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皇帝方才开猎返回,直接道:“齐峰。”
“臣在。”
队伍中一人立即拍马出列。
皇帝马鞭一指卿云,“教他骑马。”
卿云猛地抬起脸。
那名为齐峰的侍卫方脸阔面,双目有神,身材健硕,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在马上对着皇帝恭敬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微微俯下身,对下面的卿云道:“好好学。”
卿云忙道:“多谢皇上,奴才一定用心学习。”
皇帝笑了笑,又对齐峰道:“去朕那,给他挑一匹性情温顺稳重的母马。”
“是!”
皇帝交代完,便轻一勒缰,汗血宝马听话地调转马头,肩上的海东青也跟着转动,只褐色的眼睛仍在盯着卿云。
“走。”
皇帝拍马离去,上百禁卫也立即包围跟上,只留下了那个叫齐峰的。
齐峰下了马,卿云连忙行礼,“齐大人,有劳了。”
齐峰拱手道:“公公客气了,请随我去挑马吧。”
围场里头专门豢养着马匹,齐峰带了卿云来到专属于皇帝的马厩,里头有无数好马正在休憩,见有人来便立即兴奋地踏蹄。
“这几匹,都是性情稳重的,以你的身量,我想,挑一匹小一些的……”
齐峰拉住一匹马的辔头,“这匹,如何?”
卿云仔细打量了,只见那马褐中带红,毛发柔滑发亮,体型粗壮结实,鼻尖一团白色,性情也果然如齐峰所说的很稳重,辔头被人随意拉在手上,双眼之中全是温顺柔和的光芒,正静静地看着卿云。
“齐大人挑的自然是好。”
卿云心里也挺喜欢这马,这马的眼睛令他想起了长龄。
“那便就是她了。”
齐峰从一旁侍马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出来牵马,遂又告知卿云,这马平素一向都是好脾气的,便是打雷也不怕,名字也温柔,名为“烟霞”。
“烟霞?”
卿云抬手,试探着想摸摸那马,那马似看出了他的意图,低头将脸往卿云手上凑,卿云轻摸了下她的侧脸,心中愈加喜爱,“很衬她。”
齐峰带着卿云到林子前的一处空地教他骑马。
齐峰自己便是马术高手,卿云虽从未骑过马,在齐峰的教导下倒也很快便上了手,不过小半个时辰,陪侍的宫人便放了手,卿云自骑在马上,手里拉着缰绳,双腿夹着马腹,慢慢地绕着圈,身子还是有些僵硬,可骑马的感觉实在很新鲜有趣,他面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天边一道晚霞落下,卿云侧着脸,眼眸含笑地看着那马,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好马儿,乖马儿……”
“公公,”齐峰道,“该到林子里走一走了。”
卿云看向齐峰,“进林子?”
齐峰道:“是啊,公公,您已经会骑马了,明日皇上狩猎,您是要跟着的,这么慢悠悠地转可不成。”
卿云道:“皇上让我跟着陪猎?”
齐峰莞尔,“如若不然,皇上为何要命我教您骑马呢?”
卿云眉头轻皱,心下不由觉着为难,他方才刚能骑马就这么慢慢地走,如何能跟着皇帝打猎,可这显然是皇帝给他的考验,难道他要不战而退?
只片刻之后,卿云便勒住了马,对齐峰道:“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齐峰微微一笑,“放心,骑马原不难,在林子里骑也是一样的。”说罢,便上了他自己的马,勒着马让卿云跟他一起进林子。
林子里头不像外面空旷,天也渐渐暗了,整片翠绿的林子染上一层暗红,卿云小心翼翼地指挥着烟霞,所幸烟霞是匹好马,像是知道卿云还不善骑术一般,行动幅度很小,前面齐峰也骑得很慢,这叫卿云渐渐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皇上这儿的马都是受了调教的,这些马都有自己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骑上这马,也能跑上一段,你便放松些,由着它去跑,让它带着你便是。”
“是。”
前面齐峰的马轻轻松松越过树枝,卿云心下仍是不由紧张,然而正如齐峰所言,根本无须他多控制,烟霞自己便随着前头的马也自如地越过了树枝,只是颠簸了一下,让卿云吓了一跳,不由攥紧了缰绳,缰绳被忽然拽住,烟霞也好性地依旧不紧不慢,卿云面上不由再次露出笑容,弯腰轻抚了抚烟霞的侧脸,烟霞也像是极通人性般耳朵蹭过卿云的掌心。
卿云心下终于渐渐放松,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鸟叫马蹄声,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地方,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等等,他一人?
卿云猛地回眸,环顾四周。
齐峰呢?!他人什么时候不见了?!好像只刚刚越障,一眨眼,齐峰人就不见了!
一股寒意猛然窜入心头,卿云紧抓着马缰,勒了烟霞停下,大声道:“齐大人?”
林子里头回荡着他的声音,如此紧张、又如此惶恐,卿云忽然觉着很冷,四周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树,林子的出口在哪?他要回去!
