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青松脸色作变,后退两步,转身朝秦深行礼:“经此一事,下官怕是在户部待不下去,求殿下指点生路。”
秦深嗤了声:“方才还只想保命,而今又念着保官了,果然人心不足。你若是对自己狠得下心,喏,外面哨楼上扎了那么多支火箭,取一支扎穿自己的眼珠。本王便为你向朝廷报个尽忠职守,拒盗负伤。
“你残了仪容,不能再做官,但得到朝廷奖赏,众官瞩目。哪怕家眷被人拿捏着,对方也不得不还你,你便借此机会举家返乡,从此做个田舍翁。这是你唯一能急流勇退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否则,就算本王放过你,你迟早也是要被灭口的。”
盖青松听出了一身汗。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厅堂,穿过前院,走到哨楼边。
几支将熄的火箭扎在木架上,火星仍微弱地闪烁。他拔出一支,将箭头缓缓对准自己的左眼,前后挪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自残。他将火箭一扔,扶着木架瘫软在地,涕泪纵横。
侍卫将此情形报与自家王爷。
秦深摇了摇头:“有人的壮士断腕只敢断别人的,却不敢用在自己身上。这个盖青松,活不久了。”
叶阳辞见萧珩拿了供词出去,过不到两刻钟,便拿着供词回来,上面刘玺与陆壬的签字画押清清楚楚,一个不少。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用指尖扒拉干果盘子,拨出几枚茜草果和栗子,落在桌面。
萧珩微怔,意识到这是在赞他“犀利”,他忍不住笑道:“叶阳大人就算出不了声,也依然有趣得很。”
秦深起身走近,端起整个干果盘,塞进萧珩手里:“萧千户喜欢这盘干果,都拿去用,不必客气。用完后记得来与我王府侍卫一同清点存银,装箱运走。”
萧珩托着个满满当当的盘子,皮笑肉不笑:“多谢王爷赏赐。这些存银要运去哪里,聊城的王府吗?如此一来,王爷至少三年都不用为烧钱的墨工发愁了,还能在侍卫之外再养一批骑兵。”
秦深轻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笔银子本王碰不得。”
叶阳辞起身,忍疼开口,声音细微:“涧川说得对。把这笔银子运去临清,放在我的署衙后宅,等鱼上钩。”
“嘘,别动嗓子。”秦深伸指,抵在他嘴唇,轻声道,“阿辞想说什么,就在我手臂上写字,像之前那样。”
萧珩拈起果盘中的酸梅干放进嘴里,顿时拧眉,呸掉:“王爷所赐虽好,却不合卑职口味。卑职无福消受,还是王爷自用吧。”
他将干果盘子搁在桌面,提着刀走了。
叶阳辞转头看了看盘中梅干,觉得牙酸,便在秦深手臂上写道:我想喝甜汤。
秦深点头:“你今日失血过多,我让人去镇上买食材,给你熬一碗建莲红枣汤,补补气血。”
第77章 把我锻进你剑里
地下密室的存银清点完毕,零头不算总共一百八十七万两,全部装箱,征用了两艘新漕船运回临清城。
秦深与叶阳辞也走水路,王府侍卫跟船护送。
萧珩的五百骑兵走陆路还更快些,将刘玺与陆壬也一并押解走。
只留一个监仓盖青松,负责扫尾。水次仓满地狼藉,但好在他轻车熟路。虽然没了仓大使与副使,但漕兵守卫还在,另有攒典、斗级、修仓夫等劳役百余人,他不缺人手。他一边打理后事,一边筹谋后路,搜肠刮肚地思索该如何才能逃过户部的责罚。
船舱内的叶阳辞起了低热,昏沉沉地发着软。
秦深怀疑他的创口在污浊密室中暴露太久,有些感染,想来想去又懊恼道:“那剑簪该先用火燎过,也许你这会儿就不会发热了。”
叶阳辞疲倦地在他手臂上写道:当时迟一步都来不及。我没事,你安心。
怎么可能没事,甜汤都不想喝了。秦深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做他斜倚时的靠垫,端着碗,一勺一勺耐心喂。
建莲与红枣都是上品,冰糖的甜度也恰到好处。叶阳辞一口一口抿着,眼皮半阖,睫羽低垂,是前所未有的乖巧模样。秦深的心都要化了。
“吃完汤垫垫肚子,再吃药。”他用低沉的鼻音哄,“镇上的大夫若不济事,阿辞医术了得,给自己开个方子?我命人下船去抓。”
叶阳辞撑起精神笑了笑,写道:用药讲究君臣佐使,我老弄不清轻重配比,故而学不精,也只有针灸能稍微拿得出手。
略一停顿,他又轻挠几下秦深的手臂:真的没事,我眯会儿就好了。
秦深嫌这漕船不讲究,舱里床褥硬,就一直抱着他,让他睡。
叶阳辞睡也睡不熟,两三刻钟便醒一次。他一醒,秦深也跟着醒,由上到下抚摸他的后背。
怀抱始终在,叶阳辞觉得暖和又安全,鼻端充斥着秦深的气味。他的鼻尖往秦深衣襟上蹭了蹭,像只满怀依恋的小动物。
秦深低头轻吻他的前额:“截云乖,快点好起来。”
叶阳辞忽然开了口,声音喑涩:“我不离开。”
秦深:“什么?”
