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失母,李照悲痛难当,伏在杨皇后的病榻上痛哭流涕,他彼时才刚十一,比他初见卿云时还小,因哀痛失仪、毁胔过礼,还被皇帝罚跪了半日,他是太子,是储君,岂能以一己之情损毁自身?
“罢了,”李照拉了卿云的手轻拍了两下,“珍惜眼前人吧。”他再抬头,面上那令卿云觉得异样的东西便消失了,“我瞧你是越长越大了,如今瞧着总算是有几分少年模样。”
卿云淡笑道:“太子嫌我了?”
李照道:“这话从何说起?”
卿云道:“我以为太子喜欢我娇小些。”
“胡话,你总要长大的,难不成我喜欢你娇小些,你便不长大了?”李照含笑道。
卿云低头浅笑。
“我是看重你的性子,又不是瞧你生得如何,”李照道,“孤在你心中便是如此浅薄之人?”
“是是是,是奴才浅薄。”
李照失笑,“下去歇着吧,我看我得找秦少英算这账去,是不是听了他胡言乱语,你这小脑袋瓜便又自己琢磨上了?”李照拉了卿云过去,摸了下他的头,“不许自个瞎琢磨,你只要乖乖的便好。”
卿云退了下去。
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李照方才同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情,和素日里李照待他的模样,全然仍是将他当作猫狗爱宠一般,除了讨太子的欢心,他便是什么都不要想最好。
李照说是喜他的性情,卿云倒也不是全然不信,只所谓性情,到底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有不同的效用,要不然惠妃怎么会年岁渐长后便失宠?她一直都是那般性子,少女时嚣张跋扈是娇憨可人,容颜老去之后便是面目可憎了。
卿云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和暖的春风拂在面上,他正当少年,面上还有些许微褪去的绒毛,那些绒毛也全都随之轻轻战栗了。
“有一段时日未到太子跟前伺候了。”
长龄一面笑一面挂上银鱼袋,“可是一向都辛苦你了。”
卿云笑盈盈道:“哪的话,若论辛苦,长龄你宫里宫外地跑,那才叫辛苦。”
长龄知卿云一向羡慕他能出宫,他便也不多接话,只笑了笑。
殿门前太监侍卫林立,长龄先同安庆春打了声招呼,“安公公。”
“长龄公公。”
二人压低声音寒暄了两句。
长龄瞥了神态恭谨的安庆春一眼,忽然道:“安公公前几日去宫中办事了?”
安庆春面无异色道:“是,先皇后忌辰,宫中人手不够,我临时进了趟宫。”
长龄淡淡一笑,“这是沾福气的好事,怪不得我说那几日见到安公公,身上都好香。”
“是吗?”安庆春笑了笑,“咱们做太监的,身上有异味可不就讨主子嫌了嘛。”
长龄一番旁敲侧击,点到为止。
二人便都默默不言语,一旁的小太监们听了两人对话也都屏息凝神,连头也不敢抬。
这时,里头小太监开始叫人,众人鱼贯而入。
长龄和卿云一样,虽人到,却不必亲手伺候太子穿戴,只需听太子的吩咐即可。
李照闲问了几句庄子上的事,长龄都一一答了,待得李照穿戴整齐,长龄便吩咐传膳。
李照刚结束斋戒不久,早膳用得也简素。
外头小太监方才摆好早膳,便有人进来传话,“殿下,卿云求见。”
“哦?”
李照垂下衣袖,含笑对一旁的长龄道:“我便知道他耐不住。”
长龄也笑了笑。
李照对那小太监道:“传他进来吧。”
不多时,卿云便入了殿,他面上带着明媚笑容,李照一看到他,面上笑容也笑开了,“好啊,又来蹭孤的早膳了?”
“殿下英明。”
卿云欠身行礼,李照笑道:“来吧,跟长龄一块儿伺候。”
“是。”
卿云走到长龄身边,微微仰起下巴,李照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又是想同长龄争风,心中觉着既可爱又有趣,便只作不知,坐下后还故意让长龄侍膳,命他盛粥。
长龄应了声是,盛粥之后,方放到桌上,卿云便道:“这粥瞧着好烫,殿下,我来帮您吹吹吧。”
李照忍笑道:“好啊。”
长龄面上虽未笑,眼中却也生出了几丝笑意。
卿云端起粥,众目睽睽之下,他轻吹了两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善睐明眸忽地转向李照,“殿下,这粥好香,不如这碗赏我,我再给您盛一碗?”
