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双腿一夹马腹,望云骓仰头嘶鸣,毫不畏惧地迎向骑兵的洪流。
叶阳辞不得不控着缰绳。在他身后,秦深挽弓如半月,裸指拉开弦,在高速移动中一箭射出。
狄花荡尚未看清射箭者,就已远远地认出了这一箭。
她自知这般射速与力度,没有武器能格挡得了,甚至来不及在马背上闪身躲避,箭镞就已击散了她高高扎起的马尾。黄铜发箍“咚”地一震,不知飞去哪里,无数缠着红线的细辫子散了她满脸、满肩。
——第二次!这是对方在必杀的情况下,第二次故意放她一马了。狄花荡持缰的拳头紧攥,奔腾的马身几乎要将她的不甘与耻辱晃出来。
两边飞驰的马匹越来越近,眼见对方再次抽箭搭弦,这次把弓拉了个全满,狄花荡咬咬牙,吹了声曲折尖锐的口哨。
哨声仿佛某种内部信号,前排的响马贼将马速放缓,后面也随之减速,整支骑兵队伍逐渐停了下来。
望云骓也被勒停了。隔着十丈距离,双方身形清晰可辨。
余魂瞪视拦在前方的一骑两人。马背上那名侍卫打扮的黑衣男子,个头很是魁伟,身前揽着个红衣散发的年轻人。红衣之人因高度只到他下巴,身形也较之纤细,隔远了一时辨不出男女。
余魂转过脸问狄花荡:“这两个是什么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胆这么大!老大认得他们?”
狄花荡的脸色有些难看:“前面的不认得。后面那个,是碎了我一把‘苍染’的人。”
“你原来的那把左手刀?”余魂的眼珠灵活地转了转,“啊,是那个在林中道伏击,逼得你跳崖的混球!好哇,送死鬼上门,这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把缠在手臂上的铁鞭一抖,却被狄花荡按住。
狄花荡说:“这人不好对付,不要小瞧了他的弓术。而且,零星两人敢拦在大军前,想必还有后手布置。”
停在她左侧的应淮山拍了拍有点躁动的坐骑,插话道:“如果老大想拿下夏津县城,再难缠的对手,我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踏平。”
狄花荡并没有攻打夏津的计划。她奉钜子命,夜袭高唐城,屠州府衙门,又给许知州编排了个报复性的屈辱死法,本打算就此回去复命。
谁料阮氏兄弟见高唐官仓无钱粮可劫掠,打起了顺手牵羊的主意,瞒着她连夜转袭夏津,结果狠狠地踢到了铁板上。两千人马,打不下一座守军几百的小破县城,还把性命给弄丢了。
溃逃的矿匪败兵向高唐方向汇合时,遇上了狄花荡的本部人马。
而狄花荡发现阮氏兄弟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此番本是来撵人兼问罪的。半途听闻这场荒谬的攻城战,她着实气得不轻,干脆收拢全部人马,过来探个究竟。
现下,夏津县城就在前方,远看除了护城河和吊桥,似乎没什么起眼之处。直到她看见拦在城外道路上的两人一骑,以及鏖战过后的遍地尸体。
就是这孤零零的两个人,这座灰扑扑的小县城,抵挡住了两千名凶狠剽悍的矿匪,将成名多年的阮氏兄弟斩落马下。
其中一个是冤家路窄的煞星,对方似敌非敌、动机诡秘,她又何尝不好奇对方的身份。
而另一个,又是什么人?
狄花荡转念,下令道:“先不攻城,围住这两人,我有话要问。”
第38章 故人自东北方来
叶阳辞和秦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骑兵马蹄下飞扬的尘土与麦秆碎屑形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从高空俯瞰,仿佛旋动的灰色潮水从中央掏空了个洞,而一红一黑两道人影,定海砥柱般钉在了这空洞的中央。
狄花荡驱马上前,迎面对秦深道:“这回不仅冤家路窄,还众寡悬殊,看来上次的仇可以报了。”
秦深却沉稳,垂了垂弓箭以示回礼:“久违了,狄大首领。在此遇见,我倒是不意外,但还是那句话,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狄花荡冷笑:“并无恶意?你们杀了我麾下一双猛将,几百名兄弟!”
“兄弟?”叶阳辞冷不丁道,“我可是听说,狄首领在登州招揽人马,阮氏投靠时见你是女儿身,当即翻脸,被你打趴了才不敢妄动。即使加入响马贼,他们也不止一次率手下矿匪暗中夺权,想要鸠占鹊巢。这样毫无恩义可言的手下,就像两条随时反咬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管这叫‘兄弟’?”
