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送的生辰禮,我很喜欢。”窗摇下,隋翊空着手,朝玉霜遥遥一敬,接着说了串数字,“叁〇伍——我的还禮。”
一个包厢号。
玉霜没送过隋翊任何东西。
不详感延续到他找进包厢时。上楼时他不敢往深處想,只组织语言,复盘同冯莹的谈判。
谈判的内容在脑中过了一圈,玉霜站在包厢前,预设无数情形,才敲门。
五声,分轻重快慢,这是他与隋和光约定的暗号。
玉霜进来时,隋和光发尾还泛着潮气,隋翊走后他又洗了一次。滚烫又靡丽的香气,织出一张幻网,只中央那道影子,在玉霜瞳中撕出道轮廓。
红痕,指印,淤青,蔓延进里衣内。
隋和光洗的力度一定很重,耳畔一带才会通红,很薄,浮着細青筋,似乎能窥视内部脆弱的脂络,同颈束淤青构成荒诞、荒淫的一幕。
玉霜没有上前。房内太热,他感到眩晕。
……愤怒。
没有痛苦,只是愤怒。
他曾因无法摆脱隋家而痛苦,彷徨,却从未有过此刻般的愤怒——隋翊知道他与隋和光有瓜葛,还敢下手。
从前他羞辱玉霜,是怨老爷子;现在,也不过是为挑衅大哥。
玉霜在商会一事中暂时退让,隋翊就乘勢追击,要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从来不是什么争风吃醋、情爱狎昵。
只是权勢的对抗。
玉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下面的:“……你有没有受伤。”
第33章
隋和光周身轻动, 瞬间他明白——玉霜误会了。
沉闷。沉溺。沉默。
隋和光心里有了决断:没必要澄清。
“被男人□□过”,这名头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损失。
今天这一遭下来,看玉霜反应, 退万步讲, 哪怕玉霜真对隋翊有情愫,也必然成仇。
隋和光不懂情爱,不留隐患。
“隋靖正在隔壁, 迷药会致幻, 但也瞒不过他, 我必须过去,“隋和光避而不谈,只说:“先说正事——冯瑩如何?”
玉霜从沉默中读出默认,再从退避中读出确凿。
愤怒之后,痛苦才出来。这次他输在哪里?明明有了钱和人,为什么还是输了?因为隋翊有骑兵?
不对。
因为他习惯了忍,习惯了所谓谋定后动。
他本該在隋翊回的第一天、势力最不稳当的时机,埋炸弹, 派人刺杀……隋翊□□姨娘时会有忧惧吗?不会的。人伦、道德、体面,也不过一种规则,可以被人製定, 也可以被推翻。
这样简单的道理, 玉霜花了这样久去悟。
玉霜简短说完冯瑩的疑点,也分析了她的想法。
冯瑩怀孕时,隋和光还在昏迷。如果他不醒, 冯小姐嫁进来, 就是隋家今后的主母;醒了, 就成了今天的局面。
就这样, 一步一步,她将自己从受害者变作加害者。
任何人来看,怕都会觉得讽刺,拿着贞洁做筏子,不正成了婊子?——这是冯瑩自嘲的话。不知为何,玉霜记得很清楚。
隋和光说:“骂人婊子前,总該先骂一骂嫖客。”
玉霜反问:“要真是十成十的婊子呢?”
隋和光道:“婊子或圣女,不妨碍她做我对手。”
再度的,玉霜因这漠然战栗。他阻止自己再纠结,轉移关注点,问到了沪交所。
他将隋翊威胁的说辞完整复述。包括经侦處查到黑钱莊,再追到沪城。
这是个定时炸弹,不解决,哪怕隋翊死,玉霜也会被拖下水。
隋和光没否认轉移过資金。“暂时别弄死隋翊,”谋划即刻落定,他只有在算计人时才会破开冷淡。“叫人盯着,他背后还有大鱼。”
第一句出来时,玉霜眼中阴翳划过。
隋和光没有发觉,说:“钱从黑市到香港,又转到東南亚洗一遍,最后经广東直抵沪城——这条线不是我一个在用,粤海关吃了不少回扣,不会泄密;香港与东南亚都是外方,客户保护做得很好。”
“一月前我才调用資金。如果是从黑钱莊开始查,时间不够。”
玉霜反应相当快。“是沪城走了风声。”
不是源头或中间泄密,就只能是尾端。
玉霜:“如果是军阀安插的探子,那我现在已经进监狱了……是隋翊自己的人。有没有可能:他通过隋木莘,接触到了南邊一些势力?”
