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龄头低得愈下,“奴才保护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一条腿能换殿下平安,实在算不得什么。”
李照摇头,“追杀我的不正也是奴才?”
长龄道:“他们不是殿下您的奴才,也是为了自个儿主子尽忠。”
“不错,各为其主罢了,故而从那日起,孤便在心中将你视为心腹,孤宁愿永不疑你。”
长龄抬起脸,双眼已红肿了,“殿下!”
“孤真的很失望。”
李照面容平静,双眼中却射出极冷的寒芒,“失望至极。”
殿内,卿云倚着软枕正在喝药,见李照入殿,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李照上前扶住他,又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碗,挥手让那小太监下去。
“好些了吗?”李照温声道。
卿云轻轻点头,“好些了。”
李照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了羹匙,轻轻搅了两下,舀起一勺吹了吹递过去,“这药是补气血的,苦不苦?”
“不苦,”卿云一面说一面抿了那口药,“是甜的。”
李照道:“孤知道你一向怕苦,便让张太医多加了些红枣,”他放下羹匙,抬眼望向卿云,“孤方才审了长龄,他却不肯认。”
“审长龄?”
卿云假作诧异,“殿下为何审长龄?”
“你说得不错,膳房滴水不漏,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试膳的小太监,张太医也都一一把脉查探,全都无事,那便只有侍膳的才能动手脚了,”李照眉头微蹙,神色之中流露出隐痛,“除了长龄,不作他人想。”
卿云心头怦怦乱跳,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用毒时极为小心谨慎,只不过在袖子上提前浸了毒汁,在粥里浅浅一泡,那硕鼠既都能活,那么他也能活,果然只不过是稍加腹痛,所伤不重,此时也只是假装虚弱。
“可是长龄公公他为何……”
卿云面露凄色,“殿下您着实待他不薄啊。”
李照道:“你与他常居一处,可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异样……”
卿云神色思索,“若说异样……去年有一日,我回到院中时,见长龄在屋里头揣了好几个金锭子,”他试探地望向李照,见李照神色审慎,便知李照还是信长龄,便缓缓道:“……似是进宫去了。”
李照道:“孤知道,他进宫去内侍省办事。”
卿云道:“他去做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李照眉头又锁,“还有呢?”
“还有……”卿云低头状若苦思了片刻后,道,“我倒又想起一件事。”
“你说。”
“非是长龄,却是安公公。”
“安庆春?”
“是。”
“何事?”
“我听闻安公公……”卿云压低了声音,一眼一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李照好几眼,“……好似与王满春私交甚笃。”
“是吗?”
李照将手中的药碗搁在一旁,他盯着卿云如水的眼,那双眼当真是澄澈清明,如秋水似晨星,一个奴才,倒生得这样一双动人的明眸,叫人可怜心疼,不知不觉间也叫他越来越宠他。
“卿云,”李照凝视着卿云,缓缓柔声道,“你太令孤失望了。”
卿云急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照双眸一点点褪去了温度,他以卿云从未见过的冰冷神情淡淡道:“你当真以为孤是你一个奴才便可愚弄的?”
“殿下”
卿云面色骤变,忙狼狈下床跪地,磕头之后便抬头哭道:“奴才拙见,殿下若觉不对,那便是奴才说错就是了,如何说是奴才想愚弄殿下呢?”
他声音嘶哑,泪如雨下,端得是委屈至极。
“安庆春那些人也就罢了,你记恨于他们当年之事,孤只当是你心胸狭隘不明事理,长龄性情温厚,进退有节,处处照料你,让着你,孤素日里也宠着你,纵着你使那些小性子,”李照斜坐在床上,目光一点点从斜旁扫向卿云,叫卿云脸色也一点点白了,“你便是这般回报孤与长龄?”
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卿云未料李照竟会如此之快地识破他,他抬眼道:“冤枉啊殿下,奴才从未记恨安公公他们,更枉论长龄公公了,是殿下您询问”
卿云戛然而止。
李照冷冷地俯视着他,仿佛已将他从皮囊到肺腑全都看穿。
“接着说,”李照怒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甚至和颜悦色地俯下了身,他眼中满是冰冷的怒意,“孤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卿云也冷静了下来,他不是没想过李照会识破他,只是没料到李照不过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想明白了,无妨,因他的心思也原不止如此!
“殿下,”卿云语气微变,也缓和平静了下来,“奴才所言其实句句属实。”
“您仔细想想,安庆春他与王满春是前朝同期的太监,前朝太监称兄道弟,抱团盛行,我师父便是被他们排挤了才不得志,而那两人表面似无往来,实际必然有所牵扯,否则我方才入宫,安庆春为何故意害我?是殿下您饶了我,他怕了,才不敢再出手。他常居东宫,却对王满春在宫中升迁之事了如指掌,其中一定有鬼!他与王满春,一个效忠淑妃,一个效忠您,便是他俩兄弟首鼠两端,左右逢源,好互相留条后路罢了!”
卿云虽面上还残着泪,脸色也惨白着,然神情语气却也是李照从未见过的冷静,甚至于李照都开始怀疑,这还是那个他素日里宠着爱着,处事稀里糊涂的纯稚小少年么?
“长龄他给过来喜一笔钱,正是那笔钱助来喜去了司苑局,来喜本就与安庆春有所来往,他如今又在王满春手底下当差,东宫里又出了乱子,这不就是淑妃在暗中捣鬼吗殿下?!这几人勾连在一块儿,今日又下此毒手,便是要替淑妃谋夺殿下的性命,好让齐王取而代之!”
