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百般哭求瑞春放他出玉荷宫,便是出去做个最低等的洒扫太监也比在这儿强,瑞春却是怎么都不肯。
玉荷宫常日里饭食短缺,卿云饥一顿饱一顿地逐渐长大,终于能和惠妃抗衡,惠妃打他,他便还手。
“疯妇,我操你娘!”
卿云揪了惠妃的长发,惠妃一面尖叫,一面拿指甲抓卿云的胳膊,又去踹他的子孙根。
卿云常记得惠妃在他幼时喜欢揉捏他天残的那处,那尖指甲刮得他痛不欲生,如今总算能奋起反抗,恨不能将她一气打死。
可叹他天生羸弱,照理说哪怕是太监,毕竟生为男子,力气总胜过女子,卿云却不行,他总也打不过惠妃,常被惠妃踢打得四处逃窜。
兴许再长大一些,他能收拾得了那疯婆子,然而终是老天开眼,先叫那将他锁在冷宫的瑞春卷入夹带之中被杖杀。
前些日子,他正盘算着如何除掉惠妃那疯婆子,惠妃自个在玉荷宫里不知误食了什么,倒在那乱草中,口吐白沫,浑身不住抽搐。
卿云发现时,惠妃还有口气在,艰难“嗬嗬”出声,目露凄楚哀求之色,是在求卿云救她。
卿云环抱着饭食坐下。
“贱妇,你且去吧,你死后我也绝不替你收尸,叫你成个孤魂野鬼,来世不得托生。”
卿云笑声清脆,看着惠妃鼓睛暴眼,吐血而亡,吃得极为香甜,这是他十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天可怜见,叫这些恶人一个个先死,卿云喜不自胜,再三拜过天爷,心里盘算着出了这冷宫,另谋差事,不说立时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业,总得先寻条出路,在宫中能混口饭吃。
卿云在玉荷宫里多番计较谋划,然他成日被困在玉荷宫里,瑞春也不大同他说宫中事,他知之不多,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倒是见了福海,心中才慢慢有了计划。
他原想以利换之,未曾想福海言语挑逗,对他满是轻浮,福海当他懵懂无知,他却是从小被惠妃那疯妇折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既他不想活了,自己何不取而代之?
卿云想得容易,福海死了,他便有了机会,可想办法补他的缺,只没料到横杀出个太子,将他原本的计划全打乱了。
情急之下,卿云才将夹带之事喊了出来。
惠妃那疯妇除了喜欢责打他之外,也常自言自语说些前朝与那些嫔妃在宫中相斗之事,卿云耳濡目染,听了不少。
宫里太监是最下等的,两个小太监之间闹出这些丑事也只是小事,哪有谁会真给他们厘清什么是非对错,杀了干净就是,为今之计他只有拖越多人下水,将水搅得越浑才有一线生机。
瑞春出事之前已心有所感,那日反常地在玉荷宫与卿云说了好一会儿话。
“卿云,尺素将你托付于我,我也没什么本事,只能保你一时平安,你记住,在宫中行走,最紧要的便是小心谨慎,吃苦受罪都不打紧,只要保住了命,将来或有出宫的机会。”
卿云听罢,问道:“你得罪了人?”
瑞春苦笑。
“是谁?”
瑞春没有隐瞒,“内给事王满春,他是淑妃的人,淑妃是宫里最得宠的,”瑞春之所以全盘托出,非是要卿云为他报仇,他知卿云心中怨恨他,怕的是卿云不知天高地厚,枉送性命,“在这宫里,太监是最下贱的,底下没根,顶上无人,草芥一般,说没就没了,卿云,莫怪我,也莫怪命,什么都别怪,兴许有一日,皇恩浩荡,你和尺素一样,能出了这宫,重做回人。”
卿云记住了。
内给事王满春是淑妃的人,淑妃是宫里最得宠的。
太子是先皇后所生,淑妃所生的是齐王,齐王是皇长子,比太子只大三日。
王满春、淑妃、齐王、太子。
只能赌这一把。
卿云也不知自己在赌什么,他想起太子,太子说话和气,眉宇间自有一股端庄华贵之气,似是真愿为两个太监分辨是非。
卿云一时忘了先前他还在心中怨恨太子多管闲事,他方才狐假虎威,只能骗得过宫闱令一时,现只盼太子会遣人来问。
倘若太子真是端方君子,必会将此事管到底。
倘若太子不过表面仁厚,现下此事既牵扯到了淑妃,太子心中说不定也会别有计较,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情于理,卿云认为自己此次应当能苟活下去,他也只能这么认为,说不准,还能攀附上东宫……思及此,卿云便精神振奋起来,身上苦痛也减轻了不少。
*
蓬莱殿内外一片静穆,时有宫人出入,上前禀报。
宫人静静听了,不住颔首,随即转向内殿,“娘娘,王满春惶恐,求娘娘做主。”
淑妃手卷了那串星月菩提,“今日两仪殿议事,我听闻太子和齐王又是意见相左。”
宫人道:“齐王和太子颇有分歧,皇上不置可否。”
“他是兄长,理当相让,”淑妃细眉微蹙,“他总不肯听我的。”
“齐王殿下心系国事,心无杂念,一切以国事为重。”
“国事?那是皇上该挂心的。”
淑妃手扶了下额头,“罢了,你去办吧。”
宫人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陪在淑妃身边十来年,淑妃只一个眼神手势,她便心领神会,立即叫来个小太监一番吩咐,小太监不住点头,领命后向着内侍省狂奔而去。
“蓬莱殿里的小太监进了内侍省。”
李照人正立在书桌后,看他先前没看完的书卷,闻言轻一抬眼。
那一眼叫率更令头低得直埋到胸口,他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淑妃既已插手,您是否就算了。”
李照卷了书绕到书桌前,轻敲了下率更令的肩膀,“杨沛风,你倒懂权衡。”
杨沛风跪地道:“太子殿下明鉴,臣以为淑妃与夹带之事绝无关联,定是那些个犯了错的奴才,心中害怕,哀求旧主出手相助,此事宫中常有,杀不绝,灭不断,两个奴才罢了,太子您何苦趟那浑水?”
