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事,杨沛风对卿云观感便不佳,在内侍省救下卿云时便觉不好,后又查了这小太监的身份,也没查出什么来,却是一个普通杂役太监,如今碍于太子宠爱,不得不敷衍几句,于是也回道:“公公好。”
“小杨大人方才是去送杨大人了吧。”卿云道。
杨沛风‘唔’了一声,心说这小太监实在也太没规矩,也不知太子缘何如此宠爱,昨日议事时,这小太监便在一旁,杨沛风以为太子容他在旁,这小太监应当也是有分寸之人,未料他会张口说这些不该说的。
卿云已瞧出了杨沛风的敷衍神色,他越是敷衍不耐,卿云越是笑意盈盈,“杨大人辛苦,小杨大人也别太忧心。”
杨沛风听到此处已是烦了,连回也不回,径自向殿内迈步,卿云在他背后无声冷笑了一下,心道:杨沛风,有你折在我手上的时候。
卿云在杨沛风之后入殿,默默地放下东西,立到太子身后,听着杨沛风向太子报呈事宜,最后太子指了卿云放下的东西,“这些你全带回去,没事多琢磨琢磨。”
“是。”
杨沛风这才去捧那被绸布罩着的东西,沉甸甸的,散着淡淡潮湿的墨味,应当是卷宗。
此次丹州之行危险重重,杨新荣虽未说,可父子二人都明白杨新荣是抱着死志的,如今太子又肯着意点拨,杨沛风不觉受重用而欣喜,反生出了些许苍凉之意,抱了卷宗便躬身退下。
“小杨大人不高兴呢。”
李照抬眼看向卿云。
卿云神色坦荡,“方才在外头,我便见他神色不好,同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
李照道:“他的身份,本不该同你说话。”
卿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莽撞了,我还想着能够安慰小杨大人一二,宽宽他的心。”
李照淡淡一笑,“他如今怕是谁的安慰也听不进,你就别招他了。”
卿云笑着躬了下身,“是。”
李照奇道:“今日怎么这般听话老实?”
卿云笑道:“殿下正烦心,我可不得老实些。”
李照“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褒是贬地说道:“你倒学会看我的脸色了。”
“殿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哪是能够窥探的呢,”卿云微笑道,“只不过是我心系殿下,以殿下之喜而喜,为殿下之忧而忧,自然便知道了。”
李照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他是太子之前,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身边总不缺阿谀奉承之人,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便自然也能够分辨,也着实烦了,这几年他身边之人皆明白了他的性情,倒少说那些话。
只卿云总令他觉着真,恼了便哭,高兴便笑,想要便讨赏,这么个人,在人人都恨不得戴上几副假面的宫里实在难得。
李照心头微软,朝卿云伸出了手,卿云便将自己的手放在李照掌心,李照握住了,“我如今倒很庆幸那日恰巧去了听凤池。”
卿云面上神情一顿,又立即面露感激之色,“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照摇头,“若是宫中风气清正,你又怎会落入那般险境,到底也是我从前未曾明察的缘故。”
卿云倒没想到李照会这般说,却叫他不自在起来,明知不该,也忍不住顶嘴道:“内侍省的事,殿下你也插不进手。”
这话戳心窝子,卿云说出口便悔了,好在李照神色如常,并未动怒,“你果真也这么想?觉着我不该插手内侍省的事?”
卿云正要反口,忙道:“不,太子你并未做错!”
对错与否,李照自然不需要一个奴才来支持或是反对,便是他手底下那些幕僚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思,李照面上淡淡地看着卿云,卿云因心里紧张,手便紧紧地抓着李照的手,李照察觉出他那力道,怕逗得过了,等会儿又将人逗哭了反而不好,面上便流露出些许笑意,“知道了,既是小卿云说的,那便没错吧。”
如此一直到过年,杨新荣都未从丹州返回。
卿云时常见到杨沛风那张神色难掩忧虑的脸,盼着丹州能传来杨新荣的死讯,到时杨沛风的脸色一定精彩。
过年那几日,李照都要留在宫中,他没带卿云,因时时要在皇帝跟前,怕卿云惹祸。
卿云上回立冬入宫,只不过得了一碟柑橘和些虚荣体面,宫里头还不如东宫自在,本也不怎么想入宫,只面上不悦撒娇,向李照又讨了许多恩典赏赐。
“这下可好,”长龄无奈地望着院内堆都堆不下的赏赐,“下回你可去求太子再赏个别院给你住,才放得下这么些好东西。”
卿云穿着狐皮斗篷,抱着手炉站在檐下,淡笑道:“放不下,那便赏人玩。”
长龄道:“太子赏赐,怎可如此?”