李照含笑摇头,神色当真是无可奈何,却又有几分宠溺,对长龄道:“你瞧瞧,孤真是把他惯坏了。”
长龄也只轻轻笑了笑。
“罢了,赏你。”
卿云一听,立即便欢天喜地舀了一勺,以袖遮面,自先吃了一口,随后又马上道:“啊,殿下,我失礼了,忘了规矩……”
平素只有主仆二人用膳时,李照都是同卿云一块儿用的,当下也并不责怪卿云,含笑道:“偏你嘴馋,赶紧给孤也盛上一碗,孤还要上朝呢。”
卿云俯身过去盛粥,他手方握住粥杓,将粥杓伸入罐中,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向前猛地扑了出去,桌上饭食立时“哗啦啦”全被扫在了地上。
“卿云”
“卿云”
小太监们一阵惊呼,卿云随即脱力软倒坠地,长龄飞扑过去将人扶起,李照也立即上前察看,却见卿云花似的小脸煞白,唇边溢出一点白沫,已昏死过去,脸色立即变了。
“传太医!”李照将人从长龄怀里一把抱起,回头对着早已吓呆了的众人,面色铁青地大喝道,“都聋了吗?快传太医!”
第35章
“启禀太子殿下,此乃曳听之毒,俗名为甜舌藤,无色无味,初服甘甜,后入肺腑,毒性极强,所幸这位公公所服不多,不至于伤了性命,臣方才已用清逆丹将那公公腹中残余毒物都催吐出来,容臣再开几剂补气益身的药,多多调养便是。”
李照面色冰冷地听完,道:“有劳张大人了。”
“殿下言重了,微臣这就去开方,让人煎了给公公服用。”
御医退下,李照闪身入殿,长龄正坐在床头替卿云用帕子擦汗,他眼已红了个透,见李照进来,这才起身行礼,“殿下。”
李照上前,见卿云面色唇色俱是白惨惨的,双目紧闭,面上全是汗珠,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如何?”
“方才张太医用了两颗清逆丹,大吐了一回,似乎好些了。”
李照坐下,从长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卿云面上的汗,又问长龄:“人怎么不醒?”
长龄道:“张太医说他神魂未定,气力消耗,这是晕过去了。”
李照眉峰紧蹙,双唇紧抿,“你先下去吧,把一干人等都看住了,别叫宫里头乱起来。”
“是。”
长龄望了床上的卿云一眼,后退出殿。
李照擦了卿云面上的汗,又以手背贴了卿云的脸,卿云面上是烫的,李照收回手,殿内只他和卿云二人,目中心疼终于是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出来,见卿云神情难受,便又攥住了他的手。
是谁竟胆敢在东宫下此毒手?!
李照神色阴鸷,攥着卿云的手不自觉地用劲,床上传来一声呻吟,李照立即俯身过去,“卿云?”
卿云悠悠睁开了眼,见到李照眼中尚未散去的焦急心疼,眼中立即盈满了泪,“殿下……”
卿云未醒时,李照恨不能他立刻就醒,卿云醒了,李照反倒柔声安慰:“好了,先别说话,张太医已经开药去了,别怕,没事,睡吧。”
卿云双目含泪摇头,“殿下,”他嗓子本就沙哑,方才吐了两回,更是声声难当,“是谁要害殿下……”
李照眉头紧锁,柔声哄道:“放心,孤会查出来的,你无须忧心,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明白吗?”
卿云仍是摇头,神色凄楚道:“膳房从来稳妥,殿下的膳食也都皆试过毒之后才能端上桌,怎会如此?”
宫里头膳房管理严苛,工序繁琐,且每一环都有专人记档管理,若是出了差池,谁也跑不了。
“你放心,”李照轻声道,“孤一定会将下毒之人揪出来,治他死罪。”
卿云手掌微颤,“试毒太监可安好?”
李照道:“并无异样。”
卿云眉峰轻蹙,眉间那颗红痣年岁渐长后愈发鲜明,他回握住李照的手,“殿下,莫不是那粥上桌之后有人动的手脚?”
早膳上桌之后,动过那粥的,除了卿云,便是长龄了。
李照紧蹙的眉头一瞬拧得更紧,他凝视着卿云,“你的意思是……”
卿云重重咳了两声,奋力抬起身弯腰似又想吐,李照不假思索地拿帕去接。
卿云吐了两口黄水在李照掌心,李照一手轻拍卿云的背,回头大声道:“叫张太医过来!”
太医重又返回看诊,李照退出了殿,一旁太监连忙端了水盆过来替李照净手。
李照手浸在温水之中,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面上神情逐渐淡了,问道:“长龄呢?”
“长龄公公正在永康殿押审一干人等。”
“让他过来。”
“是。”
李照擦了手,去正殿书房坐下,神色之中晦暗莫名。
长龄得召后前来拜见,行礼之后便听李照道:“那帮人如何说辞?”
长龄低头恭谨道:“膳房之人皆口称冤枉,奴才正在细细地察看记档,探查其中是否有疏漏之处。”
“若其中并无疏漏呢?”李照淡淡道。
长龄立即下跪道:“奴才无能,请殿下责罚。”
“你无能?”李照道,“这原不是你该管的事,怎能怪到你头上?”
“今日是奴才伺候,偏出了岔子,都是奴才的罪过,”长龄磕了个头,“请殿下降罪。”
李照俯视着下方长龄蜷成一团的恭敬身影,他低低道:“长龄,孤一直记得,那时你拼死护着孤,孤毫发无伤,你的腿却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