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难道本官是艳鬼
“唐巡检。”
议事厅内,江鸥已先行告退。唐时镜正要起身离开,叶阳辞从身后唤住了他。
唐时镜回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叶阳辞从圈椅上起身,一步步走近。
太近了,近得突破了寻常人说话间的距离。
他神情微妙,似笑非笑。此刻,仿佛暮春所有的断雨残云、冶红妖翠都汇于一身,秾丽艳色扑面而来。
唐时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面上漠然道:“大人有话直说。”
叶阳辞说:“唐巡检还记得上次,本官说要写信给京城名医,顺道为你这面瘫症问诊么?回信隔了一个月才到,当时你忙着在外奔波巡查,几乎见不着面,这会儿才有空说起此事,你想不想知道后续?”
“不想。”唐时镜直截了当地拒绝,“卑职无病,只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
叶阳辞挑眉,伸手去触摸他的鬓角与下颌,被他侧身避开。
“不要讳疾忌医啊,唐巡检。”叶阳辞柔声道,“本官认识的这位名医真的很有一手,她说治面瘫,针灸效果最佳,还传授了穴位与针法。本官略通医术,可以为你免费诊治,保证一针见效,三针让你能哭能笑。”
唐时镜扯动嘴角,映出个冷笑的影子:“卑职生来不爱笑,也不爱哭。大人若无事吩咐,卑职告退。”
叶阳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唐巡检鼻梁上这道疤,似乎变浅了些。”
唐时镜说:“旧伤缓缓愈合,以后也许还会变得更浅。大人心细如发,但似乎用错了地方,卑职哪里值得大人如此详细研究……啊,莫非大人对卑职动了什么心思?”
他如逆水行舟般,骤然逼近半步,与叶阳辞几乎鼻息相闻:“大人这般垂爱,卑职感念于心,也不是不能接受断袖之情。”
叶阳辞当即松手,在对方嘴唇贴近的前一刻抽身后退,重又坐回椅面,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唐巡检,你误会了。本官只是关怀下属,你若不愿医治,此事今后无需再提。”
唐时镜也顺水推舟,抱拳道:“多谢大人关怀,卑职的确无需医治。另外,卑职想向大人请五日事假。”
叶阳辞道:“哦?这还是唐巡检第一次请这么久的假,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是否需要本官帮忙?”
“倒也不是麻烦事,而是居住在临清州的舅父病逝,外祖家无人帮衬,卑职要去协助料理丧事,加上来回路程,的确是久了些。不过夏收在即,卑职会赶在芒种前回来。”
“既是白事,多耽搁几日亦无妨。唐巡检,逝者已矣,节哀啊。”叶阳辞面露同情之色。
“多谢大人体恤。”唐时镜再次抱拳,离开议事厅。
叶阳辞端着茶杯审视对方挺拔的背影,目光渐沉凝。他唤道:“李檀。”
门外候命的书童伶俐地跑进来:“主人。”
“唐巡检来议事之时,我命你去巡检司把方越召来书房,人还在吗?”
“在。小的给方副巡检上了好茶和果点,还给了他一副最难的鲁班锁。”
叶阳辞起身道:“走,去书房。”
知县宅的书房内,桌面摆着沏好的茶与鲜杏果盘。
方越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正抓耳挠腮地拼装鲁班锁,嘴里叼着半颗黄澄澄的夏津大杏。
叶阳辞悄无声息地进了门,幽幽地问:“这‘六子联方’好玩么?”
“不好玩!太烦人了,怎么都拼不对……”方越忽地抬头,嘴里杏核落地,“知县大人!”他连忙放下鲁班锁,抱拳行礼。
叶阳辞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隔着小方桌,坐在他旁边的圈椅上。
“大人召卑职来,所为何事?”方越觉得有些意外。巡检司的事务,叶阳辞一般会通过分管的江典史来询问,有时也召巡检唐时镜去议事,直接找他,这还是头一次。
但唐时镜先他一步被传唤,此刻应该还在议事厅。方越看着叶阳大人不太高兴的脸色,又猜测也许是两人闹了点口角,所以来找他询问。
果然,叶阳辞一开口就语出惊人:“你那个上司唐时镜,真是个狂徒,竟敢调戏本官。”
方越吓一跳,心想万万不至于,头儿就算转性好了龙阳,也会去青楼找小倌,怎么也不会对知县大人下手,于公于私都不至于啊!他脱口道:“大人,想必其中有误会。唐巡检不是那种人。”
叶阳辞余怒未消:“本官问你,他平日在背地里,对本官可有狎亵之言?”
