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进了衙门,剩下一地的胥吏与衙役面面相觑。
“江典史,”教谕陈屏低声问,“咱们真要去见郭、韩二家的族长,传达知县大人那番话?郭县丞与韩主簿知道了会不会……”
江鸥圆滑地答:“知县大人一到任就关心本地风气教化,与乡贤商议擢拔人才,有何不妥?”
“妥的,妥的,那现在就去?”
典史虽无品阶,负责的却是全县治安。江鸥担心新知县被一些不知轻重的狗骨秃冒犯,转头吩咐巡检唐时镜:“待会儿你先进去接受知县大人垂问,完了后就守在屋外。”
唐时镜不咸不淡地“唔”一声。江鸥知道他性子孤峻,并非有意不敬,加之武艺高强,巡捕能力突出,算是整个县的治安顶梁柱,态度差一点也就不予计较了。
议事厅内,书童李檀很有眼力见地给自家主人提前泡了壶花茶,斟出一杯凉着。叶阳辞落座,饮几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喉咙里还是不舒服。
唐时镜进来,利索地见了礼,不吭声。
叶阳辞上下打量他:“唐巡检?”
唐时镜抬眼飞快瞥向上座,目光在叶阳辞脸上停了一息,又在对方持杯的手指上停了一息。他似乎生出了一霎恍惚,语气也柔和了些:“知县大人知道卑职。”
叶阳辞放下茶杯:“赴任路上,左右无事可做,便将夏津县志与近年稽考记录翻了翻,大致知道县衙里的情况。唐巡检去年新来,短短半年破案十余起、擒匪近百人,业绩卓然,是个人物。”
“大人谬赞。”唐时镜毫不动容,“卑职尽责,只是为了俸禄与赏银。”
如若抓捕到通缉要犯,确实赏银丰厚,且是朝廷公帑直拨。叶阳辞因此多看了他两眼:二十六七岁,个头颇高,身形挺拔精悍,鼻梁上有道浅疤痕,眉宇间压抑着锐意,嘴唇抿成一把凉薄的小刀。
像头不近人情的金钱豹,叶阳辞暗自点评一句,笑了笑:“多劳多得,应该的,那本官就预祝唐巡检日进斗金。”
唐时镜抱拳,转身退下。走两步又停住,他从怀中摸出一物,侧身朝上座掷去。
李檀正在桌边伺候添茶,见圆溜溜的什么东西朝桌面疾射而来,不由惊呼一声。叶阳辞倏忽伸手,在那物击碎茶壶之前,稳稳拈住了它。
是一枚拳头大小的圆形果子,褐色表皮像是晒干过。
“这是卑职家乡广西的特产,别的地方罕见,名为罗汉果,有清肺利咽、化痰止咳的功效,正合大人服用。”唐时镜再次抱拳,这下头也不回走了。
李檀气鼓鼓道:“这个唐巡检也太冒失,献药就献药呗,就不能好好放桌上,险些把主人心爱的紫砂茶壶打破。”
叶阳辞将罗汉果凑到鼻下嗅了嗅,淡淡道:“他不是冒失,是胆大桀骜。”
李檀见他掰开这干果,还真一片片往茶杯里搁,连忙劝阻:“主人,来路不明的陌生玩意儿可吃不得!”
叶阳辞哂笑:“不妨一试,要是中了毒,就再解毒呗。”
李檀气得跳脚:“主人你——”
叶阳辞把撕下的一小片丢进书童怒张的嘴里:“你这么紧张,要不就帮忙试试毒?”
李檀含泪嚼,又嚼嚼,抽了抽鼻子:“好甜,好香。”
唐时镜出了议事厅的门,见廊下候着好几个杂佐官与胥吏,正窃窃私语。他扭头就走,被其中一人喊住:“唐巡检,知县大人盘问了哪些,可否透露一二?回头请你吃酒。”
唐时镜本不想搭理他们,转念又生出一丝歹意,开口道:“大人问我青春几何,腰能坠几斤石锁,臂能舞几轮标枪。”
“哈?”
“知县大人为何问这些……”
“方才知县大人不是说了,就喜欢年轻的,有才、有貌、有力气的后生。”
“哎唷!”
