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英道:“这便没劲了,你多少也还句嘴嘛。”
卿云看向秦少英,秦少英面露微笑,卿云道:“你是觉着消遣我很有趣是吗?”
秦少英笑而不语。
卿云道:“我便是青楼卖笑,你也得给钱吧?”卿云举起手中的巨胜奴,“就这个,就要我给你逗闷子?”
秦少英大笑出声,“这不好吗?又甜又脆,我猜你一定会喜欢,才特意给你带的。”
“小孩子爱吃的玩意。”
“你也不大啊,过了年也才十六,哦……”秦少英笑道,“你是把我当日的话听进去了,觉着自己大了,好嫁人了是吗?”
卿云咬了口巨胜奴,确实酥脆香甜,比过年时他和长龄买的不知好吃多少,想必是宫中的手艺,他懒懒道:“前朝内宦之乱祸国,当今圣上清君侧,剿灭贼人时,曾对内宦娶妻一事深恶痛绝,中郎将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圣意?”
“好大一顶帽子,好恶毒的心肠,”秦少英笑道,“可惜你这话到不了皇上跟前。”
卿云神色平静道:“是啊,秦大人您是大将军独子,自小与皇子一同长在宫中,又受皇上疼爱,”卿云目光澄净如水,满是尊崇,里头却又透露出深深的讽刺,“要欺负我一个被逐出宫的小太监,自然易如反掌,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反抗呢?”
秦少英笑道:“好好好,李维摩说的真是一点没错,我认错,我错了,我方才不该那般说话,请公公高抬贵口,饶我一命。”
卿云这才收回视线,他一口口咬着那巨胜奴,很快便吃了个精光,又朝秦少英摊手,秦少英笑了笑,把手里剥好的一把松子给了卿云。
“中郎将大人这是又闲下来了?”
卿云一颗颗捻着松子吃,秦少英道:“我本就是个大闲人。”
“大人自谦了,丹州之事怎会派个闲人去?”
秦少英似笑非笑地看了卿云,“便因我是闲人,才派我去的。”
卿云“哦”了一声,似不关心。
秦少英目光毫不掩饰兴味之色,“你怎么不问问为何?”
“我自己又不是没长脑子,也会想。”
秦少英哈哈大笑,笑完便道:“诶,反正你在这寺中也是无人看管,不如我带你离开这儿,跟我去外头四处游历一番,如何?”
卿云冷冷一笑,“不如何。”
秦少英道:“这又是为何?你放心,以我的身份,要你一个小太监不难,便是东窗事发,我也保你安然无恙。”
卿云吃完掌中最后一颗松子,拍了拍手起身,垂眸看向坐在木凳上的秦少英,眉眼艳中带冷,“因为你下流。”
秦少英笑得险些从凳上摔下,他咳了好几声,眼角泪花都咳出来了,回头看向去屋中倒水的卿云道:“我可真是冤枉,我除了看了你两眼,到底还做什么了?说句天地良心的话,你有的,难道我没有吗?”他见卿云倒了水过来,笑道:“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卿云用力把手里的水泼了过去,秦少英早有防备,偏头躲了,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要泼我。”
“大人不就正等着这一泼吗?”卿云也微微笑道,只恨自己舍不得炭火,碗里的不是沸水,否则溅也溅得他跳起来。
秦少英微一颔首,“不错,在我离京之前,作为同你闲谈的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秦少英笑容浅淡而笃定,“李维摩绝没有忘记你。”
第46章
整个春天,真华寺先后两次接待了皇家祈福,每一次,卿云都在山上看着山下,长龄陪在他身边,神色之中满是担忧。
卿云在期待李照来接他吗?他自认没有。
秦少英说李照没忘了他,他是信的,他那般出的东宫,就算李照想忘,一时恐怕也忘不了吧?他看到秦少英腰上挂的络子,也会想起他吧?
只是一年两年,日子久了,谁又会真记得谁呢?