狄花荡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趺跏而坐的双腿上。
这匹黑白杂色的西宛马确实生得神俊,马背也宽敞,但在如此阵势中盘坐于马背,悠哉地两手扶着膝盖,叫人说他漫不经心呢,还是不知所谓?也许只是仗着身后有个高手。
但那番话又剖析得准确犀利。
“你又是哪个?”她野性十足地问。
叶阳辞温声答:“在下夏津知县叶阳辞,是阮氏兄弟率部攻打的这座城的父母官。狄首领若是为了他们来兴师问罪,那么在下也只能说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狄花荡逼视他,一脸厉色:“你在羞辱和挑衅我?”
叶阳辞说:“不,我只是论个公道。我刚来时,夏津一片荒田鬼火,民不聊生,无人在意更无人觊觎。而我带领全城百姓开荒种地,辛苦劳作,如今终于有所收获,可以让百姓们填饱肚子,他们就来攻城劫掠了。狄首领,你说这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吗?还是墨家主张的‘兼相爱,交相利’呢?”
狄花荡好似噎了一下,厉色也被撞散了。
换作别个地方官员,只需问问百姓、抄个家底就一清二楚,然后手起刀落,十有八九不冤杀。但夏津知县的清名她是知道的,这位是真爱民,真清官,也是难得实干的能臣。打着盗亦有道的旗帜与他对峙,天然落于下风。除非抛却墨家理念彻底做个暴徒,否则自己怎么也不占理。
狄花荡深呼吸,说:“但毕竟损失在我。那些矿工活不下去了才来投奔,眼见同伴死一地,总得有个交代,否则叫人心寒。”
叶阳辞反问:“狄首领想用我县仓里新收的夏粮来安抚人心?那我又拿什么向夏津百姓交代?都是人命,响马、矿工和农夫如何分个高低贵贱?好,就按江湖黑道的规矩,谁拳头硬谁有理,阮氏兄弟的拳头不如我们硬,所以死了,就这么简单。
“你们要复仇,要屠掠,可以冲我来,但今后不准再打义军旗号。整个山东,也不会再有百姓相信你们的‘义’。官府通缉追捕,没了民众掩护,‘血铃铛’还能横行几时?”
这下不仅狄花荡无言以对,就连周围的马贼也一脸不自在地左顾右盼。
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打,要么走。
打了是胜之不武,抢得一县粮银而自毁道义根基。走了则是威望扫地,传出去被江湖绿林笑话。
简直骑虎难下,还不如之前收拢完余部后,直接去聊城复命呢,狄花荡恨恨地想。
余魂看她为难,朝叶阳辞怒骂道:“就你长了嘴!就你叭叭能说!来和姑奶奶打一架,打赢了我们走,打输了你给我们死去的兄弟磕十八个响头!官老爷给我们这些贱民磕头哎,祖坟要冒青烟了哎,转世还不得投个富贵胎!来啊,就你和我,敢不敢单挑?”
叶阳辞看着这颗暴烈的朝天椒,失笑:“姑娘,打架和磕头能解决生计问题吗?这样吧,我提供一条新路子,诸位看是否可行。”
他伸手一指不远处,割完麦后满是茬杆的农田:“我夏津县地肥人稀,荒田无数,你们来落户耕种。我负责提供种子、出借农具,还免费提供水利灌溉和耕作指导。待到秋收,每亩官田交五升粮税,私田才交三升,剩余都是你们自己的,怎么样?”
余魂愕然。
马贼们同愕然。
“来种地吧。种地好啊,吃自己种的粮,比吃打家劫舍来的安心。”夏津知县笑眯眯地说,“除了种麦子,还能种桑树、杏树,种棉花、油菜、菠菜和芥菜。人吃饱了饭,多余的谷蔬瓜果拿来养鸡鸭猪羊,就有肉吃了。你们整天过刀尖舔血的日子,不就是为了吃饱穿暖?在我这儿安家落户,赚钱嫁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
这……听起来像个桃源乐土,还挺诱人。应淮山眼神发虚,倏而凛然,转头看向狄花荡。
狄花荡面上虽无愠色,目光却锐利。她句句清晰地说:“你描绘的景象固然美好,但都建立在你是夏津知县,且永远是夏津知县的前提下。倘若你被调任或罢免,夏津换个贪官当政,又要回到原本民不聊生的境况中。
“我们纵横山东这么多州府,见到的苦难远远多于安乐。寄希望于某个清官,无异于虫子寄身于枯林中仅存的几片绿叶。除非你能当皇帝,让全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你能吗?”
“你不能。那就别把我们的马蹄和刀弓泡在一时的糖水里,我怕泡酥了,将来又要搏命求活时,筋骨软了站不起来!”
这番话击破了氤氲的桃源幻象,余魂率先发出了一声长啸:“拉杆子哎——”
马贼们纷纷举刀应和:“踩盘子——”
“肥羊码住,痩羊放哎——”
“风紧扯滑,再起皮——”
粗犷的黑话歌谣中,狄花荡抽响马鞭,扬声下令:“走!”