叶阳辞:“密室里你说的话,还有一句,我现在回答。我不离开涧川,就算身分离,心仍在。”
秦深被击中似的晃了晃,抱紧他。
叶阳辞继续道:“同样的,涧川也不能对我离心。将来你若负我,我会杀了你,饮血餐肉,这样也算我俩在一起。”
秦深不惊反笑,又亲了他一口:“如此遐想一下,倒也觉得美好。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把我锻进你的剑里吧。”
叶阳辞沉默了。
他说:“正常情况下不是该发誓一生一世永不负我吗?”
秦深说:“我可能不太正常。”
叶阳辞从昏沉中笑出了精神。“我的王爷,”他叹道,“人可有癖,但不可有痴。你这样针灸都治不好。”
秦深:“不必治,我觉得我很好。”
叶阳辞:“……嗯,我也觉得。”
他们缠绵地接了个吻,轻柔又静谧。
叶阳辞再次睡着了。
一觉醒来,漕船已至临清码头。
侍卫们在秦深的授意下,大张旗鼓地将一箱箱白银搬上车,运进州署衙门的后宅。
叶阳辞又吃了一剂药,热度退却,说只要不反复就好。秦深仍不放心,请了临清城口碑最盛的大夫,来为他复诊。
麾下两名同知和一名通判闻声赶来问安。
叶阳辞斜卧高床,隔着帘子,哑声道:“微恙而已,无妨。本官有重要证物入宅,恐衙役护卫不力,王通判既暂时兼领了兵房,再派一百,不,两百精壮兵丁来协助吧。”
什么重要证物,一署衙役不够,还需要再派两百兵丁护卫?王通判来不及思索,拱手先应下。
待出了屋子,魏同知道:“看这光景,知州大人病得不轻啊。”
王通判低声道:“听说不只是病,还有伤。昨日带个随从去了趟魏家湾,回来就成了这样。对了,千户所也派兵过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魏家湾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齐大人知道吗?”
齐同知尚未寻到会捕鼠的狮子猫,带了点烦躁回答:“本官在满城选猫,哪里知道!再一无所获,就要去下辖的馆陶、邱县找。”
魏同知方才看见他呈上来的税课文簿,一摞摞全摆在案上与床边凳,似乎叶阳知州看得潦草,便又多了一份定心,笑道:“你自去挑你的猫,署衙这边有我们坐镇呢。”
齐同知先走了。
王通判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门:“魏大人,有衙役说,那搬进知州书房的几十个箱子,全是白银!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这才来几日,入手又何止十万,一二百万都有了吧!这他娘是哪儿来的泼天巨款啊?”
魏同知侧身,瞥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这么好奇,不如进去直接问他。”
王通判摇头:“下官可没昏头。只是担心知州大人将这笔巨款放在宅子内,容易招灾引祸。罢了罢了,下官只管分内之事,这便去清点护卫人手。”
他拱手告退。
魏同知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你那是担心吗?”
傍晚时分,丁太监也来探病,带了两盒上好的鹿茸粉。
叶阳辞从床上起身,挪到罗汉榻上窝着,打起精神招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丁冠一打量他颈间纱布,问:“叶阳大人这是伤到咽喉要害了?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袭击州官,也不怕抓到后按律处斩。”
叶阳辞将手肘撑在炕桌,支着颐,恹恹地说:“是遇刺了。本官接到密报,说沉船失银就藏在魏湾分关,心急之下身边只带随从,疏忽了防卫。唉,也怪萧千户耽于酒色,本官命他点兵随行,他却来迟两个时辰,险些害了本官性命。此人真是三五不着调。”
他的神情冷里透着倦,仍是那副“万物刍狗”的淡漠样子,说话间却显坦诚。丁冠一瞧他越发顺眼,便也带了点关切语气:“刺客抓到了吗?”
