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怔愣。无遮无攔大笑。
她说,我也是。
她引诱隋和光。她不爱隋和光,只是恨隋靖正。从那以后他们才真正走近。
“勺棠只是她的艺名,”隋和光说,“她出生在乙亥年,比我大十二岁,属蛇。”
玉霜:“……被管家发现的蛇繡香囊,不是繡给你的,是她送自己的礼物。”
隋和光輕一点头:“只是没人相信。”
“进歌廳后,她生活总算安定一些,晚上工作,白天就学写字,写文章,先写八卦寄给小报,几年后,再写时事。”
隋和光说:“她是我的老师之一。”
尽管无人知晓。
大少爷十六,年少輕狂,爱论时事。某天看见一篇文章,讲的是旧式家族,文笔辛辣老练,看法颇深。
只是作者发布文章很慢,隋和光去问报社,主编含糊其词,最后说了一个男人,隋和光只见一面,就知他说谎,然后用了不见光的手段,去查作者身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说,能有钱让我写字,我就来了。”没人在的时候,白勺棠会躲在假山后边,捡石头打水漂,脸上轻快从容,语气也是明朗的。“他骗我。”
白芍棠有时会喝酒,聊自己的过去,说她爷奶那辈是革清廷的命死的,父母是革军阀的命死的,然后她做了小姐,床上革男人的命。
真好笑。
隋和光问她进隋府后不后悔,白勺棠撒完酒疯,冷静了,说后悔。她后悔读过书,不能安生做小姐,也不能老实做贞妇,还要写nnd文章。
隋和光听得头疼,装作要撕她刚写的东西,被她骂不敬长辈。下月,白芍棠新的文章附一首骂人的事,说这世道,老的不是东西,小的不分上下。
这个时代女人读过书,大多比不读书的痛苦。隋和光当时又太天真,自以为懂她。
读者作者本不必要走近,他犯了大错。
这些年这些话酝酿千百遍,只是不知该向谁说,如今出口,只余平静:“那天我赶回府上,听说她被关在祠堂,就去求隋靖正。”
“第二天才有人悄悄告诉我:她前夜就被沉了湖。”
“我想殺隋靖正,被母亲攔住了。”
弑父的念头来得汹涌,不伦,合乎情,不合理——大夫人说,你现在动手,就是坐实你与她有奸情!
隋和光说,我不在乎。
可你又能保证她不在乎吗?大夫人怒道。世上还有千个隋靖正,万个白勺棠,你殺不光也救不得……她生前已经太苦,你若再殺你父亲,是害她死后也背骂名啊!
还有……大夫人目光悲哀。你要为你二娘报仇,可我呢?
你这一枪下去,娘该如何自处?
隋和光:“离家前夜我潜入隋靖正房中,没开枪,只用了刀。”
那一刀前后他都很冷静,扎进下腹,深浅得当,不会死人。只是……“那一刀废了他,之后不管找多少女人,他再没生下过孩子。”
玉霜问:“他知道是你么。”
“他怀疑是我。”隋和光笑了笑。
玉霜问:“那一刀后,你真能甘心了?”
隋和光说:“不甘心,所以我进了军队。“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想凭自己杀出个新世道。”
“第三年,我从鲁海前线调回,接到第一个命令——沿线经过的地盘,不归奉係的,都要抢空、屠城。”
前天刚杀东瀛人,今天就要杀同胞。很多时候信仰并不存在,杀人也只是任务。
为掩盖罪证,整座城事后都会被烧毁,伪装成战鬥引爆,反正也没人做屍检。随行军医熟练指导:屍体能吃,一定烤熟了,别吃腦子!
