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四象握住陌刀的长柄,站在卫仓街的正中央。在密集落下的豆大雨点中,他将刀刃指向疾驰而来的几骑人马。
那是奉命来平山卫官署求援的鲁王府属官。
他不会让他们顺利走进官署大门,所以将身堵在必经之路上,来一个杀一个。
培风四人护送着两个婢女和孩子离开密道后,将叶阳大人的命令也一并带给了他。叶阳大人满满写了两页纸,郭四象执行得非常坚决和彻底。
他知道杀光求援者,只能拖延一些时间,鲁王府遇袭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平山卫。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手下五千人马,若是倾巢而出围住鲁王府,无论是狄花荡手下的墨侠,还是乔装的高唐王府侍卫,怕是都难以抵挡,到时必然是一场破釜沉舟的惨烈血战。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把这场血战尽量向后拖延,给叶阳大人和高唐王殿下多一点时间,“断爪牙以至其孤立无援,夺中军而斩其主将之首”。
只要秦湍身死,以小鲁王为核心的政治联盟就将土崩瓦解。
奔马在嘶鸣声中倒地,郭四象挥了一下陌刀,抖落刀锋上的鲜血。街道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他抹了把脸,见又有两骑从鲁王府方向疾驰而来。
陌刀最擅斩马蹄,他在再次挥刀的前夕,听见马背上两人声嘶力竭地喊:“别动手!”“我们并非鲁王府的人!”
马至近前,一身富商打扮的五旬老者勒住缰绳,觌面问道:“你是在夏津城头指挥守城战,与叶阳知县配合着击退马贼的那位小将军?我在城头观战时,对你印象颇深,但你那时应是关注不到我。”
郭四象抿紧嘴唇,不吭声,戒备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老者与另一名年约四旬的同伴双双下马,拱手道:“山东道监察御史,薛图南。”“山东道监察御史,郑澄。”
郭四象虽未涉足政事,但对“监察御史”的分量还是颇为知晓的,当即抱拳回礼:“夏津郭四象,见过两位御史大人。两位大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薛图南牵着马,近前说:“我二人昨夜刚从高唐来到聊城,听闻鲁王府又是选秀又是办席,便装扮成富商去赴宴。不想席间变故陡生,马贼突袭王府,其首领‘血铃铛’当众揭发小鲁王才是他们劫掠恶行背后的主使者,并与王府侍卫厮杀,宾客们都做了鸟兽散。”
他把在席间捡到的货票证据,与考察记录一同装入防水革囊,眼下就揣在衣襟内。
“郭小将军为何堵在街口,又杀了这些鲁王府的报信人?”
郭四象问:“请问大人,监察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薛图南捋须答:“视察天下民生,纠劾百官过失,监督国策执行。”
郑澄补充:“京城御史台有监察御史三十二人,外派各道的监察御史共一百三十人,均以激浊扬清、伸冤理枉为己任,既约束官僚,也规谏皇权。”
郭四象点头,又道:“既如此,两位御史大人就更要站在我们这边。倘若今夜平山卫驰援鲁王府,替小鲁王杀尽一切反抗者,那么背后真相就将彻底掩盖于鲜血之下,再难见天日。”
“你所说的背后真相是什么?”薛图南反问。
郭四象答:“即使我此刻言无不尽,口说无凭你们也未必信。不如二位大人与我一道行动,亲眼看个究竟。”
说话间,背后马蹄声阵阵,奔雷般由远及近。
郭四象持刀转身,见一大队披甲执锐的平山卫骑兵,正朝他们飞驰而来。为首那个中年男子看着眼熟,郭四象蓦然扬声唤道:“燕大人!”
转眼近前,果然是平山卫经历燕怀成。他勒马,皱眉看着郭四象:“郭小兄弟,烦请让个路,本官有急务在身。”
“让不得。”郭四象拄着长柄陌刀,昂然望向他,“还请燕大人借一点时间,容我代叶阳大人说几句话。等我说完,大人再考虑要不要过这条路。”
燕怀成一怔:“叶阳大人?是他让你来传话?”
郭四象点头。
“好。”燕怀成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你说吧。”
郭四象说:“叶阳大人想问你三句话。第一,他进鲁王府,用的是你燕家女的身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事若被闵仙鲤知晓,依他的性子,会继续当你是他施恩拿捏的心腹,还是除之后快的叛徒?
“第二,秦湍、蔡庚、闵仙鲤、林疏风、葛燎都是一条船上的受益者,而你燕怀成在他们看来,连上船的资格都没有。这条船今夜便要翻覆,燕大人自身尚且在水中,还要死死抱着烂掉的船桨不放吗?
“第三,朝廷派出两位暗查此事的监察御史,就在你面前。燕大人是要做个检举有功的证人,还是要成为首恶从犯,拖累全家一并伏法?”