唐时镜恶作剧得逞,面无表情地走了。
至于江典史吩咐他守在屋外,他觉得已无必要——这位色若春花、身如玉树的叶阳大人,看似文质彬彬,真正发起威来只怕能一拳捶死郊外山上的吊睛白额猛虎。
快走出中庭时,他耳朵一动,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官吏狼狈地退出屋门,颧骨上多了一大块被砸出的淤青。
屋内,李檀撸起袖口,火冒三丈:“什么油嘴滑舌的狗东西!竟敢在主人面前自夸‘本钱’雄厚,不要脸!我这把杌凳还是砸得轻了。”
叶阳辞十分无语,给自己斟了一杯罗汉果茶:“他想当‘赛嫪毐’,我这里却是县衙官署,不是控鹤府。”
沸汤斟入茶盏,浮沫荡起,县丞郭三才用杯盖刮了刮。
主簿韩晗坐在他对面,挥退了来报信的小吏,皱眉道:“这个新来的知县,有点门道……叶阳?并非名门望族,朝中也无同姓大官,区区弱冠之年,哪来的这般老辣做派!”
郭县丞年过四旬,鬓发微白,留着三绺美须,平日重视修饰仪容,是个道骨仙风的模样。他手中推着杯盖,白瓷磕出尖脆轻响,说:“本县九年间换了三任知县,郭、韩两家却是数十年不倒,这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韩主簿较他小几岁,瘦得有棱有角,颌下生个黑毛痣,一张驴脸悻悻然:“今日我们怠慢他,本想着趁他年轻生嫩,又没根系,杀一杀新官威风,好叫他之后对我们多有顾忌,不得不倚仗我们。谁想这小子压根不吃这套!他要是发火,倒也好办,我们两家便让他尝尝什么叫举步维艰、令下难行。偏偏他也不得罪郭、韩两家,还放出风声想提携两家后进,取代我们!郭兄,你看眼下该如何收场——”
“他这是反将我们一军,只怕族长听了心动,真起了换血的念头,要扶持郭四象、韩鹿鸣那几个小崽子。”郭县丞拈须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今日迟了,明日一早,我俩就去拜见新任知县吧。”
“真要低头?这头一低,怕是日后都得受制于他了,郭兄三思啊!”韩主簿劝道。
郭县丞道:“未必。年轻人心气高,我们杀不成威,就捧着他。须知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韩主簿转念一想,嘿嘿笑:“是极。”
他拨亮屋内油灯的灯芯,光晕摇曳。
摇曳的光晕在皂隶们的手中点燃。县衙院落中,路灯逐一亮起,离地三尺多高,勉强能照亮石径与两侧草皮。
叶阳辞刚用完晚膳,望了望门外庭院的浮光,吩咐办完差事回来的江典史:“主簿不在,你直接去召集文吏,让他们去架阁库,取九年内的黄、白册与‘鱼鳞图册’来。”
江鸥吃惊道:“大人要亲自调阅本县户口、土地与赋税徭役?这一调就是九年,数量庞大,大人要不先歇息几日,容后让刀笔吏们慢慢整理?”
叶阳辞似笑非笑看他:“容后?那本官还能见到真账簿吗?”
江鸥噎了口气,想起不等交接官印就匆匆落跑的前任知县,说是急症发作,回乡治病,其实他们几人都知道,前知县那是心虚。
此刻他面对这位过分年轻的新知县,真心生出几分钦佩之意,掏心窝子道:“叶阳大人哪,您听小的一句劝——都说‘皇权不下县’,在这一县之中,您就是头顶上的青天,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您只需把郭、韩两家的利益给足了,在任期间就能逍遥似神仙!别看咱们县衙破旧,前几任知县大人的钱袋子可不瘪,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叶阳辞沉默片刻,懒洋洋开口,嗓子还残留着沙哑的余音。他轻声说:“百姓呢?
“乡绅有利益,知县有囊赀——可是百姓呢?”
江鸥嗫嚅难应:“可……世道就是如此……”
叶阳辞一拍桌面:“世道不该如此!”
江鸥震了震,低头看自己的手,指间犹有墨迹,筘布制的衣袖还很新。他年俸三十两银,这还不算灰色收入,与世家大族比不值一提,与寻常百姓比已是衣食无忧。
他自诩为县衙里的牛马,与寻常百姓比却已经是人上人。当他走在街巷与田间,百姓们迅速避到一旁,甚至不敢抬头看他,讷讷唤一声“典史大人”。
他的父母、祖父母,也曾是这样的田间百姓,连县衙的库子与马夫,都能趾高气扬地从他们地头禾苗上踏过。
他对上怯弱,对同僚圆滑,对下早已没有了少年时“我若当官,必为民请命”的心气。
他只是芸芸不可计数的胥吏中,最不起眼、最碌碌无为的一个。
但新任的知县大人对他说,世道本不该如此!
——那么世道该是怎样?还能变成怎样?眼前这位初来乍到的叶阳大人,能让他看到夏津县怎样的光景,哪怕要到三年之后,十年之后?
