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从未真正爱过母妃,我觉着他大约也未曾对先皇后有多少真情,母妃对父皇总是怀着深深的恐惧,连带着我在父皇面前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我的确做梦都想成为太子,那般或许母妃便不会再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李崇轻轻吐出了口气,“我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别太灰心丧气,其实我和母妃与你也没什么不同,在父皇面前,所有人都是奴才,父皇待人也从来都是那般,他已算是很喜欢你了。”
卿云没受到安慰,却仍是满脸愤怒郁色,“那又如何,我不稀罕!”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贩夫走卒,喜欢便是喜欢,喜欢便该对我好!他是皇帝,所以便可以折磨人,可以反复无常,可以出尔反尔?!”
卿云说着说着眼中便落下泪来,他不想的,可他在这上头从来无法自控,“我不服!我不要他的喜欢了!我不要他了!”
卿云竟就这般喊出了真心话,他也不后悔,只恨恨地盯着李崇,“你说得没错,你和淑妃在他眼里还不一定有我重要,你最好掂量掂量,要是敢在他面前胡乱说话,我若有个闪失,也必定拉你们母子陪葬!”
李崇见他哭得满面泪痕,神情又凶又蛮横,说的也都是要置他们母子于死地的话,可便是生不起气来,甚至还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怪不得他父皇和二弟都会对这小内侍如此迷恋。
李崇从袖子里头拿了帕子递过去,卿云揪了帕子就往地上扔,扔了不算,还下榻用力碾了两脚,踩完便挑衅似的看向李崇。
李崇瞥向卿云,竟从他身上还瞧出了几分纯稚之气。
上回打水漂时便是,分明经历了那些事,还有心思学打水漂,打得不好,还要生气。
李崇道:“我不会乱说话的。”
卿云道:“你以后也别找我说话,我看见你们姓李的就恶心!”
李崇道:“那么二弟呢?”
卿云吼道:“都一样!全都给我滚!”
李崇颔首,心说这倒也算是公平了。
卿云恨恨地盯着李崇日渐白皙,和皇帝有三分相似的侧脸,真的很想上去打几下,既然皇帝他打不了……
李崇注意到了卿云的眼神,道:“你的眼神仿佛是想……”
卿云已经抬手打了下去,李崇不假思索地也抬起手,一把便抓住了卿云的手腕,卿云惊愕,没想到李崇的身手那么好。
李崇道:“一事一论,今日惹你生气的似乎并不是我。”
“齐王至孝,代父受过又如何?”
卿云边说便踢了李崇一脚,李崇早已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没动罢了,衣袍下摆多了个鞋印,他微一挑眉,卿云便用力抽手腕,“放手,再不放我同他说你非礼我!”
李崇放了手,卿云趁机又给了他一脚,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以后别再同我说话,否则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卿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李崇看了一眼地面的狼藉和自己衣摆上的两个鞋印,不由轻摇了摇头。
外头侍卫这才进来,“王爷……”
“无碍。”
李崇手掸了掸衣裳下摆,“将这里收拾收拾,换个青铜香炉来,要重的,越重越好,人推不倒也举不起的。”
“是!”
李崇原想坐下休息,只厢房内实在香得人难受,还是起身出去了,想了想,又召来侍卫,“里头多备些清心降火的茶,再多放几个软枕。”
侍卫有些糊涂,不过还是应声答是。
李崇走出两步,又停下,“宫里头是不是进贡柑橘了?”
“是,皇上前两日才赏了两筐。”
“放里头搁着,记住,不许用瓷盘,那屋里头所有瓷的,易碎的全都撤了。”
“……是。”
李崇颔首,方想掏帕子擦一擦发痒的鼻子,才想起自己的帕子被卿云给扔了,又摇了摇头,心说以后身上还得多带两条帕子。
第144章
翌日,卿云进厢房时发觉里头焕然一新,唤人来问,得知是李崇的人换的,便叫人将所有东西全扔出去。
内侍们立即动手,别的都还好,便是那个落地的青铜香炉,几人合力都没搬动。
“他有什么毛病,这么间屋子摆个那么大的香炉!”
卿云恨恨道:“算了,不管那香炉,其余都换新的。”
“是。”
厢房的动静,李崇自然也知晓了,他人在户部,忙得不可开交,闻言笑了笑,“那些物件都是耐摔的,捡回来,别浪费了。”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六部,众人闲暇之余也不禁私下多有议论,这大宦竟已嚣张到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到底是有多受皇帝宠幸?
要说众人对卿云最深刻的印象,除了他的身份,自然便是他的相貌。
卿云初初来到六部时,众人未曾将他放在眼里,明里暗里也偷窥了不知多少回,只觉他肌肤白皙,相貌清丽,眼角眉梢看人时冷艳非常,因要求告做事,不时又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求之态,加之身量纤弱,远远望去便似伶人变宠之流。
众部官员虽嘴上不提,心中暗暗怀疑卿云是凭美色邀宠媚上,只皇帝英明,这种揣测说出来等同于妄议君主,故而谁也不敢明说。
之后卿云回来上了手段,众人被整治得叫苦连天,也无暇顾及他美不美貌了,见了他便只想远远躲开。
如今见卿云对齐王如此不恭不敬,当年那些揣测又不由浮上心头,只仍旧不敢议论,也只眉眼间传递神色。
此事自然也叫皇帝知晓,皇帝未曾同卿云说,如今他一开口,三句不到,卿云便要发怒,摔碗摔碟的也不知几时才能好。
“朕听说你同卿云在六部闹起来了?”