“朝廷派出两位暗查此事的监察御史,就在你面前”这句是郭四象灵机一动加上去的,因为叶阳辞教过他,要学会借势、造势,随机应变。
效果嘛,果然是锦上添花。
三句追问,一句比一句凌厉,洞悉利弊,切肤刻骨,把燕怀成逼得冷汗淋漓。脑海内的浓雾被罡风吹开,他在看清形势时忽然战栗,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仞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郭四象身后,那两名商贾打扮,却凛然有官仪的男子。
薛图南知道自己被郭四象借了势,但他并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更何况,郭四象转述叶阳辞的那三句问话,对他而言亦是关键讯息,不仅暗藏高唐血案的秘密,其背后更是掩着整个东昌府的阴雨晦冥。
他断然拱手,再次表明身份:“山东道监察御史,薛图南、郑澄。”
郑澄从怀中掏出御史牙牌与铜鱼,亮给对方看。
“你是……‘大岳一杆秤’,‘薛耿介’!”燕怀成像被震慑到,后退半步。
薛图南失笑摇头:“同侪戏称罢了。”
燕怀成思来想去,觉得就算今夜选择站队闵指挥使,奉命援助小鲁王,事成后他依然是上官眼中的叛徒,事败他连叛徒都做不成,要做满门抄斩的刀下鬼。还不如划清界限,两不相帮。
郭四象似乎窥破了他的小心思,狼崽般龇牙一笑:“独善其身也不成啊,燕大人。卑职是用你的腰牌潜入闵仙鲤的廨舍,从暗柜抽屉里找到了他纵匪冒功、贪污公银的罪证,并且呈给叶阳大人。
“实话说了吧,从你踏入叶阳大人的船舱那一刻,你的命数便无形地落进他的谋算之中,在你自己尚不知情的时候,就已成了他的人。如今我们这队,你是不站也得站了!”
燕怀成倒抽了口冷气,咬牙瞪他,一时说不出整话:“好个叶阳辞……”
郭四象不以为然地抖了抖沾血的鬓发:“有什么不好?叶阳大人绝非池中物,若能追随左右,必有大福报。我要是能看见自己的命数之线,只恨不得将它们全缠在叶阳大人身上,再打一排死结呢。”
事已至此,燕怀成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认命了。他说:“叶阳大人要我今夜做什么?”
郭四象道:“还请燕大人带我与两位御史前往平山卫官署,趁闵仙鲤不备,控制住他,必能搜查出更多罪证。监察御史乃是代天巡视的使者,他不敢公然反抗,更不敢轻易谋害,否则就是犯了‘谋杀制使’的重罪,轻则本人凌迟、一家男丁处决,重则夷三族。”
言罢又转向薛图南与郑澄:“两位御史大人,若是我们冤枉了闵指挥使,自当承担诬陷之罪,按律惩处。不知两位大人是否愿意同去,一证忠奸?”
薛图南与郑澄对视一眼,颔首道:“同去!”
第54章 今夜潜龙出九渊(中)
秦深接住了凌空掷来的飞光剑。
重剑在手,沉甸甸一握,秦深便进入了凝神定气的无我状态,而身后之人更是令他分外安心的存在。
大雨仍在倾泻,隔着昏暗雨幕,他看见姜阔正带着一队侍卫冲进校场。
“别过来!你们躲不开这些机关弩箭。去逮住长史瞿境,守着校场入口,不准任何人进入。”秦深扬声喝止,同时挥剑削断三支连射的利箭。
他试图绕到碉堡后方,但碉堡的每层似乎都能随机关自转,没有射击死角。
机关再次发生变化,哨台移位,射击孔旋转,喷射出无数细小的铁砂散弹。散弹不如利箭强劲有力,但攻击范围更广,一旦沾了身便是筛子下场。
秦深以剑封门,纵身而跃,避开了一半,其余散弹则被卷入另一道剑光的绞杀中,无一漏网。
——大唐名剑“辞帝乡”。
秦深转头,看见叶阳辞的侧脸在雨中凝定,如峰峦的起伏线。他在打量面前这个凶险的庞然巨物,眼眸中剑气焕映。
“对不住了老祖宗,今夜这剑,我想出就出。”
叶阳辞持着剑,冷静说道,“王爷应该也认出来了,这是墨家城战的机关碉堡,看样子像是‘磿撕’与‘楼橹’的结合体,经过墨工的技术改进后,威力更甚。此等军事利器落在小鲁王手上,有如牛鼎烹鸡、明珠弹雀,可惜了。”
秦深与他联手,挡住又一轮万弹齐发,问:“眼下情形,有无破解之法?”
