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神色好奇,“宫中是不教这些的,你这都是入宫前学的,还是在宫中谁教的?”
长龄只轻笑了笑,又是低头抄经。
每常卿云提起他的过往,长龄便是这么一副躲避的模样,卿云仗着年幼和性情,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这般直接询问过不少回,长龄都不肯吐口,卿云也便只笑了笑。
“太子新赏了些葡萄,我洗一些,咱们两个吃吧。”
“我去洗。”
“快坐下,别动,这一页经还未抄完呢,抄经最是要诚心,不许动了。”
卿云笑着直起腰,背过身去端葡萄,脸上笑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从来也不爱笑,只到了东宫才慢慢面上挂起了笑容。
葡萄是贡品,与京中葡萄滋味不同,太子得了一笼,想着卿云去年冬天馋那柑橘,便全赏了卿云。
卿云心里是挺喜欢,只又觉着不是那么喜欢,因他想要的并非这么几串葡萄罢了。
“好甜。”
长龄剥了吃了两个便停下了,“你吃吧,这太甜了,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爱吃。”
“这也不腻啊,”卿云笑道,也不勉强,“好吧,我知道,好哥哥,你这是省给我吃呢。”
长龄也笑了笑,“我帮你剥吧。”
卿云笑道:“我怎么就那么金贵了,还要劳动你帮我剥葡萄。”
长龄只一面笑一面剥葡萄。
卿云虽那般说了,倒也没拦着长龄,只道:“我说长龄你也真是个实心眼,你有这殷勤应该向太子献哪,我这可没什么回报你的。”
长龄剥了葡萄放在碟里,淡笑着望向卿云,“要什么回报呢,你叫我一声哥哥,又比我小那么多,我照顾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卿云道:“你不是说太子不喜欢太监们之间哥哥弟弟的吗?”
长龄神色未变,他这人沉稳自持,像是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温和模样,被卿云这般说了,也仍旧温声道:“你这性子还不是你要怎便怎?便是太子也拿你没办法。”
“我就不爱听这个,”卿云垂下眼,盯着长龄剥好的葡萄,淡笑道,“太子若真动了气,可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拿我呢。”
听了这般说辞,长龄剥葡萄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向卿云,“没头没脑的,怎么说这些。”
卿云抬眼,望着长龄只是笑。
长龄眼轻眨了两下,又轻叹了口气,“我跟在太子身边十多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宠爱哪个内侍,卿云,”长龄压低了声音,他双目沉沉,极为恳切,“你要知足。”
长龄每说一句,卿云心口就更紧一份,胸中那口气不上不下地梗着,卿云如今倒庆幸自己的嗓子坏了,可为他因气血翻涌所致的沙哑嗓音遮掩一二,他含笑道:“我明白的。”
长龄道:“你入东宫也快两年了,又时常伴着太子,太子的性情我想你也琢磨出了几分,只要你守规矩,不犯错,太子是不会不善待你的。”
长龄见卿云不语,便又道:“等过了几年,若太子不要你贴身伺候了,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便是。”
卿云微微一怔,片刻后,两面唇角扬起,是个高兴至极的笑,“那太好了!”
长龄也浅浅一笑,“你放心吧,你既身在东宫,以后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卿云倏然站起身,长龄愣了一下后抬头,却见卿云眼圈红了,“手上黏腻腻的,我去净个手。”
卿云一路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口气憋在那儿,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将那股气排出去,拉起一旁的水桶便砸到了井里。
“咚”的一声,幽深的井面溅出一朵水花,水花回落到井面,激起阵阵涟漪。
卿云魔怔般地盯着井面。
长龄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日夜费尽心思讨好太子,也知他心里惧怕等过了几年,他不再灵秀可爱,太子会腻了他!
长龄已经替他想好了出路。
到那时,他便可以教他日常事务。
要太子先腻了他,他方才可以跟着长龄学些事做!
卿云对着井面无声地狂笑,笑得眼角溢出泪来。
好、好、好
也算是他们主仆二人给他的恩典了!
“怎么了?”
