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一直带着温润笑意的油果果,身形最先开始扭曲。他的轮廓好像变成了水面倒影,随着一阵无形的涟漪而晃动、模糊。那身衣物,那张与辞穆别无二致的脸,都失去了固有的形态,线条柔化,色彩下沉,最终“噗”地一声轻响,化作一滩浓稠的、闪着油光的黑色液体,瘫软在地。
这仅仅是个开始。如同被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广场上,那些静立着的“辞穆”在同一时刻应声而化。没有惨叫,没有挣扎,那是一种极致的、安详的蜕变。他们的身躯好像是冰雪遇到了暖阳,悄无声息地瓦解、流淌,汇聚成一片片独立的黑色水洼。整个广场,在几个呼吸之间,就从一个站满了人的肃穆之地,变成了一片诡异的、由无数黑色液池组成的沼泽。
紧接着,那些黑色的液体好像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开始蠕动、汇聚,像无数条黑色的蛇,朝着同一个中心——辞穆,急速游弋而来!
“啾——!”
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从辞穆身后炸开。九艉的反应快到了极致,那声音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惊骇与暴怒。他瞬间将辞穆护在身后,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峦,挡住了所有来路。那双眼瞳燃烧着熊熊烈火,布满鳞片的蹼爪张开,指尖闪着森然的寒光,摆出了最原始、最凶狠的防御姿态。
可他根本挡不住。
那些黑色的液体完全无视他这道物理屏障。它们灵巧地绕开了他的双腿,像溪流绕过顽石,没有丝毫的停滞。九艉能感觉到那液体流过脚踝时诡异的触感,冰凉、滑腻,却又毫无实质,好像只是一个冰冷的影子。他愤怒地一爪拍下,却只击中了坚硬的石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液体连涟漪都未曾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的力量,他的速度,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辞穆没有挣扎。当第一缕黑色液体触碰到他的脚尖时,他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召唤。他能听到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低语,那是他的兄弟们在欢迎他回家。他甚至透过那些液体,看到了他们共享的、无数个世界的记忆碎片。他转过头,看着身后几近癫狂的九艉,眼神里满是安抚。
黑色的液体攀上了他的身体,如同最亲密的拥抱。它们淹没了他残缺的右臂,漫过了他胸口的旧伤,最后,温柔地覆盖了他的脸颊。在那道独特的紫色瘢痕上,液体似乎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格外的珍视。辞穆的视野被彻底吞噬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九艉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绝美的脸庞。
他的身子一软,失去了骨骼的支撑,在九艉惊恐的注视下,彻底化作了那黑色液体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巨大的、由整个家族汇聚而成的生命之泉。
广场中央,只剩下一大片缓缓流动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液池。一个个粘稠的气泡从池底冒出,在表面“啵”地一声破裂,好像是整个族群在进行一次深沉的呼吸。
九艉僵立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他那双红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破碎。他的珍宝,他唯一的信标,他从深海带到陆地的全部意义,就在他的眼前,融化成了一滩无法理解的、冒着泡的黑水。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生物能发出的、充满了绝望与痛苦的嘶鸣。
九艉差一点就疯了!
那片代表着整个鬼族的生命之泉,并未沸腾太久。
当最后一个气泡“啵”地一声破裂后,整个液池陷入了死寂。九艉的悲鸣卡在喉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碾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片绝望的黑色将成为永恒时,异变再起。
那片巨大的黑色液池开始收缩。它不再向外流淌,而是像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优雅地从广场的边缘向中心聚拢。被它覆盖过的石板地面,显露出原本的颜色,干净得好像被彻底洗涤过,没有留下几分痕迹。
九艉死死地盯着那片正在缩小的黑色。黑水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轻轻地蠕动着。它向上微微隆起,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紧接着,那浓稠的液体好像一层黑色的绸缎,从那轮廓的顶端开始向下滑落。
最先显露的,是一捧散落在石板上的银白发丝。
然后是光洁的额头,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梁,以及那道独特的、好像被神明亲吻过的红色瘢痕。
最后,是那微微张开的、还残留着最后一刻惊愕弧度的嘴唇。
当最后一缕黑色液体如水银般滑过他的下颌,彻底融入地面消失不见时,辞穆完完整整地躺在了那里。
九艉的呼吸停滞了。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
吓死鱼了……吓死鱼了……
辞穆的意识,从一片温暖浩瀚的、由无数记忆与情感交织而成的海洋中,缓缓上浮。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世界里歌唱、战斗、相爱、死去。他不再孤单,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完整与归属。
当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熟悉的、灰白色的天空。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背部传来,提醒着他已经脱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视野的焦点慢慢凝聚。他感觉……有些不一样。身体里涌动着一股陌生的、却又无比亲切的力量。一种圆融无缺的完整感,是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
第227章 人没错负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双手,是双手!