叶阳辞遗憾地叹口气。
秦深低头对他附耳道:“我本想生擒狄花荡,逼她交代出我二哥豢养马贼,祸乱山东的罪行。但现在我觉得,策反她也不是毫无可能,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叶阳辞半侧脸,斜眸看了他一眼:“你想留下她?怎么留,来硬的还是软的?”
“无论软硬,先留下再说。”秦深拍了拍他的腰侧,“放下腿,坐好,我要发力了。”
“无需那么大动作。”叶阳辞撩起遮在腿间的袍摆,露出横放的辞帝乡。他握住剑柄,抬起腰身,盘坐的双腿随之曲起,一脚踏住马鞍,一脚向后踩着秦深的大腿用力一蹬,连人带剑向前方弹射出去。
响马贼因为围成了圈,撤退顺序先外后内,位于中央的狄花荡才刚调转马头,听见身后风声,当即去拔背后双刀。
叶阳辞人在空中,足尖点在她的刀柄,硬生生给压了回去,旋即落在她身后的马背上。
他出手如风,二根剑指迅疾地点向狄花荡周身重穴,决云真气运于指端,封穴截脉。
点穴之术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并不能定身几个时辰,但也绝非无效。纵使狄花荡这样的高手,也因血脉不通而产生了刺痛和麻痹感。
叶阳辞趁机一手反剪她双腕,一手将剑刃架在她脖颈,朗声道:“在下尚未尽待客之道,还请狄大首领留步,小住几日再走不迟。”
狄花荡一时不察受制于人,面色铁青:“你……好身手!平白生了张春水桃花脸,倒叫老子看走眼了!”
叶阳辞哂笑:“狄大首领说的什么浑话,在下是诚心迎客,扫榻以待。至于首领麾下这几千人马,恕夏津城地盘小,实在容纳不下,不如让他们先回营地歇息,过几日再来接。”
“放手!”余魂怒喝一声,长鞭隔空抽来。叶阳辞将剑刃往狄花荡的皮肤下压了压,当即见了一线红。余魂无奈,扯回鞭梢,愤恨又焦急,“你别伤她!”
应淮山的马也在旁边转悠,寻找着破绽,却发现叶阳辞眼明手稳,剑意凛冽,举动间竟毫无破绽可乘隙而入。再加上后方的秦深箭在弦上,瞄准着他们,如鹰搏兔般随时要发难。
外圈的马贼突然骚动不安,有人叫了一声:“平山卫来了!”
紧接着喊声不断:“听见马蹄声滚雷了,是平山卫!”“是走,还是打?”“难怪大首领下令撤,快走!”
“平山卫?来得真‘及时’。”叶阳辞调侃。
狄花荡却冷静下来,不屑地道:“平山卫来不了。”
“是来不了,还是有人不让他们来?”叶阳辞反问。
狄花荡不答。
夏津城头,郭四象与守军们循声望向东北方向,见一支骑兵身着制式统一的甲衣,飞驰而来,目测人数约有两三千。算不上大军,但因队伍整齐,显出了训练有素的铁血气势。
骑兵队头挑着一杆旌旗。郭四象眯着眼,极目而眺,依稀辨认出是个“德”字。
“——德州卫!”他霍然喊了声,“是十二连营的德州卫!快,放求援烟火!”
狼烟在城头点燃,黑色烟雾直冲云霄。
那支德州卫的骑兵似乎就是奔着夏津县城来的,见了狼烟,整支队伍骤然提速,驱驰得更快了,须臾间就近到十里以内。
夏津城头的守军们放声欢呼:“德州卫!德州卫!”
叶阳辞隐隐听见“德州卫”三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倏地亮起,唇角也禁不住上扬。
他含着笑,连带语声也如雨后竹叶含了露水,清凌凌地透出愉悦:“大首领,要是再不下令让你的心腹撤离,迟一步他们可就走不了。”
狄花荡咬了咬牙,目视应淮山与余魂:“你们走,先找个地方安顿。”
“老大!”余魂急了眼,不肯走。
狄花荡催促:“快走。那是边军出身的德州卫,不是寻常的地方卫所!”
见应、余二人仍在犹豫,叶阳辞补充:“建国初年北壁入侵时,德州卫是戍守第二防线的铁骑。与之相比,别说响马贼这般乌合之众,就算平山卫、济南卫加起来也不够看。如今边防二十多年无大事,德州卫即使沦为地方卫所,也有着你们难以匹敌的战力。”
狄花荡再次催促:“走!”
余魂才忿忿地扬鞭,指着叶阳辞:“你说请客,就别怠慢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发誓这辈子追你到死,非亲手扒了你的皮不可!”
应淮山则是凶狠地瞪了叶阳辞一眼,临走前问狄花荡:“老大还有什么要交代?”
狄花荡说:“别让外人知道‘血铃铛’不在,耐心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