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听了这话,不觉受用,心中却很是别扭,因他并非真的关心小山子娘的死活,只不过是想收买小山子罢了,又听小山子将他与长龄相提并论,心中更不爽快,面上也只淡淡一笑,“你也是极有孝心。”
回到屋内,长龄便笑道:“碰上小山子了吧。”
卿云也笑意盈盈道:“是啊,在院外说了好些话,也难为他一片孝心。”
长龄道:“还是你救了他娘一命,我听钱大人说费了不少好药。”
“我若不同太子提,长龄你是打算自个儿去拿钱去填吧?”
卿云上前瞧了长龄在写什么,他如今认的字也不少了,认得出长龄正在抄经。
“便是有钱也无用,”长龄道,“有几味好药非得是宫里才有,外头也买不着,便是有,药性也差远了,小山子他娘实在病得凶险,光是人参都用了几根,”长龄轻叹了口气,“也是她命不该绝,命里自有的福气。”
卿云心说哪是她自有的福气,分明是他给的!
“自然,没有你,她也活不成,”长龄冲卿云笑了笑,“你便是她的贵人了。”
卿云心说这才像话,面上从来不显,只是笑着,“我也练了许久的字了,虽有长进,可还是不如你,不知何时才能赶上。”
长龄低头看字,“我这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还是别同我比的好。”
先前卿云不会写字,自然也不懂看字,只要见到字,总觉着是好的,如今受了李照的教导点拨,也能略略分辨好坏,长龄这话倒也不是自谦,卿云冷眼瞧着,长龄的字的确一般。
“现下又开春了,长龄你要忙了吧,”卿云道,“庄子上头不知多少事等着你做主。”
长龄微微一笑,“实则你也是误会了,我也不过是跟着帮些忙,打打下手,大事自有严大人他们做主。”
卿云也不多辩,无论长龄手中的权力到底是大是小,那也已是东宫当中最得意的了,现下他根基尚且不稳,不宜贸然出手,故而只是隐忍不发,跟在太子身边常听得那些人议事,他渐渐也学到了一些官场当中的道理。
譬如仇修文说齐王未再被派往丹州,便是皇帝因他太过显眼而不快,反而要压着齐王,齐王为了收服丹州做得太多,实则是因小失大了。
太子与齐王在皇帝面前争宠,不恰如他与长龄在东宫争宠么?
卿云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竟成了齐王。
这可不好。
故而近日他在太子面前也少告长龄的状,平素也低调行事,对待长龄更是收敛锋芒,他那一声“哥哥”便是阳谋。
卿云陪着长龄抄经,他也拿了一叠纸来抄,长龄瞥了一眼身旁小了一号的卿云,来了东宫以后仍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神情极为认真,他不由心头柔软,还是忍不住低声指点了卿云两句,卿云很受教,立即改了,长龄也不禁想怪不得太子有耐心教他写字。
两人抄完了经,卿云又盘坐着打络子,他如今也攒了许多赏赐,不缺那些小玩意,这个络子他编了有段日子,每回他编时,长龄便悄然回避。
先前卿云说好要送长龄的络子一直没送出去,长龄也没开口讨要过,后来卿云又打了好几个络子,也都给了李照,长龄自然更不好提。
长龄回来时卿云已不在了,他便去整理抄好的经,才走近便见抄好的经里头似夹着东西,他拿起上头那几张,便见一个嵌着红玛瑙珠子的络子正静静地躺在抄好的经上,上头的玛瑙珠子鲜红欲滴,似血一般。
卿云实未走远,躲在外头门口暗地里瞧长龄的反应,他原是再不想打络子给长龄,心里总恨长龄那日说的话,也恨自己竟以为长龄是真心待他。
可如今他也到底不同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对付长龄,取代长龄在东宫的位置,便先要同长龄交好才是,不是平常交好,而是“真心”交好。
“怎么,你不要么?”