“尚未。萧珩把水次仓的大使与副使抓了,说他们通贼,待下狱严审,定能招供出刺客情报。”
“叶阳大人有惊无险,盗银失而复得,也算是幸运了。那递送密报之人当赏,赏金咱家愿意出,毕竟这是涉及银官局的案子。回头给朝廷写章报时,能否……呵呵,让咱家也沾点叶阳大人的光?”
叶阳辞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要在章报里带一嘴,给他也捎个功劳。这是顺水人情,推了不违法,不推要得罪人。
再说,丁太监愿意掏钱犒赏举报者,怎么就不算“功劳”呢?
叶阳辞似笑非笑:“丁主事要赏他?准备赏多少,少了只怕他还觉得受辱了呢。”
丁冠一咬咬牙:“叶阳大人说多少,就多少。那人是谁,眼界这么高?”
叶阳辞说:“三千两白银。若答应,这赏善之功就是丁主事应得的。”
丁冠一面露肉痛之色,三白眼犹豫地转两圈,还是答应了:“三千两,换章报里三句话,值!那人是谁,咱家这便去点拣白银,封他个大红包。”
叶阳辞淡淡道:“是魏同知的奶兄家的管事。”
诧色从丁冠一眼底飞掠而过,他摸着光溜溜的下颌,说:“那等于是魏奇观本人嘛。咱家看他不只想要赏银,更想要通天的仕途呐!”
叶阳辞说:“本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接手如此大案,只要有人能协助破案,要钱、要功劳,有什么打紧?无论魏同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他不愿说,本官也不多问,案子破了,矿银拿回来就行。
“哦对了,明日本官便要给陛下写奏报,这五十万两矿银是烫手山芋,得尽快送去京城,宜早不宜迟。”
“叶阳大人带伤还要忙于政务,那咱家就不多叨扰了。”丁冠一起身告辞,走到门边还转头叮嘱一句,“鹿茸粉补血壮骨,大人不嫌弃便拿去冲服,一日二次,一次一钱。”
丁冠一走后,秦深从内室里推门而出,坐在罗汉榻的另半边,将丁太监送的鹿茸粉盒子打开,仔细验看。
叶阳辞见他用银针探毒,失笑道:“里面没有鹤顶红。丁太监若也想毒死我,不会下在这里。”
秦深收了银针,扣回盒盖,将鹿茸粉往榻旁的渣斗里一丢:“所以截云怀疑,署衙里除了通判孔令昇,还有同知魏奇观也是丁太监的同伙?”
叶阳辞颔首,轻声道:“接风宴那夜,孔令昇死在万樽楼门口的台阶上,二楼雅间众人未知情况时,魏、齐、王三人都向窗外楼下探看。我留意到,齐、王二人只是焦灼不安,像是因为我突然命令萧珩拿人,而生出心虚忐忑,可见他二人知道自家屁股与同僚一样不干净,要么贪墨,要么走私。
“但魏奇观与他二人不同,不安中隐隐带着恐惧,还情不自禁地瞥了丁太监一眼,说明他尚未见到尸首,便已料见了孔令昇的死局。由此推测,与丁冠一有勾结的,不止一个孔令昇,还有魏奇观。萧珩从孔宅查不到的通信文书,在魏宅也许就能查到。”
叶阳辞接过秦深递来的银耳雪梨羹,慢慢喝了几口。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仍继续开口道:“若说当时我只是怀疑,今日与丁太监一番唱念做打,便确认个八九不离十了。
“你想,正常情况下,丁冠一在得知魏奇观奶兄家的管事是告密者后,第一反应该是‘有这层关系在,管事应当直接报于魏同知啊’,或者是‘魏同知真是会避嫌,自己不出面’,再不济也是质疑‘魏同知从何得知的情报’。但丁冠一却直截了当地说,魏奇观本人‘想要通天的仕途’。为何?”
秦深答:“你虚构了个‘告密者’,丁冠一就立刻将魏奇观划定为叛徒了。而且背叛的动机很充分——他怀疑魏奇观不再受户部掌控,怀疑对方要借着你的手,把此案的真相卖给皇上,以博取仕途。如此看来,丁冠一的确是户部的人,或者说,是卢敬星的人。这可真稀罕。一个太监。”
叶阳辞颔首:“太监也是人,未必个个都能抱到够不着的龙腿,尤其是利益当头时。你且看,魏奇观能不能活过今夜。
“他若活不过今夜,八成为丁冠一所杀;死因若为意外,那便是十成。打赌么?”
秦深扬了扬眉:“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