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卿云便觉水下四面八方传来了力道竟硬生生稳住了船,他再定睛一瞧,荷叶浮动之下,竟似有人影,在水中极快地浮游离去,卿云顺着那些影子望过去,这才发觉离他们大约二十来丈的距离停着绿蓬小舟,与荷叶一色,只是他先前没发觉罢了,光是他瞧的这个方向,便至少有十来艘。
一股寒意从胸膛窜出,卿云手微微抖了,低垂下脸,他原以为只有他与李照二人,可这怎么可能呢,堂堂太子便是在外头游玩,也会有无数双暗地里的眼睛盯着他们,他方才自以为的放松,其实也是假的罢了,那船根本不是受他控制,只要李照一个眼神,便会有无数藏在暗处的人控住这船。
卿云放下船桨,入了船内,李照也跟着弯腰入船,“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桌上酒菜有些也被打翻了,卿云看了一眼,李照便道:“无妨,再要便是。”
卿云心里堵得慌,直在软榻上坐下,李照也跟随过去,拿扇子轻戳了戳卿云的肩膀,饶有兴致道:“方才还玩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
卿云抿了下唇,他深知在李照跟前,“不装”便是最好的伪装,便趁了自己的心意,冷冷道:“说是出来玩,还不是一堆侍卫跟着,在水上都逃不脱,有什么意思,装模作样,还不如回宫里。”
李照听了,果然没有生气,反而搂住了卿云,轻抚他的肩侧,“跟着我出来,是委屈你了。”
“是啊,殿下还是回去吧,放我一个人在这儿,说不定还能好好玩。”卿云淡淡道。
李照捏了捏他的鼻子,“胡话,放你一个人在这儿,方才船翻了,你当如何?”
卿云道:“我会水。”
李照笑了,“哦,我听明白了,你是嫌我不会水拖累你了。”
卿云不言。
李照止不住地笑,“诓你的,我会水。”
卿云抬眼,怒目而视。
李照见他生起气来,一双眼简直会发亮似的,实在生动得出奇,便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卿云,你是我的人,要陪在我的身边,有些事便是不得不忍的,有得必有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李照温柔地看着卿云,“有些事,你便不在意,实也没什么,你太在意,反累得是自己。”
“譬如方才,你本划船划得高兴,便因为见了那两个人,便不高兴了,实则你便当没那些人,仍旧自个乐自个的,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
李照这一番话,卿云倒入了耳,沉下脸认真思索。
“再譬如……”
李照手指轻抚了卿云垂下的乌发,淡笑道:“长龄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你心里又有何过不去呢?”
第69章
卿云整个人如坠冰窖,一瞬,他忘了掩饰,也忘了做戏,全都忘了,只能庆幸自己是低着头的,李照看不见他的脸。
船蓬内静静的,唯有小船被水波撞击发出的轻轻水声。
李照手指缠着卿云的发丝,“长龄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你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卿云缓缓调整着呼吸,他的心悬到了最高处,字斟句酌道:“长龄……是个重规矩的人。”
“你又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呢?”李照道,“这便是我说的多心,在东宫,我就是规矩。”
卿云轻声道:“是。”
他的嗓子微微发颤,李照抽回手指,缠绕在他指尖的乌发便坠了下去。
“这回带你出来,便是想好好开解你一番,”李照拉了卿云的手放在掌心,“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人,无论谁也无法对你侧目,你根本不必担那份心思。”
卿云身上发抖,忽而抬脸,眼眸中竟带上了几分挑衅,“那皇上呢?”
他未料李照竟依旧神色如常,“我既应了呈你的名字到内侍省,自然也不怕父皇知道,你想我带你去拜见父皇吗?”
卿云节节败退,只能狼狈地又垂下脸。
李照叹了口气,将人搂入怀中,似叹息又似宠溺,“偏你心思重。”
卿云缓声道:“皇上厌恶内侍。”
李照道:“谁说的?”
卿云道:“前朝内宦祸乱,故而皇上一向不喜,不是吗?”
李照淡淡一笑,“你多心了。”
卿云抓着李照的衣襟,他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想明白了。
厌恶还是喜欢,这都是耗心思的。
皇帝才懒得耗费那些心思。
便如亲自受皇帝教导出来的李照一般,一个没有喜好的君上……卿云只觉身上阵阵寒意袭来,他忽然很庆幸,庆幸李照此时是太子,至少还会悼念杨新荣,还会说他对不住长龄,会顾念齐王,会……说‘他喜欢他’。
卿云猛地抱住了李照。
李照“嗯?”了一声,轻抚卿云的背脊,“罢了,看来我是真不会开解人,怎么越开解,你心思倒越发重了。”
卿云摇头,“殿下,你抱抱我。”
李照鲜少听卿云主动说这样的话,一面笑,一面捞起卿云,让他整个人都坐到了他怀里由他抱着。
李照看向怀中人,卿云眼中流露出几分惶恐,李照心下微软,“你是我心爱的人,什么都不该怕。”
“有多心爱?”
