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龄也心疼,只是没法子,太子要见人,总得打理一番,若是身上味道重了,太子见了不喜,吃亏的也还是卿云。
长龄又换了块帕子替卿云擦脸,“你不惜豁出命为师傅出头,太子怜你忠义,亲自去内侍省把你救了出来,这是你的福报,也是你的福气。”
卿云含糊地又应了声是。
长龄拿了一旁一套全新的低等太监服饰帮卿云换上,又帮卿云挽了头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这才满意点头,对卿云笑了笑,“放心,太子殿下喜欢你。”
卿云扶着床柱,对长龄笑了笑,他不大笑,更不大会“好好”地笑,脸上硬挤出来笑,长龄以为他是害疼,掏了帕子神情爱怜地替卿云擦了擦脸上的汗,“别怕。”
卿云低下头,不想叫长龄看出他此刻的紧张来。
退朝的时间到了,长龄让卿云现在这里等着,他得过去瞧瞧太子那有没有什么正事,现在想不想见卿云。
为了以防万一,卿云从天蒙蒙亮起就不进水米,免得身上沾了臭气,太子会不喜。
等待的时间比卿云想象得还要漫长,他不敢坐,一是身上有伤,二是怕身上簇新的太监服起了褶皱,扶着桌边站了不知多久,卿云脸上身上都又出了许多汗,嘴唇亦是干渴难忍,手边就有茶,卿云舔了舔嘴唇,忍着没喝,否则万一要出恭,又是一番折腾。
如此一直等了不知多久,卿云扶着桌子的手都泛白了,才终于听到外头匆匆的脚步声,他连忙迈前一步,情不自禁地呼唤道:“长龄公公。”
“诶——”
长龄在屋外听见了卿云微弱的呼唤声,忙加快脚步跑进屋内,进来却是一句噩耗,“太子今日恐怕见不了你了。”
卿云脸上瞬间露出了哭相。
长龄见状,上前先搀扶了他,把他往床上扶,宽慰道:“不是太子不想见你,是太子事忙,现在还没回东宫,还在两仪殿议事呢,八成是要留在那用膳了。”
长龄扶着卿云到了床边趴下,卿云又饿又疼地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一个太子事忙的消息,不禁心中又气又委屈,趴在床上不说话。
长龄见他如此,有心想要说他两句,却又不忍。
宫里的太监那都是调教好了的,主子要见你已经是给你脸面了,如今主子事忙,一个小小奴才哪来的脾气还要使小性子?
长龄立在一旁,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你这委屈样在我面前做做倒也罢了,到了太子跟前,可千万别这样,太子不喜欢。”
“太子还会见我吗?”
长龄没料到卿云竟还会顶嘴,不仅顶嘴,还抬眼幽怨地看向他,“太子不见我,又怎么会喜欢我?”
长龄性子一贯柔和,他在东宫诸多太监当中地位超然,旁的宫人从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便是东宫的臣子们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况且能拨到东宫使唤的太监那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伶俐,不是伶俐人,就踏不进东宫这个门,长龄在东宫从未见过像面前这小太监一般的奴才。
“卿云,”长龄语调更软,“你身上难受,我能谅解你,这番话,你说过也就罢了,再不许说第二遍,否则……”长龄顿了顿,狠下心,知道若不如此,卿云在太子面前犯了忌讳,倒霉的还是卿云,“……我就回禀太子,不留你在东宫了。”
卿云果然不说话了,他转过脸,把脸埋在袖子里,他身形单薄,比一般十三岁的小太监瞧着似乎还要幼小许多,像片没生气的叶子般在床铺上轻轻抖动着。
长龄叹了口气,蹲下身,在卿云耳边轻轻道:“好了,别使性子了,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太子既说了会见你,就一定会见你,即便太子现在不见你,以后你留在东宫伺候,还怕没见到太子的机会,讨太子的欢心吗?”
卿云猛地抬起脸,苍白小脸上已有了泪痕,长龄不禁噗嗤一笑,掏了帕子帮他擦脸,“哭什么,这还是咱们为了师傅不要命的小卿云吗?”
卿云没料到长龄会将他的心思看穿,他也实在是傻,他如此盼着见太子,言语当中亦不作粉饰,长龄再不济,也是跟了太子多年的太监,哪会瞧不出自己这点小心思?