卿云立即调转马缰,吃力地将烟霞转过去,正在辨认方向时,异变陡生——
“嗖——”
利箭射于马前,一向性情稳重的马儿也不禁嘶鸣了一声后退,马上的卿云不由跟着颠簸,他只能紧紧地抓着马缰,尚未等他有任何反应,数枚冷箭连发,擦过一人一马,烟霞长长地嘶鸣一声,终于受惊狂奔!
“烟霞!!!”
卿云紧抓着马缰在狂奔的马上摇晃,四周林叶不断打脸,身后竟还有“嗖嗖”冷箭追魂索命,激得马狂性大发,险些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去。
卿云歪着身子大叫了一声,伏趴下去,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死亡的恐惧如利箭般射穿了他,他禁不住放声大哭,大喊着求烟霞停下。
绝望嘶哑的哭声在林间回荡,而就在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
皇帝正神色淡淡地持望筒瞧着抱住奔马哭嚎的红衣少年,他放下望筒,将手中的望筒递给身边的人。
“你若此刻上前施救,日后,他必定对你心悦诚服,死心塌地。”
李照面无表情地抬手接了望筒,他掌心已渗出了汗,强自镇定地也举起望筒。
藏匿在林子里的禁卫们正连放冷箭,将那马赶着不断绕圈。
卿云便被困在了那圈中。
火红的身影因马儿惊恐的疾奔成了一片缥缈的云。
他在发抖、震颤。
李照的心也正在颤抖,他慢慢放下望筒,淡淡道:“儿臣受教了,是儿臣不会调教奴才。”
皇帝道:“朕只教你这一回,你若想要豢养玩物,就该拿出手段来,好好调教,咬了自己的手便实在太糊涂了。”
李照神色不变,道:“是,儿臣知错了。”
皇帝微一抬手,身后侍卫向前,李照余光已瞧见了侍卫们的手都已搭在了弓上,仿佛皇帝一声令下,便会齐发利箭,将林子里那个绝望哀鸣的小小内侍万箭穿心。
单手死死地抓住马缰,李照面颊肌肉微微颤抖。
皇帝淡淡道:“要不要过去,把那小奴才带回东宫?”
李照脑海中回想起真华寺一事。
他的人,想救卿云,可是皇帝的人也在,他的人便没有资格出手,若是出手,卿云……就会死。
这才是皇帝对他“无能御下”真正的警告与惩罚。
李照轻侧过脸,不再看那林子,低声道:“儿臣无能,还请父皇继续帮忙调教。”
皇帝微一颔首,“你求朕,朕总是答应的。”
李照心下一阵麻木,竟有些想要冷笑。
皇帝说罢,抬起胳膊,肩上的海东青便顺势落到了小臂,皇帝轻抖小臂,海东青呼啸着俯冲入林。
一声尖锐、清亮的叫声袭来,林中冷箭立即停止。
受惊的马在海东青的指引下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停下了狂奔。
马上的人则早已精疲力竭,只死死地抱住马,眼泪滴滴渗入鬃毛之中。
烟霞有了指引,很快便跑出了林子,天已近乎全黑,出林的马在海东青的引导下驮着马背上的人,终于乖乖地停在了它真正的主人面前。
第84章
卿云已然力竭。
当第一道冷箭射来时,他心下还不明所以,只是恐慌,到之后冷箭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袭来,卿云心下便明白了。
这是皇家围场,谁敢在此明目张胆地放箭?
唯有皇帝,也只有皇帝。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渗入马儿的鬃毛之中,他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马脖子,不是他不想放开,是他已然浑身脱力,丝毫无法动弹。
海东青完成了职责,回到皇帝肩上,闲适地用尖喙梳理羽毛。
褐红色马背上的红衣内侍哭得浑身颤抖、满面赤红,营帐四周几百禁卫皆俯首帖耳,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
皇帝没理会卿云,径自下了马,入了营帐,营帐中早已有宫人预备好热水,为皇帝梳洗更衣。
换上轻便舒适的常服之后,皇帝这才负手走出营帐。
外头已经升起篝火,卿云还伏在马上,整个人就像是薄薄的一页红笺。
“下来。”
皇帝的声音传来,卿云却是不动,一是他气力尚未恢复,二是他心中一股积压已久的暴烈之意正不断上涌。
李照,因喜爱他,便软硬兼施,逼着他上了他的榻,秦少英,因想要他成为他在东宫的一枚棋子,便百般要挟,逼得长龄跳井而死……
皇帝呢?皇帝又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要这般对他?!
他从未对不起这些人,为何这些人偏偏都要来玩弄、践踏他?!
难道就因他们是“主子”,就因他们生来便高高在上……而他只是个无父无母,什么都没有的孤儿……
他已什么都没有了,他连长龄都没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为什么还要拿他的恐惧来取乐?
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不断溢出,卿云死死地抱着烟霞,便像是抱着他最后能依赖的活物,尽管他心中明白,他已无依靠了,他从来都无依靠,同长龄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原就是他人生的一场幻梦,在玉荷宫的无数个夜晚里,他就早已明白,他一直都是这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