“没有!绝对没有!”
“你大胆说,不必担心职位高低。他敢冒犯本官,难道还想继续坐在巡检的位置上?”
“真没有!”方越急道,“唐巡检对知县大人一片忠心,十分尊敬。卑职所言句句是真!”
“那他当面对本官说的什么鬼话,什么叫‘卑职感念于心,也不是不能接受断袖之情’?”
叶阳辞声色俱厉,说得有鼻子有眼。方越冷汗都下来了,磕磕巴巴地道:“也、也许是一时鬼迷心窍,毕竟大人生得这般,嗯,这般……”
叶阳辞一拍桌面:“果然心怀不轨!本官还体谅他丧亲,想着也许是悲伤过度,犯了癔症,却原来是鬼迷心窍!等等,你这话不对……什么叫鬼迷心窍?他往本官面前一站就迷了心窍,难道本官是个艳鬼吗?!”
方越想抽自己一耳光。他极力冷静下来,说:“大人息怒,是卑职嘴笨,词不达意。卑职的意思是……丧亲,对,唐巡检的确是悲伤过度,故而失态,万望大人看在他日常勤勉忠勇的份上,多多海涵。”
叶阳辞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他说要回临清州给病逝的伯父奔丧,要请五日事假,这事儿你知道吧?”
方越连声说:“知道知道,卑职也是昨夜才听说,唐巡检的伯父病逝。伯父同父,也难怪他悲伤失态,还请大人原谅。”
叶阳辞叹口气:“罢了,本官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此事就此揭过。本官惜才,不想因私德有亏而轻易撤换能干的下属,你去劝告他,祸从口出,今后不可再有冒犯的言语举动。”
方越松口气,抱拳道:“大人宽宏大量,卑职替唐巡检多谢大人!”
叶阳辞起身欲走,又转头问:“唐巡检的伯父真的病逝了?不是你们编造来赚取本官怜悯心的?”
方越一脸坚定:“千真万确。唐巡检的亲伯父,去年底卑职也见过,的确是病入膏肓了。”
叶阳辞颔首,和颜悦色:“夏津大杏好吃吗?昨日刚采摘的。”
“好吃!”方越连连点头,“又香又甜,新鲜得很。”
叶阳辞笑了:“泡了药的,当然好吃。这会儿药性也该发作了。”
方越大惊,起身正要离开,一阵天旋地转后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叶阳辞走出书房,吩咐门外待命的罗摩:“捆起来,看紧他。”
罗摩点头,用拳头敲了敲胸口。
叶阳辞大步朝府衙外走去。郭四象正率着新训练的一班捕快,刚进院子,就在照壁后遇上他。
郭四象抱拳道:“我等奉命而来,但请大人吩咐。”
叶阳辞脚步不停:“四象,随我去南城门,拿下唐时镜!”
“唐巡检?他犯了何事?”郭四象快步跟上,吃惊地问。
叶阳辞说:“待本官先拿下他,讯问后自然一清二楚。”
唐时镜出了县衙大门,骑马回到巡检司,一下马就直奔廨舍,见方越不在,问了值守的兵士,得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方越就被知县大人的小厮叫走了。
伸手按了按下颌角,唐时镜知道是这副脸皮露了馅。
这半年多来,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脸,但叶阳辞明察秋毫,也许早在诱杀马贼时就开始怀疑他,也许更早。故而去信给京城名医,借着询问病症来进一步验证怀疑,又在收到回信后,再次按下不提。
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叶阳辞密切观察着他的行踪,发现他常借巡查之职,在外奔波,频繁出入高唐城。
直至今日,叶阳辞才亲自上场,又双管齐下,拿下了方越。
这人也太沉得住气了!
唐时镜一面朝门外疾奔,一面百般思索:为何今日骤然发难?方才对方先行试探,说明还没有确凿证据,那何不再等一阵子?等到确定了,再暗中布网抓捕,岂不是更稳妥?
