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他一身崭新的黑底织金斗牛曳撒。那斗牛是海中虬螭之类,蟒形、鱼尾、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一见便知是御赐的服色,可见其飞黄腾达之势。
也不是因为他散去了浮云迷雾,几乎是锋芒毕露的目光。
很快,叶阳辞找到了答案——他变得有点像唐时镜,孤峻中带着邪性。
不,准确地说,仿佛唐时镜从未离去的一抹阴魂渗体而出,与玩世不恭的萧珩合二为一。
叶阳辞闪念之后,眨眼笑了笑:“萧大人。恭贺高升,不知如今是什么职位?”
“忝居奉宸卫都虞候,从三品。还是比不得叶阳大人,从二品巡抚。”
“萧大人说笑了。我这是地方官,与京官又是御前行走的奉宸卫如何能比?”
双方的场面话都很场面,但又透着股诡异的知己知彼,很难说是亲近,还是生疏。
“皇上召你回京,本来要将你拿入刑部,由大理寺、御史台协同审问。不想你依旧大手笔,又带了一支漕船队来。”萧珩漫不经心地屈指敲了敲马鞍前桥,“叶阳大人,上马吗?”
他像是在邀人共骑,又像只是出言调侃。
叶阳辞抬手一招,银缎皮毛的“凝霄练”奔下漕船,流云般飘过踏板,跑到他身旁。
“多谢萧大人美意,这回我自带了坐骑。”叶阳辞上马,径自朝外城北去,“刑部就在大理寺附近,我认得路,不劳烦萧大人押解。”
萧珩拍马追上,与他并辔,又道:“我是说‘本来’。”
叶阳辞勒缰,侧过脸注视他:“那么如今呢,圣意有变?”
萧珩屏住呼吸,但迟了。
在防备外的一瞬间,雪色梅骨触目生风,不慎吸入一口,就冲击得屏障在他口腔中碎裂,舌根都是涩的麻的。
萧珩把涩与麻都咽了,戏谑道:“要不皇上怎么说你不仅会生金蛋,还会生福蛋呢?
“就在上个月中旬,刀牙大捷的喜讯传回京城,安车骨战败自戕,北壁残兵不得不退至固伦山外,辽北全境收复。不仅皇上龙颜大悦,朝野上下也是一片沸腾。
“军报中还特意强调,是叶阳大人搭乘商船冒险出使渤海,掳走大戚掠勃堇,迫使他背弃与北壁的联盟,倒戈大岳,才有此战役之胜。此事,有大戚掠的金刀信物与他诓骗安车骨来会师的亲笔手书为证。
“你有渊岳军主帅、亲王殿下作保,又有一场绵延国祚的战功荫身,这下就算朝堂上有些人再不甘心,也无法继续用一封不明真相的告发信,来罗织你的罪名。
“叶阳大人,你可真是个福星高照、化险为夷的高手啊。”
叶阳辞静静听完,眉头微蹙:“萧大人,你真觉得我化险为夷了么?”
“怎么,不是吗。”萧珩口中反问,但语气里一点意外也没有,似乎对他的敏锐早有预料。
叶阳辞说:“上个月中旬朝廷就收到战报,证明了我的清白。陛下若立刻下旨免除审查,我这会儿人该在聊城,继续做我的山东巡抚,而不是依然被召回京城。萧大人,如今你也是陛下心腹之一,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我虽升任奉宸卫中的执法官,却还远谈不上什么心腹,更不敢妄揣圣意。叶阳大人冰雪聪明,不如自己想想,为何?”萧珩微带笑意,好整以暇地看他。
叶阳辞仿佛听不出他话中揶揄之意,还真的掌心托肘、屈指抵着下颌去想了:“因为……战场又是在刀牙,获胜的又是渊岳军……而我这个本该对主帅满肚子怨气的军需总督,居然不惜此身奔赴战场,实在太让陛下疑窦丛生了,是吗?”
萧珩怔住。
曾经,他对叶阳辞摆出过推心置腹的姿态,但对方一个字也不信他。
如今他就差没把“我已不是当初的我”挂脸上了,对方却反过来对他推心置腹,说的话每句都踩中禁区。
这是要干什么!萧珩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叶阳辞抬眸瞧他:“萧大人怎么不应声呢,是不是嫌我语焉不详?那我再说得明白些——刀牙与渊岳军是陛下心底不能触碰的痛点,‘秦少帅’这个子承父志的称谓,更是犯了他的讳。连带我这个本该是天子之刃的孤臣,都变得立场模糊、姿态摇摆。
“所以即使我洗清了投敌嫌疑,即使距离税课军令状的期限还有半年,他也仍要召我回京。
“萧大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真的想把我拖下水!在我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身份,确定了要攫取的目标之后。
叶阳辞,你还真当我是你麾下巡检唐时镜,招手来挥手去?我现在已不是你的同路人了!萧珩暗中咬牙,冷笑道:“叶阳大人莫不是昏了头,竟与我一个奉宸卫说这些,回头我转述给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可砍?”