他在李照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皇家仪仗便连退也退得浩浩荡荡,气势磅礴,鼓钲之声震得人心都跟着动荡不定。
“回去吧。”
长龄背起竹篓,时不时地望向卿云,见卿云面色平静,便也放下心来。
回到屋中,长龄蹲在地上收拾挑菜,卿云在一旁抄写经书。他近日极用功,如今白日时间渐渐长了,只要眼睛能勉强看得见,他便埋头抄经。
“其实算一算账,咱们去年还多了些钱呢,”长龄凑趣道,“你说该怎么安排?”
卿云一面抄经一面道:“就那几个子儿,还需要安排?”
长龄道:“那便存下来,总是一年积蓄多过一年的。”
这口气是要在这山里老死了?还一年多过一年,他要在这儿待几年?卿云听了心中烦躁,便不搭话。
长龄低头继续捡菜,挑下一些好的,留着自己做来吃。
卿云一过新年,便忽然窜了个子,原先不过到他的胸膛,如今隐隐往他的肩膀去追了,卿云一长个子便害疼,有时半夜疼醒,不住呻吟,长龄听到动静,连忙翻过身来替卿云揉腿。
这种时候,便是要多喝些骨头汤才好,可偏偏他们在这寺里,平素除了偶尔能得两条鱼打打牙祭外,真是半点荤腥都不见,哪来的骨头汤喝呢?
长龄万分心疼,只能抱着卿云,一面帮他揉,一面又哄他再睡,睡着了便不疼了。
除了腿疼,卿云的胃口也变大了,长龄尽力给卿云加餐,只是再怎么加,也就是麦饼白菜豆腐,吃进肚里,一会儿便饿。
卿云吃得比从前多,也依旧是单薄清瘦,穿着僧衣上山,雾霭浓厚时,瞧着似要化在雾中一般。
两个人只有两双手,便是起早贪黑不停劳作,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我去把这些菜交上去,”长龄道,“你抄的这些经要我帮你带过去吗?”
“不用。”
卿云埋头抄写,运笔极为专心。
去岁他方开始抄经时,因心中深恨李照,刻意改了字迹,朝着长龄的方向模仿,而现在他又改了回去,回忆着李照教他的字,一笔一画比从前在东宫写得还要认真。
不多时,长龄回来了,进门放下竹篓后便道:“换了个典座。”
长龄不会平白多话,卿云抬脸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卿云干脆直接先放下笔,“有什么便说,瞒来瞒去的,是嫌咱们还不够累吗?”
长龄倒了杯水,脸上挂起淡淡笑容,“比从前多要了两成。”
“什么?!”卿云脸色骤变,“他要七三?!”
长龄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里是寺庙,还是强盗窝?他凭什么这么定!”
卿云起身道:“我找他说理去!”
长龄连忙上前拉住了卿云,“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提了,我说从前都是五五的,我们待在寺里,毕竟是占了他们的地方,五五是应当的,这七三的道理我倒是不明白了。”
卿云道:“他怎么回的?”
那僧人听了长龄辩白,却是冷笑了一声,“你们是罪奴,到这儿是苦修赎罪来的,给你们三分已经是我佛慈悲了,再啰嗦,三分都没有!”
“我本也想再争辩一番,可瞧着旁边几个小沙弥都默默的,面色回避,像是对那僧人很畏惧似的,我想他不会平白无故成了新的典座,我们在寺里毕竟没什么根基,这是人家的地方,若是贸然与他起了冲突,我怕……”长龄顿了顿,他看着卿云,目露些许担忧之色,“……咱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卿云手掌慢慢握紧了,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
长龄说得没错,这里毕竟是那群和尚的地盘,他与长龄来寺中已整整一年有余,他们与寺中僧人也不过就是换些钱粮,没什么交情,他们也没有闲钱余力去疏通关系,再和那些人去攀交情。
“罢了,”卿云咬着牙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他犯到咱们手里的时候。”
长龄握了卿云的手,轻轻揉着让他展开,“别急,那典座我瞧着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做事又极不耐烦,不像是能在这繁琐职位待久的模样,说不准过段时日便高升了。”
卿云知长龄是在安慰他,如今也别无他法,强龙都不压地头蛇,何况他和长龄算什么?两个犯了错的太监罢了,还不是任人搓圆捏扁。
“这几日便都我去吧,”长龄拉着卿云的手重又坐下,“你性子刚烈,我怕你耐不住,万一和他起什么龃龉,反倒害了自己。”
卿云近日忙着,也正不怎么想去,便满脸怒气地点了点头。
长龄一面替他揉手,一面道:“你呀,我还以为你如今已转了性,稳重了许多,怎么脾气一上来,还是那么急?”