不是幻肢的隐痛,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血肉相连的感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右臂举到了眼前。
那只新生的右臂,肌肤光洁,线条流畅而有力。他试探着蜷缩五指,握紧成拳,那结实的肌肉和灵活的关节带来了清晰无比的反馈。他甚至能看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凉空气。
他缓缓摊开手掌,在那掌心与指节处,赫然有着一层薄薄的、只有常年练习乐器的人才会留下的茧。
那就是他自己的手!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越过自己崭新的指尖,落在那道高大、孤立的身影,像是被无形的风暴撕扯着,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看清了九艉的脸。
那双曾盛满霸道与痴缠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废墟,巨大的、滚烫的泪珠正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在那张绝美却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冲刷出两条湿漉漉的痕迹。
“啊……”一声轻微的叹息从辞穆的唇间溢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他眼眶一热,那片刚刚清晰起来的灰白天空,瞬间被一层温热的泪水模糊。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看到爱人痛苦的酸涩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脏又涨又疼。
“九艉?”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像是一件尘封已久的乐器被重新奏响。这轻轻的一声呼唤,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九艉凝固的世界。
下一秒,红色的残影猛扑过来。辞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入怀中,整个人被一双铁臂死死箍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九艉高大的身躯将他完全笼罩,那颗酒红色的脑袋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像一只迷途的、濒死的巨兽终于找到了归巢。
“唧!”
“啾……啾……啾……”
一阵阵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鸣叫从他的喉咙深处滚出,不再是平日里撒娇般的海豚音,而是一种充满了原始恐惧与绝望的悲鸣。
那声音尖锐而凄厉,好像要将灵魂深处的恐惧都一并呕出。
这拥抱太过用力,这悲鸣太过痛苦,辞穆的心像是被这股情绪的海啸淹没,疼得缩成一团。
他抬起手,用那只新生的、温暖而真实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九艉颤抖的后背,镇定九艉快崩溃的情绪。
“好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稳。
他用双手捧起九艉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辞穆的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安抚的、温柔的弧度:“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
“唧——”人鱼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委屈到极点的哀鸣,像是终于确认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用自己光洁的额头,依赖地、反复地蹭着辞穆的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将滚烫的吐息尽数喷洒在辞穆的唇上。紧接着,那悲伤的鸣叫声调一转,化作了一连串急促而愤怒的啾啾声,是对着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发出的、毫不掩饰的咒骂。
辞穆愣住了,因为他能清晰地听懂那之中的每一个字眼:“该死的!这太吓鱼了!要是辞穆不在了,鱼就去最北边的冰川,把自己从头到尾都冻起来!鱼不活了!”
九艉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后怕与暴怒之中,他红着眼,用脸颊亲昵又凶狠地磨蹭着辞穆的皮肤,啾啾的怒骂还在继续:“鱼把自己冻起来之前,先掀了这片该死的迷雾之海,把这个破岛从里到外都给灌满水!全都淹死!”
辞穆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条美丽而凶悍的人鱼,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着那份足以毁灭世界的、纯粹而野蛮的爱意。他刚刚从一个由无数同族汇聚而成的、浩瀚而平静的生命之泉中归来,转眼就被卷入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狂暴而炙热的情感风暴里。
那连串凶狠又幼稚的啾鸣还在继续,像滚烫的火星,溅在辞穆的心上。他呆呆地看着九艉,看着他通红的眼角,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唇,看着他用最纯粹的暴戾,许下最深情的诺言。
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暖流从胸口炸开,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刚刚从同族记忆之泉中获得的平静与浩瀚,在此刻被这股只为他一人而起的狂风骇浪彻底吞没。
“我听到了……”
辞穆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入风暴,却精准地止住了那毁灭一切的怒吼。
他用双手轻轻捧着人鱼泪痕交错的脸。他凝视着那双写满毁灭欲的红宝石眼眸,一字一句,用一种梦呓般的、难以置信的语调,清晰地重复道:“我听得到你说的每一个字了。”
九艉猛地一僵,连绵不绝的啾鸣声戛然而止,看到他这副模样,辞穆再也忍不住,一个混合着泪水与狂喜的笑容在他唇边绽放。
他主动凑上前,用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人鱼喋喋不休的嘴角,将那些未尽的、带着咸涩味道的威胁尽数吻去。
“我终于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了!”他难掩自己的欣喜,将脸埋进九艉宽阔的肩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真的?”
这一个词,从九艉的喉间挤出,不再是模糊的啾鸣,而是一个清晰的、带着锐利气音的疑问。他猛地扣住辞穆的肩膀,将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红瞳死死地锁住他的脸,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
“辞穆?辞穆?辞穆?”