卿云睁着大眼,平素无事便已三分情,如今真流露出渴求来,当真是情潮汹涌,如浪逼来。
李照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卿云额上,呼气缠绕在卿云唇畔,“那要看你了。”
卿云心下又是猛地一揪,他和李照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他可以完全看清李照的眼睛,那双凤眼里传递出深沉的威压,李照是明白他心里有不甘愿之处的,可李照不希望这种不甘愿持续得太久,他要卿云自己早些“想开”,早些和他一起享受这段情爱。
卿云扭过脸,直接避开了李照,他抿着唇道:“那我不要了。”
李照唇角微勾,“什么?”
“我不要殿下的宠爱了,”卿云冷冷道,“殿下今日就将我扔在庄子上独自回宫便是,殿下您金口玉言,想必也不至于收回自己的赏赐吧。”
李照看着卿云素白绷紧的侧脸,不由失笑,“有了庄子就想着跑了,我倒是给你找了个娘家。”
卿云咬了下唇,再扭回脸看向李照,“殿下又想逼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讨好你了?”
李照无奈:“我何时又有那样的意思了?”
卿云道:“若没有那样的心思,就不要说那样的话,”卿云声调渐高,“什么叫看我?我听不懂,请殿下明示。”
“我只是希望你别总是困在里头,”李照轻叹了口气,“你若是女子,我自可纳你为太子妃,你心里也便不会有那些心事,”他扶着卿云坐好,同卿云面对面道:“我也不瞒你,我虽贵为太子,身边却从未有过别人,你是我心里头独一份的。”
卿云见李照神色平淡,言语中倒有几分真意,心下狂喜的同时,不知怎么,又生出了几分别扭。
李照道:“身为太子,我的确有身不由己之处,只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不想叫你我当中任何一人有半分不自在,卿云,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只有欢愉,没有为难。”
卿云听罢,心中不由无力哂笑。
李照觉着他有心思,是顾忌自己的内侍身份,实则他的心思若真说出来,恐怕李照会暴怒得将他处死。
卿云垂下脸,低声道:“多谢殿下。”
李照道:“饿不饿?”
卿云轻摇了摇头。
李照笑了笑,“我看你也没心思划船了,先躺下歇一会儿,这里阴凉舒适,阵阵荷香,正可小憩片刻。”
李照抱了卿云在软榻上躺下。
卿云面色冷然,心里已不是十分的怕了,横竖反正是要一睡,睡便睡吧。
李照搂着卿云,轻轻抚摸卿云的发丝,“睡吧。”
卿云抬头看李照,李照的下巴就在他眼前,他不碰他?
是了,否则便是白日宣淫了,卿云放下心,脸靠在李照胸前,忽然道:“在殿下身边,我总睡不着。”
李照胸膛起伏,是在笑,“我知道,”他捏了捏卿云的脸,“只这一遭我不能惯着你,你总要习惯的。”
“忘了吧,”李照声音和缓,“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我的身份,闭上眼,什么都不必想,别浪费了这闲散时光。”
和风煦煦,荷叶送香,小船在水中轻轻摇晃,卿云闭着眼,他原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可在不知不觉当中竟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只见李照正含笑看他,手里还轻轻给他摇着扇子。
卿云低下头。
李照道:“头一回见你睡得这么香。”
卿云仍是不说话。
李照一面扇风,一面慢悠悠道:“哦,不,还有一回,你昏了过去……”
卿云抬起脸,怒目而视。
李照轻笑:“又生气了,”他捏了下卿云的鼻子,“你我之间的关系,平素说说这些,又有什么呢?民间夫妻夜里头灯一关,再怎么正经的人也是一样的,七情六欲,人伦之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卿云冷刺了一句,“我是太监。”
李照抚了下卿云的脸,柔声道:“这又是你的另一桩心事了,我若有法将你完全,我也不劝你,可你心里也明白,此事无法改变,既然如此,何不接受?一味自苦,困住的只是你自己。”
“你总怕那一桩事……”
李照低头,轻吻了吻卿云的嘴唇,“不妨将心中顾忌抛开,好好享受便是。”
总算是露出真面目来了,卿云心下连连冷笑,说来说去便是要他在床上好好伺候他,做梦。
船夫乘着小舟过来上了船,将船向岸上摇,李照采了两捧莲子,上岸交予下人去做莲子羹,二人用了午膳后,李照便叫那些步打球的少年来陪卿云玩耍。
因是李照的安排,卿云心下反感,便不想玩,但又怕他不玩,李照万一真要白日宣淫,该如何应付?勉强打起精神过去玩了,玩着玩着他便认了真,不肯服输,与那些少年打了五六局,终于赢了一局,这才高兴地举起了球杖。
“打得好。”
李照一直在旁看着卿云玩耍,见状便轻拍了下手,卿云面上笑容微淡,又转了过去背对着李照。
李照也不恼,手指撑了脸瞧,淡笑道:“屁股撅太高,劲使得过大,小心球飞出去。”
卿云回头,双眼瞪圆。
李照拿扇挡脸,不住地笑。
回宫的马车上,卿云拿帕子擦着脸上和颈子上的汗,李照道:“这下玩尽兴了?”
卿云不答,只默默地折起帕子。
李照道:“找个机会带你学骑马,学会了,可以打马球,比今日这个更有趣。”
卿云这才看向李照。
李照见他神色审慎中又有一份无法掩饰的期待,心下又怜又爱,也不管他出了许多汗,将人搂入怀中。
“卿云,我知道你心里总还想着从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