只靠几封书信互报平安,眼下乍见了面,两人都有些激动,忍不住拥抱了一下。
叶阳归拉着叶阳辞,在窗边的罗汉榻坐下,把备好的热茶推了推:“未到外官朝觐与考察时间,怎么突然回京,还进了宫,是奉召?”
叶阳辞捧茶,点头:“押银入京。接下来我怕是要搅进一桩大案,你若是见我天天去站三法司的公堂,或是被户部尚书甚至其他几位大卿视若眼中钉,可不要太吃惊,也别慌了阵脚。”
叶阳归怔了怔:“站公堂也就罢了,被六卿视若眼中钉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当官了?”
叶阳辞笑:“想啊,想紧紧抱着陛下的大腿,青云直上呢。”
叶阳归蹙起翠黛淡扫的远山眉,思索片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为官尽力,对得起百姓与良心就够了,就非得去做那个逆流而上,以身堵决口之人吗?如今这样的朝廷,又岂是你一己之力能够力挽狂澜的。截云,你要惜命啊!”
“放心,我够惜命的了。”叶阳辞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载雪,我向你保证,之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会谋定后动,绝不莽撞行事。”
“可没人能算无遗策。如今的朝堂潜流暗涌,皇上与文官们的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总要寻个契机发难。我不希望你成为那个契机。”叶阳归仍是忧虑地摇头,“这条路太险了,刀剑环绕,截云,你再考虑考虑吧。”
叶阳辞说:“往好里想吧,刀剑戮颈时也许我就兵解飞升,连带你也鸡犬升天了呢。”
叶阳归失笑,掐了一把他的手背:“不准乌鸦嘴!还有,你说谁是鸡犬?”
叶阳辞假装吃痛地“哎呀”一声,笑道:“那你给我做个仙丹保命?”
叶阳归:“仙丹!我看我得做个毒丹,把你药傻了才能保命。”
叶阳辞:“好妹子,你也舍得。”
叶阳归:“叫姐,没大没小。”
宣闻燕轻车熟路,带着秦深进了太医院下属的合香坊。
屋门一推,就见窗边罗汉榻上坐着一对狗男女,正在说体己话,两双手还紧握在一起。
太医院的医官归宣闻燕考核,出了苟且之事还了得,他当即喝道:“你二人在做什么?!”
榻上坐的两人当即松了手。
叶阳归起身福了福,山眉水眼,神情静婉,并不先开口。
叶阳辞则朝来人打量一番,又见对方背后站着个老熟人,个头都快顶到门框了。他脸色微沉,冷淡道:“这是哪位大人,夜闯合香坊,还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捉奸么?”
宣闻燕道:“本官乃是礼部郎中,你是何人,与叶阳侍医又是什么关系?”
叶阳辞哂道:“临清知州叶阳辞,见过宣大人。与她的关系嘛,二十年前同处一室,二十年后还是同处一室,还能做什么,说话呗。”
宣闻燕一听他的姓名与官职,错愕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笑道:“原来是姐弟叙旧。早听说叶阳侍医有个孪生弟弟,外放做官,原来——”
叶阳辞打断他的话,纠正道:“兄妹,我俩是兄妹。”
叶阳归此时开口,语声柔和却坚决:“是姐弟没错,宣大人,不必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