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不下来,朕只好砍了这马的腿,让你下来了。”
卿云浑身一颤,他抱着的烟霞还一无所知,温顺地低垂着脸,浑然不知她的主人已下达了如此冷酷的通牒。
缠着马缰的手指慢慢放开,卿云想起身,但还是没有力气,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
皇帝始终静静地看着卿云,看着他一点点艰难地在马背移动,最后无力支撑,从马上滑落,伏趴摔在地上,满头乌发早在逃命中散乱,如瀑般披散蜿蜒。
卿云趴在地上,明黄色的靴子就在他眼前。
这下,他已全都明白了。
皇帝从始至终都在看他的笑话,笑他的野心,笑的妄念,笑他的自不量力。
这一身华丽的骑装和那把乌木扇一样,都是对他的惩罚,皇帝要他明白,它们那么名贵,带给他的却只会是痛苦。
卿云垂下眼,眼泪伴着恨意渗出。
他好恨,他恨李照,恨秦少英,恨皇帝,恨尺素,更恨生下他却不管他的爹娘!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怎么?软骨头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皇帝声音淡淡,带着令人浑身战栗的温和。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节早已因在恐惧中死死勒着缰绳弄得一片血红,关节处也渗出了血丝。
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地动了,卿云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无穷无尽的恨意,手掌撑地,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嘶哑声,他站了起来,面对面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一双眼瞳中的光芒比四周的篝火更甚,他便这么头一回,那样直勾勾,毫无顾忌地看着皇帝。
皇帝盯着卿云,素净的面容,凌乱的乌发,还有那双血红含泪的眼。
四周虽有几百人之众,然只有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奴才,”卿云缓声道,“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一字一句从沙哑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皇帝神色不变,淡淡一笑,“学个骑马,弄得那么脏,去梳洗干净再来见朕。”
皇帝说罢,转身入了营帐,里头很快便有宫人出来,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卿云,“云公公……”
卿云再不逞强,也无力逞强,浑身卸力地软下去,搀扶他的宫人此起彼伏的“小心”,几人合力终于是把人搀住,扶到旁边的营帐去了。
卿云任由宫人们将他脱光,此刻,再一次死里逃生的他已对这些看淡了,方才几百人看着他受辱,这又算什么呢?
宫人们按照皇帝的吩咐,将卿云清洁一遍,又替他擦干头发,端来一碗凝神的汤药服侍卿云喝下。
卿云这才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云公公,皇上召您过去。”
营帐内,皇帝穿着石青色寝衣,正捻了一块生肉喂那海东青,那海东青却不领情,它只吃活物,皇帝淡淡一笑,也不恼,放下生肉后道:“朕真是宠坏你了,饿上你几日,看你还挑不挑。”
“奴才参见皇上。”卿云面无表情地垂脸行礼。
“来了。”
皇帝伸手,身旁宫人立即递上了帕子,皇帝一面擦手一面道:“近前来。”
卿云慢慢走到榻前。
“把衣裳脱了。”
卿云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低头擦手,仿佛刚才那道旨意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
一旁宫人已经悉数深深地低下了头,从此刻起,他们便是聋子、瞎子、哑巴。
卿云不动。
皇帝将擦完手的帕子随手扔给宫人,抬首道:“怎么不脱?”
卿云面上一点点红了,皇帝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和李照很像,可他是更残酷、更无情、更可恨的李照,至少李照还会稍作粉饰,假装他是自愿,还要提前告诉他,他是因为喜欢他才那么做的,皇帝却是赤裸裸的,是啊,他是皇帝,他有何在他面前虚伪的必要?他便是在逼他,便是毫无缘由,又如何?
卿云几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泛泪,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何那般容易落泪,平白叫别人看轻了他,他只能尽量神色平静,将手放在腰带上,若无其事地解了腰带,华丽的宝石蓝骑装外衣褪下,里头便是莲花绣纹的内衫。
正当卿云要去解内衫系带时,皇帝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即低着头鱼贯而出。
卿云垂下眼,余光看到宫人们放下了营帐的围帘。
皇帝往榻上后仰了,手上拿起一把床边的匕首,卿云心下一紧,却见皇帝随手掷出,匕首擦入一旁的鸟架,海东青嘶鸣一声,也逃窜着撞开了围帘,飞了出去。
单手撑回脸,皇帝道:“继续。”
卿云心下不觉害羞或是紧张,因他明白,皇帝根本对他无意,不过是在羞辱他罢了,他索性也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什么呢?他方才不已被那些宫人都看光了?