李崇走后,隋木莘也不见了。不知道又在筹划什么。
至今回想劫狱那夜,隋木莘眼下斑斑血泪,玉霜都有心惊。
——隋木莘是个看起来正常的疯子。
隋和光说:“他们两人关係很糟糕,应当不是。”
但在南方有势力,还能跟两个姓隋的有联係……他还真想起一个人。
十年前,府里还有个当妹子養的“二小姐”,歌妓所生,血脉不清,体弱多病,養在偏院。白姨太被投湖,与这二小姐也有一定干係——他窥见隋和光跟姨娘走近,向管家泄了密。
后来隋和光将人撵出府外,听说是去了南邊。
那小孩叫隋珠,凭他毒辣的心性,要是还活着,也该为祸一方了。
希望只是隋和光多想吧。
窗外寒风簌簌,玻璃隔音很好,玉霜不知道隔壁隋靖正有没有醒,他希望对方永远别再醒。
窗棂将月光切成几块碎片,散落到地上。
玉霜忽然又有些发钝的悲伤。
三教九流混过多年,耳濡目染,真正发生情事后的姿态,和单纯肢体碰撞的痕迹,他怎么会分不清。
隋和光没有骗他,只是再次選择了隐瞒。
隋和光察觉陡然的沉寂,他说,我准备了一封信,在西院某處,你现在回去拿,私下交给冯莹。他还多解释一句:多年前,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希望这信能改变她想法。
玉霜应下了。
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屋内暖意不散,像个虚假的拥抱。
玉霜没有多问过隋和光过去。
他坚信隋和光生来就没心肝,又忍不住想问:你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又是怎样的呢?
和白勺棠,和李崇,还有冯莹,都有什么故事?
他没有问出口。这些闲话不合时宜,他也没立场问。
*
玉霜很快有了大动作。
宁奉铁路的修建在中断一年后,又要开始了。
隋家大少是牵头人。
南北局部开战,北平财政吃紧,别说拨款,不加稅都算不错。只是……隋大少领回官文,弄出来一个铁路公债,还成立了专门的股份公司。
按購入多少,债可抵稅;买得多的,可以入股公司,相当于官商合修铁路,之后运货分成等等,都可以谈。
与纳税比,聪明点的都会接受后者。
玉霜出城,除了见冯莹,还联系了李崇。
——直系老巢在东北,南方打上来,先遭殃的也会是别系。眼看前线吃紧,心思不免活络,不如趁联合政府还没垮,发债筹钱,把到奉天的补给线修好。
玉霜:“铁路修成,货运由直系主导,等天下太平,再把公债转成长期建设债。”
李崇:“有一点你该找你老师学学——他从不把‘奸商’两字贴脸上!”
老师?
玉霜笑起来。
老规矩,玉霜出钱,李崇出兵,直系某团跟随他回来,城外驻扎。
一派暗流涌动中,公债迎来了首次官方发布会。
镁光灯闪烁,座无虚席,海报上写着“国脉所系,军民共筑”。
记者发问,主办方回答,商户认購,最后清点总额,还算融和。
突然,一记者举手。闪光灯正对玉霜。
“请问隋先生,今天的发布会不在政府,却選在女师大禮堂,是有特殊用意吗?”
宁城女子师范是冯小姐母校。
玉霜从容答:“确实是冯小姐的意思。”
四周响起不知善意恶意的哄笑,谁都知道隋大少爷好事将近。
玉霜继续:“冯小姐今天也到场,她来是有两个目的——”
“一是认购公债两百份,入股宁奉铁路;二是澄清婚事。”
哄笑戛然而止。
接下来出现的不是冯小姐,而是一个男人。被几个士兵押进禮堂,嘴里堵着帕子,一人穿着白大褂,跟在后边。
她解下口罩,人们才认出,这就是一直没出场的冯小姐。
冯莹说:“此人名叫孙福义,二十岁,东城人。一年前来到冯家钱庄打杂,半年前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