卿云见长龄拿着那几张抄好的经,久久立着不动,只得出声玩笑般道:“是嫌我送的晚了?”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屋子,进了前长龄才转过了脸,他眼睛竟是有些红了,卿云顿时也收了声。
“这……给我?”长龄轻声道,他比卿云年长许多,自然也比卿云高大许多,可卿云总觉着长龄并不怎么高大似的,兴许是他常佝偻着,也兴许是他的性子总太温和,似乎谁都能骑到他头上。
卿云心中既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得意,他回道:“原本那个被太子瞧见,献给太子了,后来太子又赏赐些好东西,我总想着攒齐了给你做个好的,才不辜负我们同住的情谊。”
长龄转了下脸,过了片刻,再回过脸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仍是温雅没脾气的模样,“卿云,不是我说你,这倒真是你的不是了,你有了好的,也该献给太子,将这串玛瑙珠子的给我实在是不妥。”
“为何?”卿云反问道,“我自个儿打的络子,想送给谁便送给谁,你若不要,我便是扔了也不给别人。”
长龄瞧着卿云那小脸上一股倔强的傲气,面上不由浮现了个爱怜的笑容,“你呀……”他看向那络子,低声道,“……性子总太倔。”
“你既知道我性子倔,那便乖乖收下吧,”卿云拿起那络子在长龄眼皮子底下转了转,“你若是怕惹出什么风波,便是收着不戴也就是了。”
长龄目光缠在那络子上,眼里藏不住的喜爱。
卿云笑道:“好哥哥,快收下吧。”
长龄面色震动,抬起手要去接,都忘了搁下那几页抄好的经,卿云噗嗤一笑,将那络子干脆便放在那几页经上头,“用这个裹好藏住,倒也是个好法子。”
长龄也笑了,手掌隔着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络子,不敢碰的模样。
卿云心道主仆二人倒都差不多,都挺好哄的。
“好好收着,我只给你这一个。”
卿云半玩笑半认真道。
长龄忙道:“一个便够了,我瞧你打络子总是好费神,我要这一个便够了,真的,一个便够。”
卿云瞧他当真了,心里又觉着不大自在,同小山子向他道谢时一般,总觉着哪里不舒服,便道:“好,我听你的,太子该下朝了,我得过去了。”
去到承恩殿,卿云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下朝的李照,一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有人来通报,命人去大理寺送膳。
第26章
车驾停下,卿云在里头轻晃了晃,心头微紧,轻吸了口气便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后头提食盒的小太监们也从车上下来了。
来命他们送膳者是李照身边的贴身侍卫,卿云不敢多问,那侍卫也必不肯答,他只管挑选几样素日李照爱吃的菜式,急急地命膳房做了,又一一试毒验过,以车内炭盆温着饭菜一路赶来大理寺。
侍卫走在前头,一众小太监们低眉顺眼地跟着,都惧怕大理寺之威势,独卿云抱着手炉仰头望了一眼大理寺的匾额,心中品评了这三个字写得如何,又瞥了一眼门口的两头石狮,觉着这石狮憨态可掬,倒不吓人。
众人随着侍卫从一旁的门洞进入,里头和东宫一般,也是极静的,卿云是进过内侍省刑房的人,对这地方并不惧怕,况且他又没犯什么事,他一路神色如常,直到侍卫带他入了花厅,他一眼瞧见花厅主位正坐的李照,这才面上露出半羞半怯的笑容来。
李照并未留意到卿云来了,正在同座下官员细细查看詹宾鸿的证词。
卿云瞥到神情萧瑟眉头紧皱的杨沛风,心中顿时明白,这是杨新荣从丹州回来了!
太监们将食盒里的饭食取出,一一在花厅桌上摆好,卿云在一旁督着,心想这杨新荣到底是死是活?
“殿下,饭菜好了。”
卿云上前,恭敬地小声提醒道。
李照听得他的声音,这才抬起脸,望见是卿云,便先笑了笑,随即对座下众人道:“都先入席用膳吧。”
众人便谢了太子赐膳,前去用膳。
卿云立在一旁,用眼偷偷地觑李照,李照自然察觉,对着卿云又笑了笑,“回去吧。”
卿云道了声“是”,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小声道:“殿下今夜还回东宫吗?”