一连串急切的呼唤,如同最动听的音节,清晰无比地在辞穆的耳中奏响。
九艉捧着他的脸,急切地催促他,要他马上回应自己。
“你听的懂吗?”人鱼的声线里带上了期盼:“我爱你,你听懂了吗?人,回答我啊。”
第228章 人没错负2
九艉狂乱而滚烫的吻便狠狠地压了下来。那不是缠绵,而是一种近乎凶狠的确认,带着海水的咸涩与两人交织的泪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恐慌与孤注一掷的渴求。
辞穆的心被这深重的爱意烫得发疼。他闭上眼,用尽全力地回应着这个吻。他搂住人鱼的脖子,任由那酒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人鱼,他的九艉,终于不再是一个他需要费力去猜的谜题。
他微微侧过头,在唇齿相接的间隙里,用尽了此生最大的温柔与肯定,喘息着,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听懂了,我听懂了,你说你爱我。”
好像一道赦令,九艉所有紧绷的、狂暴的气息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不再有任何凶狠的力道,只是和他的人类紧紧地贴在一起,好像要将彼此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分离。
那场风暴般的亲吻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辞穆几乎要溺毙在这咸涩而滚烫的深情里。当九艉终于缓缓松开他时,狂暴的气息已然尽数褪去,只剩下如同潮退后,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沙滩般的温驯与满足。
人鱼依旧紧紧地将他圈在怀里,那不再是铁钳般的禁锢,而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珍而重之的保护姿态。他用鼻尖轻轻蹭着辞穆的颈窝,喉咙里发出低沉而餍足的咕噜声,像一只终于寻回失物的巨兽,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的宝藏。
辞穆浑身酸软,靠在九艉坚实的胸膛上,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有力地鼓动着他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视野也因此有些模糊。当他终于从这场极致的情感漩涡中挣出几分清明,缓缓抬起头时,才发现周遭并非空无一人。
油果果和桑侯就站在不远处,像两尊沉默的守护神。他们并没有窥探,只是侧身而立,用自己的身躯,不动声色地为他们隔出了一方小小的、不被打扰的天地。更远处的鬼族同胞们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去用餐了,只留下这片林间空地,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芬芳与海风的咸腥。
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更加厚重。
“谢谢。”辞穆的声音还带着方才情动的沙哑,他轻轻推了推还黏在他身上的九艉,对着那两个身影,真心实意地说道:“真的很感谢你们。”
油果果闻声转过身来,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真切的笑意。他大步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给了辞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温暖而有力。
“我们是兄弟,是手足,是一家人。”油果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与豪爽,他拍了拍辞穆的后背,然后松开他,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大哥。他……”
油果果的下巴朝桑侯的方向扬了扬:“是桑侯,你的十三哥。”
桑侯的视线一直落在他们身上,那张如同冰雕般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被点到名后,他似乎有片刻的迟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极淡的、类似于无措的情绪。在油果果鼓励的眼神下,他才迈开脚步,走上前来。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机括。他学着油果果的样子张开双臂,却在即将碰到辞穆时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有些生涩地将人揽进怀里。那是一个短暂而拘谨的拥抱,有着古木般的清冷气息,却又有着不容错辨的接纳与郑重。
“欢迎回家。”
桑侯的声音低沉而平直,没有油果果那般热烈的起伏,但是看起来也很认真。
他的视线从手中的陶瓷碗上猛然抬起,越过长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最终定格在油果果的身上。大哥身上那件剪裁利落、泛着金属光泽的紧身作战服,肩部和肘部有着流畅的线条和不知名材质的护甲,和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原始土地格格不入。之前他只觉得奇特,此刻,那作战服的风格与手中餐具的现代感,在他脑海里轰然撞击,拼接成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唯一合理的答案。
“因为我来自星盟帝国,在那里,我最擅长的是开着机甲把敌人轰成宇宙尘埃。”油果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能看穿辞穆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辞穆手中的蓝花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喜欢我这身吗?我还有一套旧的,可以送你。”
辞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干:“不了……大哥,你看起来比我高大很多,我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穿不了。”他这话并非完全是推辞,更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惶惑。那套衣服代表着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充满力量与科技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根本无法驾驭。
“那你可真是小看了帝国的科技。”油果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腕,从上面解下一根看起来像是液态金属编织而成的手链,不由分说地扣在了辞穆空荡荡的左手腕上。手链触感冰凉,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便自动收缩,完美地贴合了他的尺寸。“它可以自由匹配你的体型,生成最合身的战斗服。”他拍了拍辞穆的肩膀,补充道:“但是很可惜,只是个纪念品。它的能源系统和这里的规则不兼容,只有回到星际才能使用。”
辞穆怔怔地看着手腕上那道银色的光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桑侯不知何时也结束了用餐,他走到辞穆面前,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件东西。那是一柄连鞘的匕首,刀鞘古朴,似乎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所制,握柄处缠着细密的黑色绳结。他只是沉默地举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辞穆。
“送你玩。”桑侯的语气依旧平直淡漠,好像只是在递出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