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心下明白,皇帝的意思是,缺钱,让李崇想想法子。
“齐王殿下倒是指哪打哪,这一年在外头奔波赈灾,没停过吧?”
“身为皇子,这是我职责所在。”
二人双双沉默了片刻,卿云转身欲走,却又被李崇叫住,“要不要来户部帮忙?”
卿云回转过身,神色已又换成了那副冰冷之色,“齐王殿下又有什么诡计来算计我一个小小的奴才了?”
李崇道:“我只是佩服你。”
卿云冷笑,“多谢,不必,再说,齐王殿下难道不怕你接近我,皇上会对你起疑心吗?”
李崇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卿云会那般说,卿云见他哑口,便讥诮地一笑。
李崇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初,他道:“太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卿云抿了下唇,转过身便走了。
回到宫里,卿云便指挥宫人,将屋里头的东西一应全扔了,他要自己去库房重新挑,在库房里搜罗了一堆自己喜欢的物件,又将屋子重新装饰了一遍。
皇帝在两仪殿听内侍禀报,面上倒是也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笑容,“让他去折腾,他要什么便给他。”
当夜皇帝召他,卿云不去,不仅不去,还将门窗全都反锁了,他新让宫里头的侍卫加固的。
自己亲手关上门窗时,卿云手都在抖,有好几回怕得撤了回去,又想将门窗打开来睡。
不要,他偏不要趁皇帝的意!
用力关上门窗,反锁之后,卿云便躺回榻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被子,熬过去便好了,同那时一般,只要熬过去,便是什么都没发生。
“云公公自锁了门,说是已睡了。”
皇帝靠在榻上,手拿了卷书,神色却是没有被拒绝的恼怒,而是若有所思。
内侍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命令,皇帝挥了下手,“便由他去吧。”
卿云这一夜没怎么真的睡着,翌日晨起竟在行进的马车里头打起了瞌睡,一直到六部门口,马车停下,他还在里头点着头熟睡,外头内侍不敢打扰。
不多时,后头也有马车驶来,内侍有些紧张,他们挡在了六部门前,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卿云唤醒时,后头马车上的人下来了。
看到下来的是谁,内侍立即要行礼,被来人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别动。
李崇走到马车前,用眼神询问那内侍,内侍只能压低了声音道:“云公公睡着了。”
李崇没问卿云为什么在马车上睡,只道:“后头还有许多人等着。”
“是……”
内侍神色紧张,显然是有些怕叫醒卿云,李崇了然,干脆自己上去撩开车帘。
已是初冬,轿子里头堆了几个手炉,都是织金彩蝶套子的鲜艳颜色,卿云靠在里头,闭着眼睛歪着脸正在打瞌睡,一张白得过分的素净面孔上,黑睫红唇便也显得浓墨重彩起来,四周都氤氲着香气与热气。
李崇手撩着车帘,顿了顿,方要开口呼唤,却见那漆黑的睫毛轻轻抖了抖,打开的瞬间,似还半梦半醒,他看到了外头有的人,迷迷糊糊道:“殿下……”
李崇知道,他不是在叫他。
“是我,”李崇道,“你的马车停在这儿,后头的马车过不来了。”
卿云听到李崇的声音后便很快清醒,立即坐正了,眉头微微一皱,“已经到了?怎么没人叫我?”
“他们大约是不敢。”
卿云冷笑一声,“我有那么难伺候吗?”他一面说一面弯腰钻出马车,抬手发觉横在他身侧的是李崇的胳膊时已晚了,手掌早已提前搭了上去,李崇倒也是神色如常,搀了他下马车。
卿云站稳,放开手,果然瞧见后头马车全停着在等,他没多和李崇说话,径自进了六部大门。
几个随行的内侍倒是有几分紧张,不住地瞥眼看李崇,幸好齐王一向性子也柔和,未说什么,跟在内宦后头也进入了六部。
第143章
大军已抵达边境,正如程谦抑所料,大军稍作休整后,便发起了猛攻,三战三胜,捷报频传。
“看来秦将军是打算在寒冬之前速战速决。”程谦抑看了战报后道。
卿云道:“你觉得他能成功吗?”
程谦抑摇头,“难。”
卿云对程谦抑的能力已无质疑,他便道:“所以至少会拖到明年?”
程谦抑道:“兴许,我和秦将军无甚私交,对军队状况也不了解,实在难以下定论。”
卿云点头,“你如今在兵部如何?有没有人为难你?”
“大人放心。”
卿云淡淡一笑,“我知道凭你的本事,旁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你的,只你毕竟是我保举的人,若是有谁不长眼,给你脸色看,那也是不能的,他们既将我当作佞幸,我也该上点佞幸的手段才是。”
程谦抑听罢,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道:“大人您既无私心恶意,何必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卑职不会给大人丢脸,日后一定会向众人证明大人您的眼光没错,也为大人您正名。”
卿云听罢,心下稍暖,面上也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先不谈这些,你妹子的婚事,我现下有个好人选,是都察院的,相貌英俊端正,人也稳妥,年龄稍大了些,正是而立,不过你妹子年纪也不小了,相差个两三岁我觉得正匹配,只不知你妹子喜不喜欢,我寻个机会让你妹子相看相看,如何?”