出了巡检司的门,唐时镜纵身上马,策马狂奔时,想到了答案——因为他今日向叶阳辞禀报了修整驿道之事。
连唐时镜也没弄清楚的修路缘由,叶阳辞却一下猜到内情,知道高唐王不日要来夏津,担心他将这消息透露给背后之人,这才当机立断地收了网。
——他是为了高唐王秦深!唐时镜咬牙,扬鞭催马,眼见离巡检司最近的南城门就在前方。
城门在面前轰然关闭。郭四象催动坐骑,手持新打造的长柄斩马陌刀,拦在城门口,身后是挽弓搭弦的捕快们。
郭四象见了他,扬声道:“唐巡检,知县大人请你回县衙,有要事相询。”
唐时镜勒马,面如雕塑,目光严峻:“知县大人允我出城奔丧,让开。”
郭四象咧嘴而笑,少年的意气风发与汪洋恣肆在他的眉宇间跳跃:“你是要去奔自己的丧吧?连大人的话都不听,别给脸不要脸啦。”
唐时镜一边搜寻着脱困的契机,一边嘲讽:“你够听话,是一条好狗,学几声狗叫给爷听听?”
郭四象并未被激怒,反而笑得更灿烂:“我是个光明磊落的好人,所以爱听叶阳大人的话,怎么,你羡慕嫉妒恨吗?是不是觉得自己给恶狗当爪牙,还不如给大人当狗?放心,没人抢你的狗窝,只要你肯回头,说不定大人会原谅你。”
唐时镜此刻已近到他身前两丈,调整好角度,猛地抬臂。
他的手腕下方,绑缚着一架小型机关连弩,扣动扳机则五箭齐发,淬毒箭头穿透袖口射出,擦破皮就能短时放倒一个练家子。
见激射的短箭劈面而来,郭四象眼疾手快,握紧缰绳侧身滑下马背,脚尖勾着马蹬悬住,惊险躲开。
箭矢咄咄钉在城门上,捕快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唐时镜趁机跃起,脚尖一点马背,从袖中甩出钩爪飞索,扣住城墙垛口,旋即飞身荡去,脚蹬墙皮左躲右闪,避开后方射来的箭雨,几步就利索登上城墙顶端的甬道。
剑光自女墙后方卷来,犹如风起云涌,看似渺茫却有着遮天的威力。
唐时镜心下暗凛,左手握刀鞘飞旋两圈,如转轮挡了一下剑光,右手当即拔刀斜劈。
刀风震散对方发缕,掀动袍袖,出剑那人方才显出身形,回手迎击而上!
唐时镜瞳孔一缩。刀剑相格之间,星火迸射。
星火转瞬即逝,却像烈阳的光晕在他的视线里扩大。
光晕散去后,他看见叶阳辞那双惑人心魄的眼睛,长睫微垂,眼尾斜挑,含情时秋水横波,含威时凛若冰川。
近在咫尺,叶阳辞语声清冷:“第一次见面,你就试探我的武功。第二次见面,你问我佩刀还是佩剑。如今,你寻到答案了么?”
唐时镜沉声道:“这不是你的剑。太普通了,配不上你的剑法。”
叶阳辞说:“彼此彼此,你用的也不是自己的刀。”
两人同时用力一抵,在真气的反震力中各自后退两步。
叶阳辞的剑尖指向他眉心,稳得纹丝不动:“是你自己揭开,还是我来削?”
唐时镜紧握刀柄的手指隐隐发麻。他知道自己已然败了,高手相斗,胜负只在一线,可有时一线就是天堑。如果他用的是自己的鸣鸿刀,或许还有六七分胜算。
而叶阳辞真正的剑呢,又该是何等模样?叶阳辞若是用回自己的剑,他的胜算还能有几分?
唐时镜深深吸气。进退去留,横竖左右,他得在此刻做出抉择。
他极少有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因为利益、恐惧、欲望、公理、道德……这些统统都无法推动他。他行事几乎没有什么清晰的原则。
准确地说,倘若有,那便是变幻莫测的心情。
他是百转千回的虚假,就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雾,心里的风往哪吹,雾就往哪儿飘。而生出这阵风的青萍之末,也许就是——
“有意思。”他轻飘飘地说,“叶阳大人,你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