“两个奴才闹起来不是什么大事,”蓬莱殿的小太监进了内侍省,亦是恭恭敬敬,他直接去见了内给事,“小太监嘴不把门,胡说八道,他随便胡咧咧两句,咱们就当个真事,那成日里便不用当差了,公公,您说是不是?”
王满春一听便喜上眉梢,“我明白了,你去回禀淑妃,多谢淑妃娘娘。”
小太监道:“这是内侍省的事,谢什么娘娘,娘娘只是派我来内侍省取些东西。”
“是、是。”
王满春自是明白淑妃的意思,忙叫一旁的小太监封了金叶子给他,那小太监推脱一番后便收下离去。
王满春立即吩咐了人,他轻轻做了手抹脖子的动作,“要快。”
却说牢房里的卿云还在等着后话,忽听得脚步声,他精神一振,却见来的不是宫闱令,倒是个年龄瞧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太监,心下顿时一凛,他手脚都僵硬紧张起来,再瞧那小太监从袖子里抖出一根麻绳,立时喝道:“你不要命了,敢对我下手,不怕太子杀你?!”
那小太监也是接了命令而来,宫闱令早已命其余人悄悄离去,只留两个人分别解决了福海和卿云。
那小太监也不多废话,上前直将麻绳绞在卿云脖子上绕了几圈,任凭卿云如何抖动挣扎,他都毫无动摇,人转到刑架子后头,双手缠紧了绳子,颤声道:“对不住,我也不想杀你,怪只怪你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别进宫了。”
“嗬——”
麻绳方一用力,卿云便觉喉咙处被绞死了,痛得他只想大喊,出声却是一丝两气的咳嗽,他手脚俱被绑得紧紧的,整个人贴在刑架上颤抖不已,眼前一阵眩晕光彩,他仿佛看到了惠妃和瑞春正得意洋洋地瞧着他。
不……他不想死……
卿云痛苦地仰起头,他拼命地张开嘴想要呼救,却是连咳都咳不出,张嘴只有一条红艳艳的舌头不甘地抖颤,快要从他的喉咙里逃出生天。
“好大胆,竟敢明目张胆在内侍省里杀起人来了!”
小太监被一脚踹开,紧束在卿云脖上的麻绳失了力道,卿云的头立即坠了下去,来人连忙扶住他软绵绵的脑袋,手指在他鼻下一探,心下一沉,回头看向太子。
“殿下,人还活着。”
第4章
卿云哑了三日,第四日总算开口能言,声音却是粗哑难听,和从前判若两人。
“我何时能见到太子,当面谢恩?”
“先不忙谢恩……把药喝了。”
长龄递上药碗,“太子事忙,暂且顾不得你。”
卿云捧起药碗,一气将那苦药饮尽,长龄笑道:“你小小年纪,倒不怕苦。”
“在玉荷宫里什么苦都吃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是药,能治我的病,便是再苦,我也要喝。”
长龄微微一笑,道:“你是个懂事的。”
当日太子将昏迷中的卿云交给他照顾。
“长龄,待他醒了,你好生安抚,”太子轻叹了口气,“倒是我思虑不周,险些害了这小太监。”
福海在衙门里早已认了欺辱卿云,挨了三十杖,太子到时,人未死,却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卿云咬死的夹带之事,太子亲临内侍省,也没逼迫到底。
“人命关天,你们便是这样审案?草菅人命、凌辱弱小,这就是内侍省的规矩?人我带走了,剩下的你们自去肃清,别叫孤失望。”
当日,杨沛风与太子议事时,长龄正伺候在侧,杨沛风进言劝太子莫再插手此事时,太子正思索着,忽道“不好”。
“速去内侍省!”
原本只是两个太监之间闹出来的丑事,李照不愿见宫中太监受人欺凌,亦不愿真闹得满宫不宁,所以暗示下去,要他们只将事涉人命的案子好好查清便是。
可他的心意,他的人能明白,宫闱令细细揣摩之后应当也能把握好分寸,只是这王满春身负人命,惊惶之下竟去请了淑妃。
淑妃一向心思重,恐生误会,两个小太监便要没命了。
太子转念之间,当机立断去内侍省要人,怕率更令遇到阻拦与人纠缠,反误了事,干脆自身前往,千钧一发,才救下了那小太监,只可惜另一个小太监伤重不治,丢了性命,那小太监原也罪不至死。
莲花灯顺水而下,太子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水中朵朵莲花远去。
祭祀祈福从早到晚足持续了四个时辰,放灯之后,众臣退下散去,皇帝另召了太子,父子二人在凤仪殿用了晚膳。
天边浓云密布,星月不显,皇帝与太子临门远望,道:“今日,朕瞧你似不安乐。”
“儿臣思念母后。”
皇帝道:“你有孝心。”
“父皇以天下百姓为念,儿臣有所不及。”
“你也未尝不心怀良善。”
李照明白皇帝是在说前段日子内侍省的事。
他虽是太子,却也管不上内侍省的事,他亲临内侍省,插手内侍省审案,已是逾越了他太子的本分。
李照道:“儿臣不愿有无辜之人丢了性命。”
这厢皇帝与太子闲谈,那边蓬莱殿内淑妃也正与宫人商议,今日祭祀祈福,淑妃得见齐王,母子俩却没说上话,淑妃心系儿子,怕宫中事务影响了齐王,难免面露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