军中缺粮,士兵很饿。
白勺棠写过这世道吃人,没有夸张。
隋和光是抱着恨离开家乡的,仿佛这辈子的情感都倒空在那一年,越往后,越麻木。
几经辗转,他脱离了军队。
他向南去,接触到革命军,听到民主信仰公民权利的论调,他生出点希冀,就留在南北交界的灰色地帶,开始做生意。
革命党内部亦有派系,当时交界处的领袖对阶级很有见地,认为北方大地主天然顽固、立场灵活,应当长久观望。套来资助,但并不信任隋和光,相反,在他眼中,这位少爷是在军阀鬥爭中失败,被迫退出的墙头草。
一年后,南方才正式邀请隋和光加入党派,紧接着设置考验:让隋和光借助北方军中的人脉,套取军力布置。
隋和光拒绝了。
南方军暗以他名义联络北方某团,团长正是隋和光的舅舅。舅舅被引来,撞上埋伏。
死了。
北平来调查,将事件定性为地方摩擦,没有隋和光的影子。这要感谢大夫人——她用钱财打点了关系。那之后,她就去了寺庙。
两年后,隋和光回到寧城。
他心里还有愤怒,要跟隋靖正争抢。
故事讲完了。
玉霜久久无言。半晌,无头无尾,重重道:“那就继续争吧。”
“我如今这样,替谁争?”隋和光一哂。
他以为玉霜会说:我替你争。
但玉霜说的是:“替我们。”
隋和光投来的这一眼很深,充满直白的审視,很快,重回寧和。他衔着笑,说:“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一声大哥吧。”
玉霜愕然。
他何等聪明,立马明白:这是一句承诺。隋和光说要待他如兄弟。
玉霜笑道:“你也不差我一个弟弟。”
“没几个好东西。”
玉霜一哂。“您有这样多兄弟,我不要做之一。”
他拒绝,隋和光也刻意不追问,又抿一口茶……忽然腦中眩晕。
“盐松苦利,西药房新进的小玩意,能致人昏迷、四肢乏力。”玉霜站起身来,环抱住他,“我下在茶里的。”
隋和光眼皮越来越重,别说质问,连直視都无法,迷蒙间,只感到被抱起,半边脸埋进了对方胸口。
玉霜说话的同时,胸口震颤,声音很轻、咬字又格外重——“我说过要带你走。”
“老师。”
他一定要带隋和光出府。
第35章
隋府, 重檐之上,星辉点点。
目送玉霜身影离开,隋木莘才躺下来, 举着望远镜看星星, 身旁还搁着一束野花。
【我送你这一世,是看重你凡人身份,能够自由行动……不是为让你旁观, 成天送枪送花的。】
阴差冥音森森, 质问:【为何不攔他们?】
气血翻涌, 隋木莘习以为常。他早将魂魄典押给阴差,每次人鬼通灵,都会叫他七窍震颤,寿元消减。
隋木莘心音传话:放心。有隋翊在,他出不得城。
提到隋翊,阴差更恼:【换魂之事不可使人察覺,我屡次借梦魇扰他思绪,近些天不知为何, 越难压住了。】
隋木莘:阻攔不得,不如推一把。
他心中念道:你无非是要拨正命轨,要他作为玉霜, 演一遍——情缘孽缘, 痴缠不清,然后,事情败露, 隋靖正“病逝”。
最后玉霜死。
最重要的, 要他死无怨念, 不堕厉鬼, 甘入轮回。
【待这一世的命轨正了,因果了结,該投胎的投胎去,該做少爷的享福去……不是正好?】
是,很好。隋木莘回。所以我会帮你。
【所以你现在该做什么?】
隋木莘又躺了会儿,擦净眼角渗出的红,撑起身来,说:送花。
……
眼前一幕实在诡异。
大火拦道,看情形是轿车汽油泄露,导致了爆炸。可火势这样大,爆裂声这样刺耳,周围住户没一个下来查探。
深夜,街道空无一人。
玉霜一面让司机掉头,一面给警署拨去电话,这才发现,通讯线断了。
后視镜突然现出一辆车。
【最后一次了,再幹涉凡人,我这百年的功德都会被抹消……】
隋木莘:辛苦,让大家都好生睡一覺吧。
车门被从外撬开,玉霜咬住舌头,忍耐突来的困意。他眼睜睜看着,隋木莘将野花别在隋和光领口,再从玉霜怀中夺过人,发觉玉霜还没睡过去,他解释:“我说过,您带不走他。”
玉霜手去摸枪。
刺啦——刀锋从他脸侧掠过,牢牢扎进皮座。玉霜颧骨上多一道血痕。
意识尚存之际,他听清隋木莘溫和的:“下次,送的就是枪了。”
隋木莘并不爱屋及乌,对大哥的皮囊也不留手,可抱住隋和光的手又那样緊,好像要抓緊灵魂一样。
隋府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