到底还是自己道行太浅,卿云心里明白,面上也只能强自露出笑容,“我就是怕……”
“怕什么?”长龄柔声道,“你进了东宫,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以后没人会再欺负你。”
“瞧你嘴干的,先趴着吧,我去给你倒水,再去膳房给你拿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多谢长龄公公,我不敢挑剔,有什么,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东宫的饭食都好。”
“你呀。”
长龄替卿云卸了发髻,帮他散了头发,又摸了摸他的头顶,“还是孩子心性。”
卿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自己方才耐不住性子的懊恼,亦有对长龄的警惕,长龄对他这般殷勤,无非是太子吩咐下来,他对他好,也是在讨好太子,说不准还想着邀买人心,惠妃那个疯婆子人是疯癫,说得许多道理却是真的,宫里头没有真心,越是笑脸盈盈的,越要小心提防。
卿云喝了水趴在床上等,一颗心飘浮在半空中,仍是惴惴不安,打小尺素就对他管教严厉,不是教他规矩,而是不许他出玉荷宫,不许他放肆,不许他违抗惠妃……瑞春比尺素好些,也就仅仅只是好些。
宫里的规矩,如何为人处世,这些从没人教过卿云,卿云能真正学到的就是惠妃发疯时说的前朝宫事。
前朝的太监可不像如今的太监,那个时候太监可风光了,有权有钱有兵,内宦之乱于当今皇上是需要剿灭的祸患,在卿云心中,却是无限向往,若他有一天能像惠妃说的前朝大太监那样风光,可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万幸逃出了玉荷宫,转脚就踏入了东宫,太子……卿云回忆那日见到的太子身着杏黄常服,腰间束带上玉环透亮,那玉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
卿云神情恍惚,眉头微蹙,一双大眼睛迷离地看着床头,仿若那床头也变成了宝贝,落到了他手里。
然而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打破了他的美梦。
卿云在玉荷宫也时常挨饿,却也没练出挨饿的本事,不仅如此,他还尤其怕饿,这两年他稍长些,能从惠妃手里抢食了,更不愿磨炼挨饿的本事。
一想到自己又饿又疼地等了一上午却是空欢喜一场,卿云就不禁悲从中来,趴在袖子上又止不住地落泪,恨惠妃,恨长龄,也恨太子。
“哭什么?”
听到声音时,卿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仍怔怔地将脸埋在臂间,又听那温润的声音含笑道:“难不成是长龄欺负你了?”
第6章
长龄这间屋子在东宫侧殿旁,离太子的承恩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这是太子的恩宠,午后日头正厉害,太子仍是身着杏黄色常服,腰间玉环却是和当日卿云所见的又有所不同,那通身的清贵之气在这下人屋里倒显得更盛。
“长龄说你伤了嗓子,”李照和颜悦色道,“是说不出话?”
卿云脑海中一片空白,当日的急智烟消云散,只定定地看着太子,疑心是梦。
李照看他傻愣愣的模样,和那日倔强回嘴的样子又不同,那双敢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睛倒是没变,他不多问,先环视了四周,他也是头一回到宫人的居所,比他想象中的要简陋许多,他赏赐长龄的那些物件,长龄都没摆上。
“太子殿下……”
李照回头,见卿云满脸泪的喃喃模样,淡笑道:“原来你能说话,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卿云心乱如麻,完全没料到事忙没空见他的李照会亲自到长龄屋里,长龄受宠如此,叫他不由心惊,又更懊悔方才在长龄面前露了行迹,他慌忙想下床行礼,李照见他趴着,也知他受伤未好,伸手拦了拦,“不必行礼。”
卿云受了长龄的教导,哪能真的不行礼,挣扎着要下床,李照见状,只能直接按住了卿云拼命想拱下床的肩膀,“孤说不必行礼,”李照看着卿云睁大的眼睛,怜爱之余也不由好笑,“你受了伤,就趴着吧,你还没说为什么哭?”
卿云被他大手按住肩膀,眼中迅速盈满了泪水,“我以为……太子你不会见我了……”他一面说,一面又扑簌簌地掉泪,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是学的惠妃所说的在宫中的“争宠之道”。
李照笑道:“孤不见你,你就要哭?你那日在孤面前,可不是这般软弱的性子。”
卿云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想长龄说过太子是怜他忠义,忙道:“多谢太子殿下为师傅做主。”
李照脸上笑容淡了,“你师傅也是可怜人。”
“太子殿下——”
长龄提着饭食回来,看到外头两排宫人侍卫,便知李照屈尊亲临,连忙进来跪下行礼。
“一个两个都急着行礼做什么,”李照看了一眼长龄手里的食盒,又回头看向卿云,“倒是我耽误你们用膳了。”
“不,太子殿下……”
卿云着急忙慌地要解释,被李照压了下肩膀。
“那你们就先用膳吧,”李照放开手,经过长龄身边时也拍了下长龄的肩膀,“用完膳来内殿见我。”
李照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甩了下袖子,“带上他——”
长龄跪在地上应了一声,等李照的身影彻底走远后才缓缓站起,他看向卿云,卿云面上还残留着不可思议如坠梦中的神情,长龄这才笑了,端着托盘上前道:“你好大的脸面,太子竟亲自来瞧你了。”
卿云梦游一般看向长龄,“太子他……”
长龄放下托盘,“我现下倒不敢做你的主了,你说,你是用了膳去见太子,还是赶紧重新洗漱,立刻去见太子?”