倘若……真能看到,他愿意等,也愿意倾力相助!
江鸥眼眶通红,哽咽道:“卑职带文吏去架阁库取簿册,大人放心,不会有假。”
叶阳辞点头:“去吧,泊舟。”
大人唤了他的表字。江鸥的心莫名定了,拭了拭眼角,起身告退。
第3章 找狗大户打秋风
议事厅灯火亮如白昼,一叠叠户口黄册、赋役白册与土地鱼鳞簿被源源不断搬运进来。
叶阳辞端坐案前,向旁伸出一只手,书童李檀立即将沉香木制的家传算盘,乖巧地放在主人手上。叶阳辞一手算盘,一手账簿,运指如飞,圆珠相撞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
厅门外的文吏们眼睛都看直了。江鸥在旁观望,不可思议地感叹:“叶阳大人一边珠算,一边心算,看簿册一目十行,计数据分毫不差……莫不是个演算天才!”
激动之下,他茶也不吃了,觉也不困了,盘腿坐在案边,伸着脖子专注地看,时不时帮忙递送和翻页。
叶阳辞全神贯注,不知时间为何物。
夜色由浓转淡,天际靛蓝褪色成鱼肚白,院落中的路灯被早班的皂隶逐一熄灭,而议事厅的灯火与算珠声彻夜不绝。路过的胥吏与衙役们,投向议事厅的目光从不解,到震惊,再到钦佩万分,散入无数细碎的言语中:
“打了整整一夜的算盘……”
“这些簿册积压多年,都是蛛网灰尘。上头说每年都要照刷文卷,磨勘卷宗,其实根本没来看过……”
“知县大人这是要清算整个县的旧账?”
“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大人,可了不得啊!”
当然也有不少心虚恼火的,悻悻然嘀咕:“能算得清才怪,装模作样罢了!”
随着最后一声算珠响声落地,叶阳辞将整理出的数据誊在纸上,长吁了口气。他一夜未眠,精神却仍抖擞,面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在晨光中容色鲜妍。
江鸥双眼熬出血丝,盯着桌面上新写成的青皮簿册,薄薄的一本,却是全县的命脉所在。
叶阳辞手按青色封皮,起身拉伸了一下肩臂,平静地道:“年年寅吃卯粮,白条透支。财政赤字折合白银足足两万一千五百八十七两八钱四分四厘,几乎等同于本县十三年税收。”
江鸥听得头皮都麻了。
“本官昨日来时,在渡口驿登高而望,见荒田无数。今年夏税怕是也缴不齐六成,不知又要去哪里东挪西凑。”
江鸥长长地叹了口气:“年年难过年年过,总能活下去的。”
“你只想着活下去?”叶阳辞反问他,目光在满室看不见的风雪中飘过来,使他背生战栗,是沮丧,也是期待。他听见叶阳大人说,“可我想的却是赚钱。不仅我得有钱,县衙得有钱,农夫、工匠、商贩……也得有钱。我想要田茂嘉禾,山覆果林,店铺鳞栉,商船如织,太仓禀足,家家户户钱柜盈余。”
江鸥惊呆,喃喃问:“这……真能实现吗?”
叶阳辞微微一笑:“不勉力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议事厅外,唐时镜双手抱臂,后背倚着墙,听了许久。离开之前,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丢给端着空脸盆走出门来的李檀。
李檀手忙脚乱接住,险些连盆也掉了。他张牙舞爪问:“怎么又乱扔东西!”
唐时镜没理他,转身走了。
李檀骂骂咧咧地拆开油纸包一看,是五个罗汉果。昨日这玩意儿有效,主人的嗓子舒服多了,可惜一熬夜,今早又开始肿痛。这包罗汉果真是及时雨,李檀转怒为喜,自语道:“这唐巡检看着像个刺儿头,其实还挺会拍上官马屁。”
他喜滋滋地去找药罐来熬罗汉果汤。
待到果汤熬好,连同早膳一起端来时,姗姗来迟的郭县丞与韩主簿终于来拜见新任知县。李檀撇了撇嘴,把早膳一盘盘放在桌面,对叶阳辞道:“主人,县丞和主簿在门外廊下候见。”
叶阳辞先喝了半碗罗汉果汤:“不急,吃饭要紧。来,坐下同吃。”
李檀摇头:“罗摩准备去集市采买日用品,小的也想同去,免得他粗枝大叶买漏了,还要多跑一趟。”
叶阳辞知道这话不假,但李檀年少好动,爱凑热闹也是真,便应了。
慢条斯理用完早膳,叶阳大人拿茶水漱过口,整理完衣冠,方才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