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木莘端起兄长的姿态,逼问隋翊和余双的关系。谁知隋翊一脸莫名。
隔几秒,他说:余双是自尽死的,连同老宅被烧,我好些古董没了。最后从湖里捞出骨架子,给人好好安葬了,你还要我做什么?
三哥,你也该知事了。
隋翊扬起笑,轻易就讓隋木莘手脱臼,卸下他悄悄藏在背后的枪——这小东西脏的很,你不该碰。
假清高的人,自然怕脏。
隋木莘回校,年轻的青年助教失魂落魄,别人问起原因,他永远说不出话。
说,是我一个朋友死了?
还是说我的长辈死了?
说他向我求救过,但我说要救万人不救他一人?
北伐掀起热潮,隋木莘放弃教职,主动加入军队。胜利了,民众欢呼,隋木莘也以为这就是胜利,结果各路军阀投诚南方,摇身一變,成了拥护民主的新军——包括隋翊,隋师长。
过几年,又要打仗,隋木莘因为枪法还行,被派去暗杀,有时连目标身份都无法得知,反正开枪后,只要跟老鼠一样马上跑开就好了。
再然后一片混战,内战外战世界战,莫名其妙,隋木莘就死了。
他感到虚无,不知道为什么死,为谁死,连自己快死了,也是死前那一刻朦胧感知到的。
——我死了?
——哦。
——他们呢……他呢?
——都死了。早就死了
——我终于死了。
前世的隋木莘年轻时总有许多幻想,死前他不再有理想。
今生的隋木莘被灌输这些记忆,最初一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好像成了没有寄托的孤魂野鬼。
非要扯什么信念,那里头应该只一个模糊的人影。
隋木莘不听戲,但有天学校安排到沪城游学,他看见熟悉的戲班名字,那是玉霜在的戏班子。隋木莘浑浑噩噩地换了衣裳、去戏班,杀了一个人——前世记忆中余双提到过、欺辱过他的军官。
隋木莘是第一次杀人,但有阴差协助,还是成功了。
枪声破空,隋木莘的手被后坐力震痛,心中似乎也有层膜被击穿了。
他看着这一世的玉霜,心里毫无波动。这种毫无波动反而让他狂喜,走出戏院后,隋木莘握着脱臼的手腕,在小巷里大笑。
他确定了自己爱谁……他确定他不是前世的隋木莘!
隋木莘不爱余双。
隋木莘只爱隋和光。
隋木莘只是今生的隋木莘。
阴差给隋木莘的任何协助都有代价。它要隋木莘回到宁城,做它的眼睛,监视隋和光的动向。
它许诺隋木莘:等这出换魂戏演完,隋和光从此身无负累。
隋木莘最终还是应下阴差,扶正命线。
只是用魂魄作押,交换阴差的承诺——只要戏未演完,他做什么,不可干涉。
戏真的唱完了,阴差看着隋木莘捧着玉霜的骨灰盒,有些心虚:【我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样绝情……】
它看见一条最可能的未来,隋木莘同隋和光的兄弟因果已经断了。
隋木莘语气平静无波:“隋和光从此摆脱你我,一身轻松,我有什么不甘心?”
隋木莘十多岁时,很俗气,将爱人比作月亮,还因此做了很多曲子。前世的隋木莘却最恐惧月亮。
他跟余双分别是在月夜,他自己死在一个暗杀的月夜。
没了信仰,没了太阳,没了月亮,多年过去,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传说死去的亲人都会变成星星,隋木莘戒掉了观星。
隋和光不是月亮,别处借来的光不衬他。
你要做回隋和光。
要高高在上,一生如意。
我的爱恨你不必在意。
第58章
北伐军势如破竹, 半月后,有消息传出:快打到寧城了。这天,隋和光竟遇上了崔明玉。
崔明玉给公馆寄去书信, 却得知无人居住, 她只能来隋府碰運气,正撞见在送还老仆身契的隋和光。
“大少爺!”崔明玉额上是汗,脸红扑扑的, 全是光彩。她语如連珠:寧城就要解放了!学生计划燒砸官僚与權贵府邸, 大少爺, 快转移吧!
隋和光递去手帕,等她红着脸、擦拭完脸上细汗,才淡笑着说话:“崔小姐,没有什么大少爷了。”
革命军胜,入主宁城,学生果然拉起条幅开始游行,一邊是拥护新民主,一邊是打倒旧主义, 军队象征性拦一会,也就随他们了。
学生举着火把,撞倒隋府朱红大门, 很有秩序地浇油、点火、互相监督, 什么物件都不准带走——都燒光!