卿云不假思索道:“洗漱。”
长龄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不知道自己这般作态是不是又着了长龄的眼,只是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些,凡事有轻重,讨好太子最要紧,现下长龄怎么想,只能先往后靠。
两人又是一番折腾,长龄扶着卿云出了门,到了东宫也第五日了,卿云这才第一天真正见到东宫的模样。
瑞春死后,卿云就算半个自由人了,他曾推开玉荷宫的门出去,只是脚方一迈出去,又觉得害怕,外头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尺素姑姑说的比玉荷宫可怕百倍,还是惠妃说的金尊玉贵,人间仙境?
如今看来,东宫应是后者,满眼皆富贵,入目俱繁华,卿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一双眼怎么都看不尽面前的风景。
长龄见卿云双眼不住贪看,有心又想指点几句,可太子既然亲临,显然是对小太监另眼相看,那他倒还真不好多说了。
如此,长龄扶着卿云进了内殿,李照方才换好一身常服,听闻长龄带着卿云求见,眉头微皱,随又舒展,笑道:“孤就知道,让长龄去教,能教出个什么好来。”
李照转身出去,瞧见长龄搀扶着的卿云额头上渗出一点汗,小脸苍白,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极没规矩地一见他就盯着猛瞧,浑然不觉身旁的长龄一进内殿便低下了头。
“参见太子殿下。”
长龄扶着卿云行礼,卿云吃力地跪下去,脸上疼得揪紧,又忙舒展了,他瞧见太子的鞋尖出现在视线里,又忙不迭地抬头冲太子看去,挤出个笑脸。
李照脸色倒还不如先前来长龄屋子时好看,他淡淡道:“不是说了,不要行礼。”
卿云见他脸色似有不虞,心中惶恐,眼里立时又盈了泪。
李照视若不见,“用完膳了吗?”
长龄道:“不敢耽误太子时间,先来回了太子再用也不迟。”
“看来我说的话,你们是一点都听不进了?”
跟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一听太子自称和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太子并未生气,只是在逗他们,他笑着回道:“哪敢呢。”
卿云在一旁听着长龄的笑语,再看太子不辨喜怒的脸色,脑海中“嗡”的一声,想自己是被长龄这个贱人给糊弄了,太子这是厌恶他了!
卿云想也不想,伸手拽住太子新换的茶白常服下摆,眼中一汪泪,像是含不住般滴滴落下,“太子恕罪,我……我错了……”
李照原只是想逗一逗两人,却没料到初见时瞧着胆大包天的卿云是个不识逗的,眼泪满脸地淌。
李照从未见过有奴才在他面前哭成这般泪人模样,一时也棘手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卿云死死抓着他外袍下摆的手,真是哭笑不得。
“你错了?”李照忍着笑道,“你错在哪了?”
在面对福海、宫闱令时,卿云尚且有几分急智,因为那些人说到底同他一样都是奴才,可初初面对东宫太子,他心中纷乱恐惧,哪还有什么急智,脑子里一团浆糊,磕磕绊绊道:“我……我这就回、回去用膳……”
李照放声大笑。
一旁的长龄也跟着“噗嗤”笑出了声。
听他笑,李照手指了下长龄,“还笑?我让你照顾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长龄道:“是太子殿下您说不让奴才教的,奴才也不敢多言。”
李照收回手,淡笑着看向傻眼的卿云,又瞥向卿云仍攥着他衣袍下摆不放的手,“起来吧,孤赏你一顿饭,就在这儿用。”
长龄这才去拉了卿云的手,低声道:“太子赏你呢,还不谢恩?”
卿云手指一点点放开华袍,这下心里全明白了,自个方才是在给这主仆俩当乐子逗呢,他低下头,眼泪打在砖石上,“多谢太子恩典。”
“快带他去擦脸用膳,”李照手又指了长龄,“不许再把人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