叶阳辞一脸无措与无辜:“什么?我对萧大人说几句知心话,这也会惊动圣听?萧大人,你事无巨细都要上报,将来若是成了亲,尊夫人可是连句闺房戏语都不敢说了哟!”
狡猾的狐狸!披着羊皮的恶狼!攻人软肋,恃脸行凶……萧珩握缰的手捏得死紧。
他陡然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叶阳辞尾随其后,如附骨之疽,一直追到了长公主府门外。
萧珩勒马,漠然道:“我要向长公主问安。叶阳大人还不拿着文书去吏部复命,等候陛下召见?还有你那一队漕船也要打理吧?下官就不送了。”
叶阳辞微笑道:“所以萧大人今日真的只是单纯来码头接风的?着实令我感动。不如好人做到底,为我引荐一下如何?我为官四年,还未单独觐见过长公主殿下。”
萧珩心下警觉,一口拒绝:“我不过区区都虞候,哪有资格引荐外臣给长公主。”
叶阳辞敛笑,冷冰冰道:“萧楚白,你不带我见长公主,回头等陛下盘问起来,我就一五一十招供,说你这个对大岳心怀怨恨的瑶王余孽,曾邀我一同谋君刺驾,到时我们同上断头台。”
萧珩:“叶阳辞你——”
“‘事败我与你一同被千刀万剐,黄泉路上作个伴。好不好?’”叶阳辞把他当时的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不是你亲口诚邀的吗,萧大人?
“诚然,我只有口供。但你的身世实打实摆在那儿,只需深入一查,而我们这位陛下疑心病又重……所以,你看着办吧。”
萧珩恶狠狠盯着他,末了长出一口气,恨然道:“妖孽!”
叶阳辞朝他彬彬有礼地一笑:“多谢萧大人。”
“听楚白说,你执意要求见我?”秦折阅手拈灵香草挂珠,踱步过去,在叶阳辞面前站定。
叶阳辞拱手深揖:“是下官鲁莽,打扰殿下清净了。”
秦折阅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抬起来,偏过头审视他:“与雪儿像个五六分……就冲这张脸,哪怕你对我言语冒犯,我今日也不会因此责罚你。”
一日免死金牌,也好。感谢妹妹。
叶阳辞向后微退一步,从秦折阅指尖脱身,恭敬地道:“下官不敢冒犯。今日冒昧叩见殿下,是为了一群刚从刀牙战场上回来的巾帼英雄。”
刀牙、战场、巾帼英雄。这三个词瞬间扣住了秦折阅的心弦。她脱口问:“是女兵?哪儿来的,有多少人?”
叶阳辞道:“我对她们来历的了解未必全面,不如就让她们的两位首领——狄花荡与余魂,来向殿下当面陈情吧。”
秦折阅捏着挂珠,转身走到大殿深处的墙壁前,背对着叶阳辞,良久不语。
墙壁上挂着雕弓与箭囊,靠墙的长桌上还摆放着一把凛如秋水的鬼头刀。
秦折阅伸手抚摸刀柄上雕刻的鬼头,缓缓道:“这是我曾经的佩刀,有‘凶兵’之称。刀方背厚、面阔体沉,非常适合劈砍,但对付重甲还有些力不从心。你说的两位女将军,用的是什么兵器?”
叶阳辞答:“狄花荡用的是两把直刀,一把叫‘苍染’,一把叫‘黄染’。两把刀可拼合成一把双刃长兵,名唤‘悲丝’。”
秦折阅琢磨着,眼底幽光乍亮:“人性如丝,质本洁,却被世间染成苍色、黄色,取的是‘墨子悲丝’的典故。这姑娘有意思,是在用兵器来控诉世道呢。”
叶阳辞道:“还有个原因,她是墨侠传人。另一位余魂,用的是八角蝎子铁鞭。”
“铁鞭?那就是锏了。用软鞭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用硬鞭的还真罕见。”秦折阅赞赏地颔首,“她这兵器选得好,与双刀相辅相成。铁鞭隔着重甲也能把人砸到骨折,战场上可以弥补刀的不足。所以你看北壁骑兵,除弓箭外多持铁骨朵、狼牙棒,便是破甲之用。”
叶阳辞见她句句说在点上,忍不住赞叹:“殿下不愧是大岳第一女将,开国英雄。”
“我老啦,好汉不提当年勇。”秦折阅摇摇头,又道,“狄花荡,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是官府通缉榜上排名首位的马贼头领‘血铃铛’?”