卿云道:“在你跟前,我还要忍着吗?”
长龄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面上神情愈加温柔,“好好好,在我面前,你想发脾气,便痛痛快快地发吧。”
卿云瞟了长龄一眼,“我就知道你有当奴才的瘾。”
长龄也不恼,“消气了?”
“消什么气啊,”卿云气是消了大半,只还昂着脸道,“你把那两分要回来,我就消气。”
长龄道:“好,以后我再多做些,把那两分给挣回来。”
卿云抬手拧了下长龄的耳朵,“你做吧,做得累死你才好。”
长龄见他嘴角已有笑意,便也笑了,“放心,不会的。”
其实卿云心里明白,他和长龄入寺的时间越久,处境只会越差。两个连“主子”都不闻不问的罪奴,旁人凭什么善待你?
寺庙也从来不是什么避世之所,桃花源地,原和宫里本就是一样的,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倾轧,哪朝哪代,何时何地,从来都是如此。
如此之后便一直长龄去应付,二人在吃食穿衣上又是比从前差了一大截,卿云忍耐着,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终于是熬到了六月,炎天暑热之时。
一日清晨,卿云起了个大早,悄悄起身,没惊动长龄,自去了趟典座寮,小沙弥们正在洒扫,卿云上前打了声招呼,他嘴甜,不住恭维,与那小沙弥攀谈了几句,便将新来的典座慧恩的底细给摸清了。
这个慧恩年纪倒不算大,二十来岁,前几年来的寺里,师父是寺中的慈圆大师,性子也的确如长龄所说,暴烈易怒,不是个好相与的,在这典座寮里,如今便属他最大,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的意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全是仗着他的师父慈圆的缘故。慈圆大师在寺中地位超然,如今正在云游,更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卿云听罢,心说那不还是和宫里一样吗?都是靠着好主子才抖起来了。
这种人,拜高踩低,实难相与,身处低位,只能曲意逢迎虚与委蛇,最好是手头有钱财供奉,如此才可畅通无阻,可惜他们如今手头短缺,最缺的便是钱。
等了小半个时辰,典座寮的门才开了,卿云连忙捧着抄好的经进去,他赶着头一个来,便是要会会那个典座。
只见里头小沙弥匆匆往来,那个新来的典座坐在里头,身形庞大,僧衣领口竟是散开的,因天热,旁边竟还有两个小沙弥在殷勤打扇,自己也摇着个蒲扇正闭目养神,卿云远远瞧着,只觉荒唐,便是李照夏日里也从不叫宫人打扇,以显仁德,这典座在寺里竟公然当起主子来了。
卿云面色柔和地端着经书上前,旁边两个打扇的小沙弥见他上前,竟不敢叫那典座,卿云也只好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悄悄找到能蹭到风的地方,也凉快凉快。
再说那慧恩,如今天热,他原是懒怠出勤,只前日里师父写了信来,主持敲打了他两句,他今日便过来做做样子,打着哈欠也要起身过来,正似睡非睡之时,鼻尖忽嗅得一股淡淡幽香,非花非草,倒像是……美人香?
座上的人猛地睁开眼,令座下的卿云微一怔忪,却见那双半眯的眼在看到他时立即便睁圆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淫邪之色熟悉得叫卿云背上寒毛立即根根竖起,脑海中骤然冒出个多年前的名字——福海!
卿云面色毫无异样,欠身见了个礼,“慧恩大师。”
“哟,这……”
慧恩人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目光不住在卿云身上逡巡,见他青丝如瀑,便知他并非寺中的小沙弥,立即便想到了寺里两个犯了错的东宫太监里剩下那个他没见过的,未料竟是个美人!
“是小公公吧?”慧恩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