“不回,”李照也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笑意,“你管好自个儿就成了。”
卿云也笑了笑,“殿下注意身子,别太劳累,底下这么多人呢。”
李照见花厅宴桌上众人不注意这里,便拉了卿云的手轻拍了拍,“行了,回去吧。”
卿云见好就收,微一欠身,一个眼神,便率众太监出去了。
在回东宫的马车里,卿云静静地思量着,杨新荣回来了,看样子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李照要在大理寺待上整夜,一定是为了审犯人,是将丹州的什么人给捉了回来?
算了,原与他无关的事,只不知杨新荣到底如何,若是他死了,李照少不得要补偿杨沛风,倒也不好。
卿云想着,心中便觉烦闷,倒是忽然想通了当初李照头一回冷落他是为什么。
那时他只想着对主子献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岂不知主子什么时候吃茶,什么时候用点心,哪是他这一个奴才可在那张罗的,李照原正想着朝政之事,他一个逗趣的小玩意怎敢在那个时候打扰李照?难道还想“管”主子不成?
卿云在轻轻摇晃的马车中神色冰冷。
如今他也到底不同了,李照待他终也不仅只是当个新鲜有趣的小玩意了。
卿云推开车驾上的窗户,外头还未宵禁,路上行人离得他们车驾很远,怕冲撞,车驾周遭也全被侍卫包围着,卿云瞧着没意思,还不如上回同李照微服出来,便又放下了车窗。
李照在大理寺连审了一夜,翌日天亮后便进了宫。
他虽一夜未眠,却是丝毫不疲倦,在偏殿等候时饮了盏茶提神后更是神采奕奕,如此等到皇帝晨起召见,李照入殿,便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皇帝道,“审了一夜,饿了吧,来一块儿用膳。”
李照道:“谢父皇。”
李照并不感到饿,他满心都是丹州的事,只不过不好违拗皇帝的意思,随着皇帝浅浅用了些。
皇帝用完膳,漱口净手,太监们又端上来两盏茶。
“父皇,詹宾鸿已然吐口,杨新荣在丹州也扣住了他们私藏的粮食。”
李照让太监转交了詹宾鸿的口供证词和杨新荣的折子,太监呈递上去,皇帝拿了,将两样东西都随手翻了翻,道:“朕知道了。”
李照面色微敛。
皇帝饮了口茶,道:“嗯,不错,去岁进贡的蒙顶甘露你不大喜欢,尝尝这个紫笋。”
李照哪有心思品什么新茶,但也只能端起茶碗浅呷了一口,因有心事,却品不出好坏来,回道:“是不错。”
“喜欢便都给你了。”
皇帝将茶碗放下,命身旁的太监去取。
李照心烦意乱,忍耐片刻,方才道:“父皇,您打算如何处置詹宾鸿及其一干人等?”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李照,“你的意思呢?”
李照早已斟酌过,“儿臣想着,若是父皇担忧彻查此事会乱了丹州的局势,也至少该杀了詹宾鸿,以做震慑。”
皇帝道:“若朕不想杀詹宾鸿呢?”
李照怔住,他双目缓缓垂下,眼中虽有不甘,但也只能道:“是儿臣莽撞了。”
“维摩,”皇帝语气平缓,“你是觉着朕就这么放过了这些个蠹虫,不是长久之计,对么?”
李照道:“想必父皇有自己的考量。”
皇帝道:“你做事太过急躁。”
李照心有不服,却也只能认道:“静听父皇教诲。”
“詹宾鸿既已被拘送入京,你急着连夜审他做什么?一夜未眠,天方亮又赶着入宫,自己的身子还要不要?”
李照抿唇道:“儿臣并非不爱惜自身,只是想到丹州百姓的处境,实在是缓不得。”
“有何缓不得?”皇帝淡淡道,“你是储君,你的眼光要放在天下大局上,为了区区一个丹州,累出了病,因小失大。”
李照再无法辩驳,低着头认了罪。
“詹宾鸿,贬他三级,放他回去。”皇帝道。
李照心中顿生躁意,杨新荣提着人头在丹州出生入死,险象环生才“偷”出来一个詹宾鸿,皇帝却就这么轻飘飘地贬官,还要把人放回丹州?岂不更助长丹州那些人的气焰?!李崇为与他争风,就这么养着丹州那群人,丹州的百姓怎么活?丹州地处边境附近,日后若是战事再起,岂不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