叶阳辞说:“再硬的外壳,只要武器足够锋利、攻击足够强大,就能撕开。我要上去,你掩护我。”
话音方落,他足尖点着水洼上的涟漪飘然掠出。秦深当即跟上。
两人冲至碉堡脚下,发现另一个悬脾也已提升至半空。叶阳辞提气纵身,足底踩在秦深肩膀,借力一蹬。而秦深也适时发力,将他往上抛举。
叶阳辞顷刻间蹿上三丈高度,左手吊住碉堡外的尖刺,右手剑锋狠扎进去,隔着外壳刺入机关连接处,一旋、一搅,再一割,抽剑时能隐约听见内部喀拉喀拉碎裂的声响。
一处机关连接被破坏后,他又矫捷地跳到另一处,如法炮制。
秦深在下方看明白了,正如人体有关节、韧带相连之处,一旦这些连接处被破坏殆尽,再强壮的巨人也将轰然倒地。
碉堡内的操纵者也清楚这些机关连接处被破坏的后果,从内壁不断向外戳出可伸缩的尖矛,试图将挂在外壳上的人挑落。
但叶阳辞的攻击有如附骨之疽,身形又灵动飘飞,而机关碉堡因体积过于庞大笨重,近身攻击的速度始终追不上他不断变换的身形,竟奈何不了他。
一侧悬脾的吊缆被斩断,从半空落下,在地面砸出个坑。碉堡的各层台面开始倾斜、下垂,像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榫卯被拆解干净,随时要分崩离析。
秦深见状,也攀着尖刺和凸起物向上爬,迅速接近顶端。
碉堡的最高一层,就是秦湍曾用机械臂来操作拼接,强行加高的那一层。此刻终于因承重被叶阳辞破坏,断了头一般彻底歪折,暴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秦深率先跳入这洞口,叶阳辞也紧随其后。
碉堡内部设计比外面平和得多,有楼梯可供操作者上下,四壁还亮着灯。秦深粗略判断出控制台所在,直接扯着绳索往下速降,落在了中间层的平坦地板上。
叶阳辞眼尖,见侧方的阴影处有半个身影一晃而过,当即剑尖指去:“控制台在那里!”
控制台上,秦湍见他们突破外壳进入碉堡内部,正要从运货管道溜下去,不料肩头被人死死扣住。
他抬头,目光触及秦深俯视的脸。
那张脸冰冷肃杀,如霜雪兜头浇下,在他皮肤上激出了一片细小的寒栗。
秦湍伸手去扳肩头的桎梏,想要拧转对方关节,却不想反被刁住手腕。
兄弟俩在指掌寸劲间,接连拆了好几招,秦湍被控得死死,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这下他的脸色终于变了,含怒道:“‘征衣碎’!父王把他的压箱底功夫都教给了你……不,不是父王,他早就死了。是大哥!大哥偏心至此,同样是兄弟,父王留下的武学精髓只肯给你,却不给我!”
秦深冷冷道:“大哥从来没有偏心过。是你自己不想学。彼时你我都还年少,你说拳脚乃武夫之小道,忘了?”
秦湍眯眼,思绪在朦胧的回忆里滚了一圈,觉得这话自己也许说过,也许没有。
不过无所谓了。他的怒容被某种不屑一顾的凉薄熨平,化作毫无温度的笑意:“给你就给你吧。大哥那副窝囊样,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多。”
秦深指间力道陡然加重,扣得对方关节咔咔作响。
秦湍忍着剧痛,冷笑道:“我说错了么?你看他接二连三地死孩子,死老婆,除了哭和恍惚,还能做什么?哦,还能嗑药。五石散是好东西啊,药力发作时兴发如狂,所有忧愁苦闷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迷离幻境。幻境中应有尽有,多么诱人,难怪大哥至死都不舍得停药,最后裸奔散热而死。那般不体面,把鲁王一脉的名声都败坏了。”
秦深扣着他的肩骨,指尖深陷皮肉,血染半袖,硬生生将他从通道里拖出半个身子来。
秦湍半趴在通道边缘,只是抽着气冷笑:“三弟,你生什么气,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你真当我相信大哥的死因是服食五石散?”秦深的声音里咬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遥远的雷雨声在耳中回旋,与外面的如瀑大雨逐渐重叠,他袖口下被黑血烙过的皮肤烫得惊人,“五石散毒发,有冷死的,热死的,癫狂而死的……诸般死状,唯独没有肢体扭曲如牵丝、内脏破碎呕出这两条!这是中了牵机之毒的症状!”
金刚菩提珠灼烧着秦深的手腕。他再次看见了那个闪电也照不亮的雨夜——秦浔四肢异常剧烈地抽搐,如弓,如盘,如被无数根线拉扯的傀儡,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血里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牵机乃是烈性毒,中毒者半个时辰内必痉挛而死。当夜寿宴时大哥尚且无恙,可见毒是在亥时他回寝殿之后下的。殿中的侍从,后来我暗中逐一盘问过,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给出了个相同的口供——小厨房半夜送来了一份冰镇龟苓膏。
“那阵子,大哥临睡前忍不住要吃冷食,用以解五石散带来的燥热。冰镇龟苓膏,色黑味苦,刚好能掩盖牵机药的颜色气味。若非对大哥饮食习惯的变化极为熟悉之人,又怎会想到把毒下在那碗龟苓膏中?王府内,是谁宁可犯下灭族之罪,也要谋害亲王?难道是那些夫死后就要被迫相殉的妻妾?还是那些因为主上宽容得以安稳度日的属官、仆从?”
秦深的指爪用力抠入秦湍肩膀的血洞中。
秦湍听见自己肩胛骨咯吱欲裂的声响,在痛楚中大喘气:“那又如何……五石散也好,牵机药也罢,不过是成全了他飞蛾扑火的命运。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子,他自己软弱无能,终日沉湎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中,怪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