卿云多次出入宫中,在得知司苑局有空缺时才叫长龄去给来喜送钱,如此精心地将这些人给生生串了起来,造出了这么个局。
“殿下您也不必向皇上说明,越是掩饰含糊过去,越是能挑起皇上的疑心,所有的事自可让皇上自己去查,长龄送金是真,来喜去司苑局也是真,王满春与安庆春之间的关系,那是他们有口难辩的事,纵使他们不认,事情既已发生,桩桩件件又都是实情,即便这事不能定淑妃的罪,只要能在皇上心里留下这么个疑影,日后齐王再想越过您就难了!”
卿云胸膛剧烈起伏,声哑如泣血,“殿下,长龄一贯忠心,您便是告知他实情,他也一定愿意为了殿下您牺牲的,”他紧紧地盯着李照,眸似鬼魅,声调婉转,“舍一个长龄,便能成事,这岂非他的福分?”
李照静静地望着卿云,面上没有半点神情,眼中怒气倒是散了,似是正在认真思索卿云之言。
卿云见状,忙向前膝行了一步,双手抱住李照的膝盖,“我这都是为了殿下您谋划啊。”
李照望了过去,久久凝视了卿云如娇花般的容颜和满脸恳切的神情,他抬起手勾了卿云的下巴,卿云柔顺地仰头,双目含泪,满怀期望地望着李照。
“好,原是孤看错你了,小小内侍,竟有如此心胸,心计之深,东宫谋士尚不足矣。”李照温声道。
卿云心下一松,是了,他并非玩物,更与长龄不同,李照终于明白了,他眼中含泪带笑,方想谢恩,却见李照也对着他轻笑了笑,“来人,拖出去杖毙。”
第36章
外头太监早已提前等着听候传召,李照方一下令,立即入殿上前拖人。
事态陡然急转直下,卿云已是完全呆住了,待被拖到殿外绑在行刑凳上,一杖落下,他方才惨叫出声。
“殿下”
小太监们挥舞木杖,此起彼伏地砰砰打了下去。
“殿下饶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卿云无法分析,他应声惨叫,涕泪交下,三魂已丢了七魄,只能忙不住哀声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啊殿下……殿下……我犯了什么错殿下……”
嘶哑叫声传入殿内,长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求您饶了卿云吧,殿下,求您饶卿云一命,殿下……”
“你还要替他求情?”李照神色冰冷,“你方才在里头没听明白吗?他分明是要你们的命。”
长龄抬脸,额头上已渗出了血,面上也全是泪,外头卿云的惨叫声似渐弱了下去,他急急道:“殿下,卿云他还小,他自小长在玉荷宫里无人管教……”
“住口!”
李照大喝一声,长龄却是又用力嗑了个头,“殿下,卿云不受您的调教,是他的错,您若厌弃了他,将他赶出东宫便是,留他一条命吧,殿下,您一向仁厚,殿下!”
长龄见李照面色似毫无转圜,外头卿云的呼喊求饶又一声低过一声,方才他在殿里是看着卿云服药呕吐的,本就只剩半条命了,如何还能挨得住这顿打?!
“殿下,”长龄泪流满面道,“永平七年,奴才有幸陪伴殿下代殿下受过,奴才从未以此居功,今日只求您饶卿云一命,殿下,当日一共八个奴才,除了奴才,剩下的七个里头,其中有几个无辜的也送了命,殿下,您一直深以为憾,殿下……”长龄的嗓子也哑了,“您疼了卿云两年,就真的就忍心要他的命吗?!”
李照仍是不言不语,外头只听得砰砰下杖的声音,卿云的呼喊求饶声已不见了。
长龄心中猛颤,再无法就这么跪下去,猛然起身就要往殿外跑。
“站住!”
李照厉声道。
长龄脚步不停,两个太监早已心领神会地上前拦住了他。
“放开!”
长龄手掌掀开两人,两人却又缠抱上来,嘴里说着长龄公公,您就别掺和了。
“放开他。”
李照在他身后冷道:“长龄,你既不知好歹,若敢出殿,便视作同罪。”
长龄一把甩开了两人,奔出殿去,只见殿外卿云青衫染血,绑在行刑凳上,已一动不动了,行刑的太监却仍在挥杖,他大喝一声,扑上前抱住卿云,“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卿云……卿云……”
长龄流着泪靠在卿云耳边唤他,却听卿云气息微弱,竟还在说话,他将耳侧过去,便听到他气若游丝,语中却满是怨毒,“李照……你不得……好死……”他连忙捂住了卿云的嘴,泪珠点点落在卿云白如金纸的面上。
那两个行刑的太监手持着刑杖立在一旁不动,片刻之后,殿内走出来个太监,大声道:“殿下有令,长龄僭越抗命,卿云顽劣无状,即刻逐出东宫,罚往真华寺修行。”
长龄听罢,连忙谢恩,“奴才多谢殿下开恩。”立刻求助地看向行刑的两个太监,两个太监连忙上前解了卿云身上的绳索。
“帮帮忙。”长龄蹲着身恳切道。
两个太监点了点头,帮着把奄奄一息的卿云挪到长龄背上,长龄背起人,头也不回地往宫门跑去。
“李照……”
卿云昏昏沉沉,身上已痛得失去了知觉,只迷迷糊糊地哑声轻哼。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长龄一面落泪一面托着卿云一瘸一拐地快跑,他又听卿云呼喊。
“好疼……好疼……”
面上顿时泪如雨下,长龄哽咽道,“不怕,不怕,咱们走,咱们走……”
东宫殿内。
“走了吗?”
“已经出宫门了。”
李照缓缓吐出口气,人靠在椅上,那口气尚未收回来,便听太监急急进来回报:“殿下,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