内衫落下,卿云站在衣裳堆里,营帐内没有燃篝火,有些冷,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皇帝静静地,从上到下将人扫视了一遍。
从他那张清丽的脸庞,再到修长白皙的脖颈,秀美玲珑的肩膀,盈盈一握的腰肢,还有……
皇帝的视线上移,转到卿云面上,卿云不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说是和其他宫人一般泥塑木雕的模样,倒也不是,瞧着更像是赌气。
皇帝道:“可惜了,身上撞出了这么些淤青伤痕,也真是白璧微瑕了。”
卿云听他语气,心中既耻辱又愤恨,然而面上依旧不显什么,“奴才会养好伤的。”
皇帝笑了,道:“怎么?你还想伺候朕?”
卿云轻咬了下唇,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皇帝,只一个字,“想。”
说着想伺候人的话,眼神却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从人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
皇帝道:“过来。”
卿云身上一颤,他慢慢从衣裳中走出,走到皇帝近前,皇帝拍了下身边,卿云忍耻坐下,皇帝却是抬起手一把直将他拉到了怀里。
皇帝的怀抱很温暖,让卿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他不由看向皇帝,皇帝正垂着眼看他,抬起手,指尖在他身前轻轻刮了一下,卿云轻轻“唔”了一声,皇帝抬眼一看,卿云从脸到脖颈都红透了。
“伺候过太子吗?”皇帝淡淡道。
卿云面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没回话,只深深地垂着脸,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皇帝却不放过他,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硬生生地抬起他的脸,“怎么不回答朕?”
卿云眼中蓄泪,是在忍辱,“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笑了笑,“朕是真不知道,”他神色闲适道,“朕从来懒得管儿子的私事,”眼神落在卿云唇上,他轻一用力,卿云便张开了下唇,“你的意思,是伺候过了。”
卿云知道不能不答,只能忍耐地应了声,“是。”
皇帝将他的脸更拉近了些,二人面孔几是近在咫尺。
“你甘愿吗?”皇帝道。
卿云瞳孔微缩。
皇帝脸上又是微微一笑,“看来维摩是没有收服你了。”
皇帝的另一只手正在他的背上游移,皇帝的掌心也是温暖的,似在虎口处生了些茧,磨过肌肤时,令卿云觉着像是在被某种野兽爱抚。
卿云想到了李照,也想到了长龄,他身上轻轻发着颤,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凝视着卿云的侧脸,睫毛低垂,他在思索,他竟还敢揣测他的心思。
皇帝拇指轻按了下那柔软饱满的下唇,卿云一怔,立即抬眸看向皇帝,皇帝的眼深邃莫名,他不知该做出何等应对,才是对的,或者说,皇帝能让他对吗?
他的野心,他的妄念,皇帝根本一清二楚,只看他愿不愿意成全罢了。
然而他凭什么成全他呢?
卿云不知道,他只垂着眼,皇帝的拇指在他的下唇游移,轻轻地一点一点压着他,卿云心下揪紧,他其实根本没有退路,也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去走,皇帝肯不肯成全是皇帝的事,他能做的,才是他的事。
在那拇指再一次掠过唇峰时,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上头舔了舔。
指尖倏然顿住。
卿云抬眸,一双圆润的杏眼一点点望向皇帝,他眼中的愤怒、不甘、怨恨都被压了下去,它们在下面,上头漂浮着一层诱惑和湿润的媚意,上下结合在一块儿,才是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皇帝淡淡一笑,“你怎么像惊雷似的?”
卿云道:“惊雷是谁?”
皇帝没答,收回了手,道:“穿上衣服下去吧。”
卿云目光仍看着皇帝,皇帝却已不再看他,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拿起一张弓把玩。
卿云只能下去,将内外衣衫穿好,“奴才告退。”
待他转身时,却又听皇帝懒洋洋地叫住了他。
“把伤养好,不许留疤。”
第85章
卿云走出了营帐,外头的宫人这才重新进入,他们谁也没多看他一眼,就像在东宫时那般,其实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只是装作不知。
兴许在他们看来,他一定是愚蠢至极了,丁开泰明明已经明示暗示过他多回,也阻止过他,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没他想象得容易,搞不好就会送命,他却固执己见,不肯罢手。
卿云向前走着,一路也没人拦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围场的湖边,湖边无人,秋日的湖水在皎洁月光下波光粼粼,落叶飘散在湖面,四周篝火燃烧,显得静谧而美好。
卿云独自站在湖边,却只觉得一种沉重而又无边无际的凄凉正压着他。
卿云无心再去思量任何事,两行清泪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他眼中滑落。
“我想你应当不是会寻死的人。”
背后传来人声,卿云猛地转头。
是李崇。
李崇身穿月白常服,身边没有侍从宫人,只一个人负手立在他身后。
“齐王殿下……”
卿云连忙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下脸,向李崇行了一礼。
李崇默默上前,递出了自己的帕子。
卿云没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