卿云笑道:“玩笑两句罢了,莫当真。”
长龄边笑边摇头,“这玩笑,也只有你敢说了。”
东宫里上下宫人能放的都放了,太子仁厚,让奴才们有家的好回家团圆过个年,也一并都赏赐了,留宫的则是额外赏赐,整个东宫一片宁和欢喜,卿云与长龄在这独院都能感受到那欣悦的气氛。
前几日下了好几场大雪,地上的雪都扫净了,只廊檐上还残留着白雪痕迹,宫灯映照,银银似月,卿云仰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弯月,只觉这一年过得好快,从春到冬,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年了。
过年是玉荷宫岁月里卿云唯一盼着的时候,只有过年时,瑞春会跑来玉荷宫,多给他带些饭食,也陪他一夜。惠妃照样是疯疯癫癫,对着瑞春颐指气使,要他跪下磕头,瑞春也不反抗,磕头便称娘娘吉祥,惠妃狂笑两声,尖着嗓子大喊要赏赐瑞春些什么什么好东西。卿云冷眼瞧着磕头谢恩的瑞春,觉着这两人都是疯子。
如今想想在玉荷宫里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卿云低垂下脸,眼角竟微微湿了。
长龄原正站在院子里,见卿云低头默然,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哀戚,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是他们这些人心上最痛的时节。
“今儿膳房也都早歇了,既是太子的恩典,咱们也不好恃宠而骄,索性咱们吃个锅子,东西都是现成的,热腾腾地吃上一口,如何?”长龄温声道。
卿云抬脸,面上已无凄色,淡笑道:“可正中我的意了。”
长龄正要去膳房,卿云便上前道:“咱们住这一年,都是你事事照料,算来我也真是不知承了你多少情,趁这好日子,也让我尽一份心,你待在屋里别动,一切全交给我。”
“这怎么能行,”长龄道,“我照料你是应当应分的,原算不上什么情,”他顿了顿,道:“既是过年,自然我们二人在一处热闹最好,不若一块儿去?”
卿云笑道:“那太好了,走,咱们一块儿去。”
膳房里还有值守的小太监,两个小太监正在喝酒抽牌划拳,见卿云和长龄来了,吓了一跳,忙赶紧藏牌,长龄见他们手忙脚乱的,忙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弄个锅子吃。”
“长龄公公想吃锅子吩咐一声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了。”
小太监起身要动,又被卿云抬手制止,“过年呢,都别忙,我们说好了自个儿来,便是这样才有趣味。”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装了钱的小荷包给他们,“拿着玩吧。”
两个小太监见状,立即上前接了,一嘴的吉利话不要钱地洒,卿云和长龄在膳房里头取了要用的便回去了。
屋内炭盆温暖,卿云和长龄都脱了斗篷,架锅子,摆吃食,卿云还拎了两壶酒回来,一壶热着,一壶放着,吃锅子吃得热时,吃些冷酒才舒服。
长龄手脚麻利地调酱,问卿云是要吃辣的,酸的,还是甜的,卿云笑着说没吃过,他每个都要尝尝,长龄低头浅笑,应了声好。
锅子里切了半只鸡,又放了几根大肉骨头,再添上红枣、菊花、枸杞……香气渐渐飘洒出来,卿云端着碗站在一旁,笑道:“好香啊。”
“今儿不用伺候主子,咱们可吃个尽兴了。”长龄笑道。
素日里卿云常去伺候太子,自然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吃味过重的东西,他才来东宫养伤那段时日,长龄是见过卿云的饭量的,知他平日也不过就吃个六七分罢了。
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下了许多羊肉、鹿肉、鱼脍,一面吃肉一面饮酒,谈天说地,将这一年的时光都付之一笑。
后头实在热起来,两人都解了外衣,只留了一件内衫,长龄倒了那壶冷酒,又切了两个冰柿,两人手捧着开了口化了一半的冰柿吮吸,屋子里头全是吸溜声,长龄从来稳重,听得这声,也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卿云面上因饮酒而绯红,嘴上涂抹了红柿,更是艳红一片,也笑了起来。
“真该让别人也瞧瞧长龄你如今这模样。”卿云笑嘻嘻道。
长龄笑得咳嗽,泪都涌出了两滴,一面用手背擦去,一面笑道:“你这模样可敢让太子瞧?”
卿云面上笑容不着痕迹地一顿,他歪了脸,单手撑着下巴,一手端起酒杯,道:“长龄,我敬你,多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长龄面上笑容也微微淡了,“说这些见外话。”他说完,便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面庞缓缓转向了窗外,今夜无雪亦无风,好个清净天地。
“我知你从来恪守恭谨,今夜你我都不必伺候人,也算是脱了奴才的皮,不如今夜……”
长龄听着卿云说话,已将脸又转向了卿云,卿云面上正笑着,他那双眼睛总是澄澈明亮,却又欲语还休,似有万千心事不予人说,“……我便叫你一声哥哥,如何?”