叶阳辞也不隐瞒,答:“是。狄花荡在东昌府一案之后,就有了金盆洗手、弃暗投明的念头。先是率领马贼归隐田园,辛勤耕作。一年后恰逢北壁入侵,她们便响应朝廷的征兵令入伍,是渊岳军最早的一批将领之一。从渊岳军的首次胜仗——冀东河之役开始,她们与麾下的娘子军就始终同男兵一样冲锋在前,奋勇杀敌,功不可没。
“如今战事尘埃落定,她们担心班师回朝后,朝廷要以马贼论罪,或是按旧例将有案底的女子发配去教坊司,那更是惨绝人寰。她们这才率两千女兵随下官入京,想向长公主殿下求个公道与庇护。”
秦折阅听得认真,感慨道:“你说我是大岳第一女将,但我却遗憾,我曾是大岳唯一的女将。但凡能多几个女子统领军队、参与朝政,当年我都不会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她忽然收口,转了话风:“我要亲眼见一见这两位女将军。楚白,你来安排。”
帷幄后方,萧珩应了声“是”。
走出大殿后,萧珩对叶阳辞道:“你求见长公主,原来是想将狄花荡与余魂安插在京城。叶阳,你真的很会洞察人心,知道公主殿下的心结所在。不过殿下也绝非任人借力之辈,整整两千女兵,她必为己用。你就不怕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叶阳辞乜斜他:“我若是竹篮,便向萧大人借一块牛皮糊住篾缝,如此打水就不空了。”
萧珩诮笑:“我不借你。”
叶阳辞也笑:“我会让你不得不借。”
第125章 谁打我妹妹主意
萧珩办事雷厉风行,很快安排好了长公主殿下翌日的秦淮泛舟、山麓踏青之旅。且是轻车简行,并未动用公主府的大幅仪仗。
画舫从内秦淮河行驶到外秦淮河,于钟山南麓泊岸。
朝廷在此处圈了个广阔的草场,种植的是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中原的牧草之王——苜蓿,命名为“苜蓿园”,由掌管京城内外民政的应天府衙门管理。
附近还有管理军马孳牧的机构,按马儿的毛色分类蓄养,名为“马群”。一公四母为一群,五群为一长,设有牧夫与群长,隶属于京军营麾下。
二月初春,紫花苜蓿与黄花苜蓿只开了零星几朵,不是赏花的好时节,但朝野皆知长公主年轻时好骑烈马,即使如今年过六旬,偶尔也会去外城的山野间驰骋,故而应天府衙只按常例将此事上报,并未引起延徽帝的注意。
随后,两千名骑士出现在苜蓿园,身着各类窄袖袍服,在长公主的带领下策马群驰,蔚为壮观。
应天府衙再次接到报信时,府尹汪鲲先是大惊失色:两千骑兵!长公主这是公然宣告自己养府兵了吗?皇上会如何想,如何应对?哎呀,怎么偏偏发生在我治下的苜蓿园,我可太倒霉!
待他问清详情,大是松了口气:原来是一群女子啊,那没事了。长公主这“粉黛游园”办得别出心裁,能寻来这么多会骑马的年轻女娘,易钗而弁,也颇有一番风味呵呵呵。
他报了个“长公主殿下携众多粉黛,于苜蓿园策马游春”上去,果然风平浪静。
朝堂内外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公主秦折阅便是在这一日,接见了渊岳军燎夜营的主将狄花荡、副将余魂,并与二人详谈了两个多时辰:
她们出生普通农家的身世。
被税吏逼得落草为寇的缘由。
马贼“血铃铛”所坚持的杀贪官、劫粮械、不损平民百姓的原则。
被夏津知县叶阳辞与高唐郡王秦深所折服的经过。
从军报国、驱逐北虏的决心。
北直隶、辽北的大小战场,一路走来的艰辛与胜利……
秦折阅听完沉默良久,最后将狄花荡与余魂招至坐榻前,一手握住一个,说:“你们要的公道与庇护,朝堂诸公们给不了的,我给!不仅如此,我还要力陈陛下,为你们论功请赏。我欲效仿十六国北朝,建立‘女骑’。名义上为殿前卤簿,充入公主府仪仗;实际上就是禁军,与金吾卫、羽林卫共同宿守京城。你们意下如何?”
狄花荡与余魂对视一眼,双双拜谢:“谢长公主殿下,‘女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秦折阅叹道:“为我效劳。我花甲之年了,还能效多久?你们是为国效力,为天下女子做榜样。当然,我也会有用到你们的时候,到时莫忘今日之誓言。”
狄花荡与余魂道:“请殿下放心!”
秦折阅示意她们起身,说:“我知道你们与新渊岳军关系颇深。我愿意接纳你们、重用你们,一来出于为女将保存火种,向天下女子展示通往权力之路。二来……渊岳军前任主帅秦榴是我最看重的幼弟,如今他的幺儿秦深子承父志,我很欣慰。故而这个面子我会给,即使那个带你们进京的叶阳辞瞧着别有所图。”
狄花荡暗凛,正在想该如何为叶阳大人辩白,却听秦折阅嗤笑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倘因最终目的不同,就要时刻打个你死我活,这天下还有能合力而为之事吗?自然是该互利时互利,该扬镳时扬镳。”
走出帷帐,狄花荡感慨:“长公主……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