隋和光与崔明玉就在街边,看火光冲天,照彻黑夜。
崔明玉唇瓣干涩, 眼中有泪:“就这样……烧了吗?”
隋和光说:“烧就烧了。”
曾令崔明玉目眩的雕梁画柱, 轰然倒塌, 叫她生出贪婪的古董贵物, 付之一炬。她流着泪,却笑了。
“隋靖正看不起洋人的东西,又不得不用洋机器,客厅那座落地钟,他把玻璃罩蒙上一层薄纱,每次路过都要下人報数,自己不看。”
“后来有次钟響太大声,他听不惯,就把钟砸了。”崔明月说:“報数的人差点也被砸死,是我求了情……”
隋和光说:“老古董该砸,新物件该留,崔小姐是明理的人。”
崔明月被他夸得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有一会儿没说话,等砸东西的響动停下,她忍不住关切地问:“隋大哥……欸,不对!隋先……”
隋和光失笑:“欸,明玉。”
明玉问:“您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隋和光雖然家破,但没有人亡,他格外淡定:“去找新政府,起诉这群损毁私人财物的小子。”
崔明玉朗声大笑:“我帮您写文书!”
哈哈——
地府,通阳镜前,陰差驚恐无比:这祖宗怎么不丧脸,反而笑起来了?!
片刻后,驚恐却转为惊喜——这由餘雙怨气聚成的一魂,滞留地府多年,竟然在消失!
怨魂承担餘雙记忆,因此怨气最重。陰差本想着,玉霜的经历最像怨魂生前,玉霜得偿所愿,怨魂的遗憾也就可解了。
所以陰差才会帮玉霜。
谁知道玉霜權势在手的时候,这怨魂无动于衷,玉霜自杀死了,它反而散开了!
陰差简直要高兴疯了。
它劝过怨魂那么多次:轮回是公平的,几世作恶,几世就投去猪狗道;几世享福,几世就要受苦……你何必怨恨到现在,白白浪费了享福的几世?
但怨魂置若罔闻。
“你造出了玉霜、隋和光……可他们都不是餘雙。”怨魂固执道:“只有我记得餘雙。怨恨没了,记忆消逝,余双也就消失了。”
阴差不解:“你是谁、谁是你,这重要么?我跟你说句真话:黄泉路上死魂太多,人和人和畜牲,魂魄混一起也是常有的事。”
怨魂问:“那你们凭什么確定谁是谁?”
阴差说:“我们只在你死时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你才形成了自己的命。”
怨魂问:“命又是什么?是命簿?”
阴差摇头道:“不只。天定的命簿加上人定的命運,才是一条完整的命。”
阴差:“你做什么事、怎样看待世界,都会影响你的运。所以这运只是你一人的,绝不会重合,也就是你的身份。”
怨魂若有所思:“所以哪怕同出一魂,玉霜也不是隋和光。”
阴差说:“所以你只是余双。”
怨气一直记得,他叫余双,有怎样的一生。但看着镜中熊熊燃烧的隋府,他忽然不再记得当年隋府的样子。
“他们找回了自己,你是不是也该放过自己了?”阴差这一次是真心劝道:“怨气消散,回归天地,也是无忧无虑的一生。”
“因为我,你误了他二人一生。”怨魂看着通阳镜,说:“我可以甘心消散,但有一个条件。”
阴差大喜过望,又有些疑虑:“你说。”
“耗你一些功德,让玉霜找具合适的尸体复生吧——就当全了这出还魂记。”
阴差骇然:“这跟命轨相背!”
余双似笑非笑:“你不是和他签了盟誓?其实他跟你一样,已经超出了生死……所以,想要他死的不是天道,是你吧?”
阴差一句都反驳不出。
它確实是怕再有变数,想让玉霜赶快消失。
余双道:“天上月光地上霜,看起来像,到底不同。让月光从此只是月光、玉霜只是玉霜,也算你一件功德,对不对?”
怨恨消散。余双走了。
白面白衣的纸人不再敲锣打鼓。
这一出换魂记终是落幕。
*
金陵。
梧桐大道三十六号,一个外地人不会有特别印象的地点,但只要在金陵活过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三十六号。
三十六号都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