屋内炭盆里噼里啪啦,火星子正闷在里头溅着,锅子咕嘟咕嘟翻滚,长龄望着含笑的卿云,心头如沸水滚过,“好。”
第25章
年节宫中事务繁琐,难得天家父子可以团圆的日子,倒是被宫里那些规矩礼节给约束住了,父子二人也并未多相处,李照本已惯了,深夜躺在殿内,忽觉周遭太安静,他轻咳了一声,值夜的太监连忙恭敬上前,“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李照静了片刻,道:“无事。”
翌日宴上,皇帝便问他昨夜怎么咳嗽了两声,李照笑说只是夜里吃了甜腻的东西,一颗心早飞回了东宫,年节一过,便立刻回了东宫,轿辇方入东宫,李照便先吩咐,“叫卿云过来。”
于是李照入寝殿时,卿云便早已等候,笑着迎上前,“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李照面上浮现笑容,如今他一见卿云便觉浑身松快,上前先拉了卿云的手,仔细地瞧了瞧,“不错,这两日似乎胖了些。”
卿云道:“殿下看着倒像是瘦了。”
李照轻轻一笑,拉着他往殿内走,“怎么说这话,不过几日的功夫,哪就痩了?”
“不过几日的功夫,哪就胖了?”卿云先顶嘴,逗得李照笑起来,才道:“我也算陪着殿下入过一回宫,从前只是不知道,实则宫里也实在没什么好,殿下你上回立冬宴上便吃得少,这几日在宫里想必也累坏了。”
卿云一面说,一面踮脚替李照解斗篷,“说不准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能不瘦?”他低头又笑了笑,仰头望向李照,“殿下想我了吗?”
李照双手穿过他的臂下将他微微提抱起来,朗声笑道:“想,怎么不想?”
午膳,李照与卿云同食,卿云坐在一旁小案后,吃相秀气,小口小口吃着很香甜,李照素来对待宫人宽厚,对膳房也不挑剔,吃得腻味了也不过少吃几筷子,自从有了卿云在身旁,原本觉着已腻了的菜式也品出了几分新鲜味道。
“殿下,这个好吃。”
卿云自己吃了两口,便起身为李照布菜,“你也尝尝。”
李照道:“你这叫劝膳,是不合规矩的。”
卿云笑道:“殿下从来也知道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嘛。”
李照也笑了,夹了那一筷子菜,“嗯,不错,该赏膳房了。”随即轻轻一瞥卿云,“你别忙,也赏你。”
卿云莞尔:“殿下多吃两口,就算赏我吧。”
夜里卿云值夜,周遭都静静的,主仆两人已说了许久的话,卿云都困了,李照才安静下来,正在似睡非睡时,卿云又听上头极轻的一声,“倒真是想了。”卿云一下便醒了,他先是疑心自己在做梦,后又听得上头李照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了下眼珠,嘴角极为得意地在黑暗中翘了翘。
今岁冬日漫长,便是到了二月初开春也还是冷,倒春寒得厉害,卿云送了李照上朝,揣着手炉回去。
“卿云小公公,可算守着您了,”小山子满面堆笑地迎上了返回的卿云,“公公您今日气色真好,给您请安了。”
“这是做什么。”
卿云连忙搀了作揖打千的小山子,笑道:“你怎么来了,不用当差吗?”
“今日本不是我当差,如今我也不当那烧火的差事了。”
小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卿云那一句话,不仅救了他娘的命,更无形中助他向上爬了一步,这不一开春,他便连忙将一冬家里在山上猎到的一些野味皮毛挑了好的来孝敬卿云。
卿云正要着意收买小山子,哪能收这些东西,再说他也瞧不上那零零碎碎的,太子赏他的狐裘那可是黑狐皮毛制的,据说价值千金,只不过实在惹眼,他素来也极少用。
两人一番推拒拉扯,蓦了,卿云不但没收,还又赏了个荷包给小山子,他如今手头宽裕得很,也没地方花这些钱,再说实在也不缺什么。
“你娘病虽好了,春日里也要多多进补,千万别因开了春便疏忽大意。”
小山子听罢,接了荷包不由又跪地给卿云磕了个头,卿云又是连忙去搀。
小山子袖子抹着眼泪,低声呜咽道:“世人总看低咱们,说太监奸险,咱们原也是为前朝那些挨千刀的白白担了这骂名,又有谁知道太监也是有像您和长龄公公这般有情有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