皇帝召了李崇问这事,他语气轻松,带着笑意,显然不是真将那当一回事,只闲聊消遣罢了。
李崇也笑了,“上回儿臣去接他回宫时,便在车上挨了他好一顿说,如今脾气越来越大了,说是见儿臣一回便要打儿臣一回。”
皇帝笑了笑,“他便是这脾性,如今对朕也时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李崇道:“他如此骄纵,父皇何不弃了,再挑个温顺可人的呢?”
皇帝抿了口茶,“温顺可人的宫里头遍地都是,一个个都是纸扎的人,有何意趣?”
“父皇既便爱他这个性子,何不多迁就些,”李崇微笑道,“程大人的确是个有才的,如今在兵部可是无人不服,可见他有识人之能。”
皇帝放下茶碗,神色之中显出几分缥缈,“朕倒宁愿他没有。”
李崇时常伴在淑妃身边,对皇帝在此事的了解自然很深,故而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难得休沐出来吃酒,你面上就不能露个笑模样吗?”
张平远拍了下苏兰贞的肩膀,苏兰贞负手在后,神色一如既往的冷然。
张平远知道他为何如此,便道:“何必为他担忧,他如今在六部,便是连齐王都要退让三分,管那些小人说什么呢。”
苏兰贞道:“小人何所惧。”
张平远道:“既如此,你为何还总愁眉苦脸?”
虽说这好友一贯是冰雪神色,然张平远到底和他相熟,能从这好友看似毫无变化的面上瞧出端倪。
苏兰贞不言。
张平远带着苏兰贞入了酒楼,二人进了三楼包厢,张平远道:“你今日倒舍得本钱,请我在如此华奢的地方吃酒,该不会是又要抓谁的把柄?”
苏兰贞抬眼,张平远心下一声哀嚎,压低声音道:“咱们今日休沐,你还要出来办公,道真兄啊道真兄,我从前认为自己已是六部之中难得清正勤勉之人,遇上你,我实在自叹不如。”
苏兰贞手指之间微微摩挲,道:“工部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你可察觉?”
说起正事,张平远神色也认真起来,“这是常有的事,道真兄,我知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只这一事我劝你不要过分较真,细究起来没有好处,反倒误事。”
“我知道,”苏兰贞道,“若是一般的吃拿卡要,分润回扣,只要能将事情办好,我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有人做得也实在太过了,你忘了我那条腿是怎么断的了吗?”
张平远眼神一凛,“漕渠?”
苏兰贞颔首,“我隐忍不发,便是在等他们松懈。”
张平远吸了口气,“道真兄,你可真是太沉得住气了,我只愿此生永不与你为敌。”
苏兰贞道:“我闲来无事,非要与人作对?”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平远道,“那今日酒还有没有的喝?”
“有。”
苏兰贞淡淡道:“等抓了他的现行,让他付账。”
张平远差点没笑出声来,道真兄可真是既清正又阴险,既廉洁又不羁啊。
二人包厢的位置靠窗,窗户只推开了条缝隙,以供二人向下观察。
马车一辆辆驶来,下车的人当中也有几张熟脸。
这酒楼原本便有许多六部官员在此相约吃酒,那人也是浑水摸鱼,干脆以此来作掩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反不容易引人注意。
“到底是谁啊?”张平远压低声音道。
苏兰贞道:“人来了便知道了。”
张平远道:“对我还卖关子,真是。”
“嘘,”苏兰贞道,“少说废话,免得分心。”
张平远闭口不言,一个劲地盯着下头,一辆熟悉的华贵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张平远一眼就认出了马车的主人,连忙瞥眼看向苏兰贞,却见苏兰贞那张冰雪似的脸上果然现出了异样痕迹。
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在六部引起众议的大宦,今日他是微服出行,只打扮得也十分高调,一身火红的狐裘大氅,大氅毛色鲜艳发亮,一下车便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他走得很快,身边侍从替他挡住周围人窥探的视线,几步便进了酒楼。
张平远看了苏兰贞好几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位大人也来了,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苏兰贞道:“此行是为公。”
张平远心说原来这位大宦在你心中乃是私事?
张平远到底也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了,先前还有些云山雾罩,上回苏兰贞一人舌战群臣,那模样,张平远也是头一回见。
若说为正官场风气,苏兰贞和那位大宦离得也实在太远,且苏兰贞一向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人既在工部,自然脚踏实地,先将工部的事办好要紧,这些事,以苏兰贞的性子原本根本不会掺和。
既不是为公,那便是为私交了。
先前苏兰贞断腿,那位大宦亲自来探望,恐怕不只是因皇帝的授意,而是二人亦有私交之故。
张平远也是个办实事的人,对于家世门第出身这些也从来不在乎,否则他也不会折服于苏兰贞的能力,对这位举子出身的侍郎多加支持了,故而对苏兰贞和卿云有私交毫无异议,甚至也跃跃欲试,想同卿云交个朋友。
毕竟能慧眼识珠,挖掘出程谦抑这么一颗蒙尘明珠,张平远便觉着卿云的确厉害。
酒楼有贵客到,自然动静也大些,张平远竖着耳朵,听着动静,道:“好似在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