身后远远地传来温和中带着焦急的询问,“我在屋里头听到好大一声动静。”
“无事,”卿云双手撑在井沿,井面已逐渐恢复平静,那井面倒映出他了的脸,他静静地望着井面那个幽深漆黑的自己,“只是桶掉水里了。”
第33章
又是新年,李照惯例还是入宫,入宫前,李照特意分别叮嘱了卿云和长龄一番,也照例还是多多赏赐,与去年相比,足添了一倍,因为“卿云很乖”。
这是卿云在东宫过的第二个年,和第一年相比,除了年岁稍长,似无甚分别。
长龄早早地便开始张罗守岁酒。
“去年实在吃得随意,今年可要郑重其事些。”
“好啊,都听你的。”
两人来回跑了膳房好几次,布置了一大桌酒菜。
卿云笑道:“要我说,真是拿宫宴我也不换呢。”
长龄笑笑,难得没有否定卿云这僭越的话。
这一年对长龄而言却是与从前岁月大有不同,应当说自从太子安排卿云与他同住,他的日子便和从前不同了。
两人在小院里就着烛火推杯换盏,长龄酒量并不算好,一壶酒进肚便有些醺然,屋内炭盆烧得正热,只觉面上阵阵发热,便起身去榻边推开了窗,寒凉的夜风拂面,他不由出了神。
卿云比长龄喝得少些,故而也要清醒许多,他自倒了杯酒,道:“长龄。”
长龄似未听到,仍靠在窗边,冷风吹动他的鬓发,不知是不是卿云错了眼,他恍然间望见长龄面上似乎闪过一滴泪。
卿云放下杯盏,走到长龄身边,斜坐在榻上,长龄似仍未察觉,仍定定地望着外头,卿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一片快要倾泻而下的星空。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呢?玉荷宫破败不堪,年久失修,夜里便是想找个看不到星星的地方也难呢。
卿云自嘲一笑。
长龄这才似回过神来,二人四目相对,眼中竟都有几分悲戚。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卿云道。
长龄笑了笑,“我哭了吗?我倒不知道,”他揉了揉眼,“大约是风吹的,吃了些酒,太热了。”
卿云背靠在墙上,他轻声道:“长龄,我与你同住也快两年了,怎么从未见你过生辰?”
宫里的太监们不比前朝,前朝权势大的太监过生辰时在宫中大办宴席,据说好些朝臣也得送礼,如若不然,便等着死吧。
到了今朝,太监们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便是那些有身份的大太监平素也不敢张扬,过生辰也不过是去御膳房自买些酒菜,回屋里自个庆祝庆祝。
像长龄这般在东宫已是权势最大的太监,至少也可如今夜这般张罗一桌,再说李照待宫人也并不严苛,对待长龄又一直宠幸有加,也不见李照赏长龄什么。
“生辰……”长龄也转身坐下,靠在窗另一边的墙上,低声道,“……有什么可过的呢。”
“你呢?”长龄转过脸,“你若不提,我倒还不好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卿云笑了笑,摇头,“我也不知道。”
长龄道:“许是你入宫太早了,太子命我去查过内侍省的记录,你原是永平五年入的宫,祖籍也是京城。”
卿云怔住,他从来不知也未去查过,这些对他而言都是过去的事了,无甚意义,他也并不在乎,重要的是眼前和将来。
“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吗?”长龄温声道。
卿云低头一笑,“我连自己哪一年入宫都记不得,怎么还会记得自己的家在哪?既把我送入了宫,便是当我没我这个儿子了,你不是说了吗?东宫才是我们的家。”
长龄目光怜爱又温柔地注视着卿云,“是,东宫才是我们的家。”
侧面阵阵冷风吹来,卿云脸上的热意慢慢消了下去,“长龄,你喜欢这个家吗?”
长龄一怔,他望着卿云,只觉卿云面上神色淡淡的,他心里不自觉地便又想劝慰他,“喜不喜欢,咱们也只有这儿了。”
“我便知道长龄你会这么说,”卿云转过身,盘腿坐着面向长龄,“长龄,这两年来你一向照顾我,处处关照,时时提点,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长龄面上又泛起了红,“卿云……”
卿云摇头,“不必说那些见外话,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至于他的心意,他想长龄应当是不明白的。
长龄隔着窗向卿云伸出了手,卿云心中暗嘲主仆二人果然是一个路数,一面将手递给长龄,长龄的手比他的大,也比他的热。
“自太子将你托付给我,我心里便多了样心事,”长龄半醉半醒,“也是太子可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倒怪了,东宫里这么多太监,你若真想要人陪伴,什么人寻不到呢?”卿云笑盈盈道。
长龄道:“便是我不想……也不敢。”
卿云心下一哂,“你怕太子不悦。”
长龄默然垂下了脸。
“你原也有难处。”
卿云轻声道:“你虽救了太子,却不博太子的宠爱,是怕自己太显眼了吗?”
长龄轻笑了笑,“哪能那么容易便博得太子的宠爱呢?”
卿云也笑了,“我知道你这话是哄我的。”
长龄抓了下卿云的手,“你能讨殿下的喜欢也是极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很花心思,也很难。”
卿云听了这话丝毫不觉着安慰熨帖,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冷笑。
他前段时日就已彻底明白了长龄为何在他初入东宫时望他的种种眼神那样奇怪。
长龄是早觉着像他这般没学过规矩的太监入了东宫,还是在太子跟前伺候,少不得要经历许多磋磨。他冷眼瞧着他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太子,他自然可以如此。因他是长龄,东宫里在太子面前独一份的长龄。
“罢了,不提那些。”
“如今你我二人同住一处,你呢,掌东宫事务,我呢,得太子宠爱,你我二人同心协力,在东宫便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长龄听了卿云这话,未曾辩驳,只抓了下卿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