“卑职多谢大人,”程谦抑喜笑颜开,一双绿豆眼笑得都快瞧不见了,“我妹子就喜欢俊的!”
卿云也笑了,“你放心,这个她若不满意,我再给她挑别的好的,你是我的人,她便也是我妹子,满京城的才俊随她挑。”
程谦抑先是谢恩,后又止不住笑,“大人,我妹子比您大呢,哪能也是您妹子呢。”
卿云怔了一瞬,随即也笑了起来,“是吗?那我便叫姐姐吧,对了,有个自小照看我的姑姑也在京中,到时正好也叫上她,她们女儿家之间好说话些。”
午憩时间过去,程谦抑高高兴兴回兵部去了,卿云同他说了那么些话,心情也不错,在厢房里拨弄香片。
战报一封封来,只能证明程谦抑到底有多么神机妙算。
秦少英无论是战败还是战胜,只要回朝,便是他走下坡路的开始。
一个没有家世背景,料事如神,被埋没多年的程谦抑,能让秦少英此人迅速在皇帝眼中失去价值。
是用对主上感恩戴德的程谦抑,还是用也许心存怨恨的秦少英,皇帝根本不需要取舍。
卿云嘴角泛起控制不住的笑意,他从来没有放弃要杀掉秦少英。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可卿云却不知怎么,竟感到了阵阵空虚。
报完仇之后,他该做什么?
不,是他能做什么?
在很久之前,卿云就想过,要得到皇帝的爱,兴许他会付出比他想象得还要惨痛许多的代价。
等到真的要付出那个代价时,卿云却又不肯了。
他不愿将自己年轻的生命,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那个阴森森皇宫里的主人。
可他却又想不出能够解脱的法子……他作茧自缚是被困住了……
卿云陡然暴怒地扫了桌上的香炉。
“啪——”
青瓷香炉砸在地上被摔得粉碎,正溅在推开门人的衣摆上。
卿云喘着粗气,双眼狠狠地扫了过去。
李崇双手推着门,神色有几分意外,“我以为你走了。”
此处是六部四品以上官员休憩的厢房,只卿云到了六部之后,其余官员便很少用这厢房,午间宁愿在各部休息,一向是没旁人来的。
李崇扫了一眼地上的瓷片,抬脚用靴子轻撇了撇,屋子里香气弄得他鼻尖发痒,“谁惹你生气了?”
“滚——”
李崇抬眼,卿云面上毫无顾忌之色,仍旧那般微仰着脸看李崇。
李崇看了眼身后,身后无人,除了他和卿云的人,其他人都对这间厢房敬谢不敏,那这个“滚”应当指的就是他了。
李崇进了厢房,关上了门,上前在卿云对面坐下,打开茶壶盖子,瞧了一眼里面的茶水,倒了一杯往卿云方向送了送,“父皇又怎么惹你了?”
“我叫你滚,”卿云冷冷地看向李崇,“你没听见吗?”
李崇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上回我便想说,我们父子三人的确各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和他们总不一样,如此迁怒于我……”李崇抿了口茶,看向卿云,“是否有些不公?”
“不公?”卿云向后靠了,一只脚抬起踩在榻上,胸膛微微起伏地看着李崇,“李崇,你在同我谈不公?”
“你们生下来便是王孙贵胄,我呢?!我生下来便注定要当太监!你同我谈不公?!”
卿云双眼目眦欲裂,“你—也—配!”
李崇没说话,只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对不起。”
“我不需要尊贵的齐王这一句廉价的道歉,你我生来不同,且道不同,更不相为谋,没必要在此惺惺作态,我直白地说,我厌恶你!你在我眼中不过就是个小人!和你那母妃一样,恶毒虚伪做作!”
倘若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皇帝,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唯一的主子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其余无论是谁,他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能奈他何!
李崇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发怒时,从脸到脖子全是赤色,眼睛亮得出奇,便如同一堆沙子里头忽然冒出金子一般闪光刺眼,叫人目眩得简直无法逼视。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般难听的话。”李崇淡淡道。
卿云毫不收敛,“那只能说明你做人太失败了,没人敢同你说实话。”
李崇笑了笑,被这内侍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甚至是有几分真心的笑,笑过之后,他便神色平静地轻轻叹了口气。
“永平七年,太子遇刺,后来也还是个悬案,宫内一直有传言说是我母妃所为,是为了让我登上太子之位。”
卿云冷笑,“以淑妃的性子,做出这事也不意外!”
“不是她做的。”
李崇道:“当时陈氏势力已然衰败,她没有那个本事去做那件事,太子遇刺的消息传来时,母妃正在宫中。”
“我不知在我们从猎场返回内廷的那几日,她在想什么。”
“我想她一定非常惶恐……”李崇垂下眼,看着杯中茶水,“她没做过,但知道她的嫌疑最大,生怕父皇疑心是她下的手,为没做过的事竟惶恐到了那个地步。”
“父皇回宫后翌日驾临蓬莱殿,他一进去,便见我母妃上了吊。”
卿云冷厌的眉眼一怔。
“你大约没见过我母妃,”李崇抬手点了下自己的脖子,“她颈上常年戴着珍珠链子,便是为了遮挡旧日伤痕。”
“她以死明志,险些真的丧命。”